就像掩耳盗铃一样,他们谁也不愿意去计算具体的损失——宝音至少表达过三次自己愿意承担全部,但叶柏远始终没有同意。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错,比起费用,他更在意的是行程未能够按照原定计划进行。那段时间里,“冰岛”成了他们的禁忌,他们默契十足,一次也没再提起那段天折的行程,并迅速地制定了新的旅行计划。
宝音拿到新护照的那天下午,就和叶柏远一起去了芬兰签证中心。十个工作日之后,签证顺利下来了。
当他们乘坐的那架航班在赫尔辛基机场落地时,宝音的双脚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飞行肿得几乎塞不进靴子,她怀着一股莫名的恨意使劲往靴子里捅,在心裏对自己说:“这不是挺好的嘛,什么也没有耽误!”
然而事实上,那趟旅行无聊透了,几乎是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旅行。说是功课做得不足也好,运气太差也好,总之……宝音知道,这些状况都不能怪叶柏远。
冬季的赫尔辛基,上午十一点天才亮,下午三点天就黑了。除了到那里的第二天——因为是周末——去逛了逛集市之外,他们完全没有事情做,只能在酒店房间里待着,或是在附近走走。吃饭的地方也不好找,好不容易在一座大型购物中心裏看到一家日式风味的餐厅,排队又排了三十分钟,味道还算过得去,但价格却比在日本和国内都贵出一倍多。
宝音后来回想起来,赫尔辛基一定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但她当时全然没有心情去发掘和寻找。她的旅行其实在登机的那一刻就结束了,而叶柏远什么也不知道。
旅程的后半段,他们去了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当地下起了大雪。在酒店办入住的时候,工作人员非常好心地对他们说:“你们运气真好,早一天来都错过了。”
宝音向那位小姐回应了一个在商务场上经常用到的微笑。
客房被打造成林中小屋的样子,每一幢都是独立的。屋子里设有壁炉,门口放了定量的木柴。那位亲切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介绍了在壁炉里生火的正确方式之后,留下钥匙,离开了房间。
叶柏远对这裏很满意,他从旅行箱里拿出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扔了出来。他的手机的解锁密码就是他的生日,宝音一直都知道,但她从来没有去查看一下的想法,无论是当着他还是背着他。
屋子的后门正对着一片森林,就和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描述的一样,宝音一时疑心森林裏面是不是真的有精灵或者矮人。她打开门,冷空气呼啸着灌入刚刚才暖和起来的房间,将她裹住。外面是漆黑的夜,她看不清楚那些树是白桦还是云杉,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这裏绝对看不到极光。
那几个去了冰岛的朋友在朋友圈里已经连着发了好几天极光的照片,你方唱罢我登场。宝音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嫉妒?似乎太夸张了,至多也就是失落和沮丧吧。尽管这样,她还是决定关闭一段时间朋友圈这个功能。
她什么也不想展示给别人看,同样,她也不想看别人所展示的一切。
那趟旅行留给宝音的只有三样东西。
一是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整个晚上都坐在壁炉边的地板上,不断地往炉子里添柴,中间还打电话给前台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再送一捆过来。高温烤得她身上又干又痒,脸则像醉了酒一样红,紧绷得疼。叶柏远叫了好几次让她坐远一点儿,小心烫伤,但她都置若罔闻。她很难向他说清楚,为什么那些火苗会让她感到了新奇和亢奋。
最后,叶柏远也就放弃了,他打开笔记本,戴上耳机,看了一部他喜欢的科恩兄弟的电影。宝音独享了一个宁静的夜。
二是在游客中心,工作人员给了她一张纸质的证书,上面写着“北极圈纬线地标纪念证书”和她的名字。尽管知道这张证书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旅行纪念品,她还是觉得很高兴。
三是她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特意贴了一张最贵的邮票。在那张明信片上,她写道:“这裏风景很美,却并不是你想去的地方。是你自己选错了,不要怪责别人。”写完之后,趁叶柏远没有注意,她迅速地将明信片投入了信筒。当他问起“你写了什么”的时候,她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祝自己身体健康。”
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他们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叶柏远忘得差不多了,他以为宝音或许也一样。
那张宝音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在旅行结束之盾的第二个月,顺利投递到了她家的信箱里。她把这张明信片用来做书签,夹在她喜欢的那些小说里。她对此保持沉默,每年的旅行计划也照常实行,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忘记。
空空从洗手间里出来,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对两个男生聊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她望向宝音失神的面孔,看穿了她的灵魂这一刻并不在躯体之中。电光火石之间,空空知道了宝音和叶柏远那点儿微妙的区别是什么。
的确,他们有着相近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和同样不太费劲的人生道路,但是叶柏远积极、阳光、意气风发,他整个人是暖色调的,而宝音呢?空空牢牢地盯住宝音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时时流露出冷淡、厌弃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情。
大多时候宝音是没有破绽的,她会那套话语系统、那些社交方式和表情,在别人的规则里游刃有余。她足够聪明,也足够狡猾,但在空空这个什么都还没有学会的笨人眼里,她是冷色调的。
“怎么了?”宝音察觉到空空在看自己,收回了涣散的思绪。这一刻,她又是平时的周宝音了。
空空笑了笑,伸出手去把宝音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到她耳后。她没有说话,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散场的时候,只有简短的告别,然后宝音和叶柏远各自开车回自己住处。空空和陈可为一起打车回家。坐在车上,空空的手臂无意中碰到了陈可为的背包,被边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路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她反应过来——那是他放钥匙的地方。“你……”空空捶了他一拳,“你不是说你没带钥匙吗?”
幸好车子的后座光线昏暗,否则陈可为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瞬间红了的脸。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加完班,本来想找你一起看个电影的……我当时想开个玩笑……不知道你和朋友在一起。”
“那你直说呀,真是的……”空空虽然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倒很平常。
“和你的朋友一起喝东西,聊聊天也挺好的,”陈可为像是松了口气,“他们是蛮让人喜欢的一对儿。”
“嗯,我很喜欢宝音,”空空歪着头看着窗外,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东三环的每一栋写字楼上依然还亮着很多灯,她眯起眼睛,将那些明明暗暗的窗口看作是一种马赛克游戏,用手指在空气里轻轻拨动着想象中的小方块,“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期待自己未来能成为她那种人。”
“哪种人?”
“就是……见过世面,宠辱不惊,一点儿小家子气也没有,”空空收回了手指,有点儿惆怅,“你知道,就是和我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陈可为嗯了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可能是因为不熟吧,你说的那些特点我也看不出来,再说,我觉得你本身就蛮好的。”
空空笑了一下,有点儿腼腆又像是有点儿领情的样子。陈可为说的是实在话,在他看来,北京、上海或者任何一个一线城市的写字楼和大公司里都不缺周宝音。她们美丽、聪敏、干练、专业,发起狠来比男人更坚韧,自己开车,自己供房,可以谈恋爱,也完全可以不谈。
的确是优秀的新女性——但是,有什么特别值得羡慕的吗?
“禾苏是不是你说的那种?”陈可为试图搞清楚空空的意思。
空空吓了一跳:“禾苏和宝音?不不不,你完全弄错了,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好吧,”陈可为做了个自嘲的表情,他知道话题已经结束了,但还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看法,“反正,我觉得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你自己这样就蛮好的。”
空空洗完澡回到书房,看到有一个扁扁的快递盒子摆在写字桌上,收件人是陈可为的名字,她以为是弄错了。
“是给你的。”陈可为靠在门边,他换上了藏青色的家居服,表情有点儿期待。
“那我拆了哦——”空空狐疑地看了看他,从笔筒里抽出拆信刀,利落地划开了盒子上的胶带,打开泡沫纸,当看到泡沫纸里的东西时,她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我以为这种东西早就停产了,不可能还买得到,”空空轻轻摩掌着宝蓝色的金属壳面,冰凉的磨砂的质感,轻不可闻的摩擦声,都属于她所怀念的那个年代,“你从哪里弄来的?是不是很贵?”
“你不用管那些,”陈可为说,“你喜欢吗?”
空空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最后一代认识并且用过随身听这种东西的人了。她想起中学时候自己用的那只黑色随身听,既厚又笨,除了听英语磁带,更多的时候都是用来听流行音乐。她想起在那个时候,自己多想换一只新的、更轻薄的、外壳散发出幽幽宝蓝色光泽的随身听啊,她曾经有一抽屉的音乐磁带,全都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现在它们还在老家的抽屉里,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潮湿而发霉。
“你怎么会想起送我这个……”空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复古了吧。”
“那次聚会的时候,大家闲扯,”陈可为尽量说得很不当回事的样子,“禾苏说你上学的时候经常不吃早饭,攒钱买磁带,你说你那时候很想要一个这个牌子的随身听。”
“对,我记得那时候你是最先用这款的,你的是银白色的,”空空的语气欢快起来,“后来被单车轧坏了是吗?”
“嗯,从校服口袋里滑出来,我没发现,轧坏了,你怎么知道?”
空空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我那时候太嫉妒你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心疼。”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可爱一一这个念头在陈可为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该回卧室了。
“总之,希望你喜欢吧,二手货不知道性能怎么样,当个纪念品也行。”他说。
“谢谢你。”空空非常诚恳地说。她的眼睛亮亮的。
直到躺到床上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去年春节那次同学聚会,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下问题可有点儿复杂了。
她坐起来,心脏猛烈地跳了一阵,傻子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声音来,警告她,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不要误会。
“如果对方一天没有明确地表达,你就一天不要发梦,明白吗?”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一桩旧心事浮上心头。
在黑暗中,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那点儿火苗扑哧一声熄灭了。她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心无杂念,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