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多,人事部的同事在大群里发了今年的体检通知。宝音抽出几分钟,匆匆扫了一遍,不过是些最常规的套餐,这能检查出什么东西来?不管怎么样,还是去一下吧,她想。
晚上,宝音回到自己的住处,卸完妆,洗了澡,换上了睡衣,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虽然过往很多时刻她都这样想过,不过今晚她必须再一次肯定,当初坚持独居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她吃了一个芋泥面包,松软的口感让她感觉自己在咬一朵云。然后,她往一个加了冰块的碧绿色玻璃杯里倒了白桃酒,很好,现在周宝音迎来了糟糕的一天中唯一美妙的时刻。
客厅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大开本的硬壳书——准确地说,那是一本创意立体书,用途是给小朋友开发智力,启迪思维的——别人大概想不到,这是空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宝音还记得,这本书是快递员送来的,她拆掉外面那层包装纸,看到封壳上印着一句英文的“这是一个天文馆”。她第一反应是,空空是不是把该寄给别人的东西寄错了?这显然应该是给小孩子的礼物。
空空收到信息之后直接回了电话给她,说:“当然没有寄错啊,你不要看它不是贵重的东西,很有意思的,”空空急起来,认真的样子很可爱,“你打开之后,看到裏面的立体书页了吗?那些小圆孔组成的图案都是星座哦,你找一天晚上,把灯都关了,把手机电筒打开放在那个拱形书页的下面”
空空在这裏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要营造一种气氛,然后才说:“你家的天花板就会变成一整片星空。”
再也没有哪一个晚上比今晚更适合试试这份礼物了,宝音看了看书上的指示,一段很基础的英文说明,第一步是让自己置身于很深的黑暗中。
她把房间里所有发光的东西都关掉:灯、电视关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合上,窗帘拉上。现在她置身于很深的黑暗中了。她打开手机的电筒,像空空说的那样,把手机放到那个拱形的书页下面,刹那间,最简单的原理孕育出来一个魔法般的时刻——宝音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平日它只是一片无聊的纯白色,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星空。
她仰着头,眯起眼睛,尝试着去辨识那些可爱的星座,勉勉强强认出了几个最着名的,而更多的,她也搞不清楚,但这不重要,她轻声说:“不重要。”
突然之间,周宝音落下泪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流泪的事。倒不是说一切都如她所愿,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哪一桩哪一件特别令她伤心失望。从学生时期到如今混迹于职场五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以情绪稳定而着称。即便遭遇过许多委屈和有苦难言,她始终都是以一张平和冷静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
但今晚她完全失控了,在很深的黑暗中,在人造的星空下。她流泪不是因为那个能力和眼光都不如她的上级死死地踩在她头上,自以为是地挑剔她、否定她。她流泪也不是因为妈妈隔三岔五地催她,施加压力给她,话里话外不断暗示她不要错过叶柏远。她流泪更加不是因为早上在他家捡到那个耳堵,并且心知肚明这个女孩一定不是他的第一个。
她流泪是因为她在很多年前就想要自己做制片,拍电影,但现在她已经过了二十八岁,这个愿望依然遥遥无期,连雏形都看不见。她流泪是因为当初叶柏远说喜欢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和他的感觉一致。她流泪是因为她人生中最严重也最错误的一次拖延,拖到了今天,还没有和叶柏远分手。
周宝音在这场无声的崩溃中终于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摁着她的头,逼迫她承认——她和叶柏远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自己。
在这段长久而稳固的关系中,她只能够一直孤独地面对这件事:她不爱他,她也不爱其他任何人。
但她却不知道,欺瞒和背叛,哪一样更不能被原谅。
晚些时候,宝音又洗了个澡,她站在花洒下又哭了一会儿,直到感觉体内的悲伤全都随着热水一起流进了下水道。
这是一次尽情的释放,毫无节制,毫无保留,她关上淋浴龙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将有很长时间不会再流泪了。
手机里有两条叶柏远发来的微信。第一条是图片,拍的是储物柜上的那张纸巾,如果不是宝音亲手放上去的,她大概也会忽略掉那个银色的小点。第二条很简单:“这张纸是什么?”
“纸不用留着,纸上面有东西。”宝音回复。
“这是个什么东西?”
“耳堵,是用来固定耳环的东西。”
“噢,明白了,你是把它忘在这裏了吗?我帮你收着,下次你过来拿,或者哪天我带给你。”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生活中最牢固的一个部分正随着发出去的这条信息逐渐坍塌。
宝音做了两次深呼吸,才下定决心告诉他:“这不是我的。”
之后,宝音躲了叶柏远半个月。
无论他是发微信,打电话,还是企图当面找她,她都找理由推辞了。
“我最近真的很忙……柏远,我没有生气,不是生气……总之,我保证,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一定会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谈谈。”
三番两次之后,叶柏远也倦怠下来,他呈现出一种消极的通透,最坏的结果无非得不到原谅,既然如此,还着什么急呢?
其间,宝音抽空去把体检做了,在基础套餐上她又自费加了几个项目。前段时间公司都在传楼下那间公司有员工在加班的晚上心脏病发作,差点儿没救得回来。宝音在记忆中草草打捞了一遍,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人,但在同事们一番详细的描述之后,她又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和对方同一时间搭过同一部电梯——仅是这一点若有似无的关联,就足以让宝音产生物伤其类之感。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见个面。
自从去年从上海回来,宝音和空空之间变得更加亲近了,她们已经从分享快乐的朋友升级为了能互相展示伤口的朋友。
每当想起空空,宝音总会更先想起另一件事:她念高中的时候,有阵子家里出了点儿状况,每天都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妈妈想办法把她转去了邻市的一所中学,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也许是为了避风头——宝音至今也没有问过父母,当年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个小城市,普通的公立学校,校风淳朴,她在那里只短暂地待了一个学期,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妈妈又把她弄回来了。
“……时间太短了,我没来得及和那里的任何人成为朋友,但我认识你之后,总觉得你和他们有某种相似性。”
“哦?听着不像什么好话呀……”空空把盘子里的蜂蜜蛋糕戳得碎碎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点自己明明就不想吃的东西。仅仅是因为买完咖啡之后,店员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甜点、面包需要吗”,她就随便指了一个。
这一段时间,空空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找地方搬出去,虽然表面已经一切如常,陈可为也没有再说过任何可能会引起她紧张的话,但空空心裏很明白,他们终有一天将要直面那座冰山。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话,”宝音的眼神里藏着一点儿哀愁,“就是一种一以贯之的稳定磁场,依照惯性生活,对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太好奇。”
从体检中心出来,还不到十点,宝音认为就这么老老实实直接回公司上班有点儿不划算,于是给空空发了条信息,约她出来。
“什么嘛,”空空笑着指责宝音,“就是说我和他们都很土啊,你这个居高临下的家伙。”
“天啊,竟然会被你曲解成这样,我其实是很羡慕啊……”
已经快到夏天了,她们穿得都很轻薄,言语也是轻快随意的,可脸上却都带着一股严冬的萧瑟和肃杀。尤其是宝音,这种神情实在与她平日苦心营造的形象不符。
“你春节回清城的时候,和那个人见面了吗?”宝音问。空空摇摇头:“没有,他也不是每年都回去。再说,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总在清城等着他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一群形状像小鱼的云从头顶的天空游过去了。
来之前,宝音原本想把自己和叶柏远的僵局坦诚地告诉空空,这是她今天抽闲来喝咖啡的原因。她需要和一个能够交心的人先聊聊,捋清思绪,做出决定,但她的大部分朋友同时也是叶柏远的朋友,她不想把共同认识的人扯进这潭浑水里。相对来说,空空和她的关系是最简单的,有时候,简单就意味着牢靠。
可是一见到空空,她就知道了——空空自己也正处于某种困顿中。
这次聊天没有给宝音带来任何帮助,彼此都心不在焉,隐约其辞。只是在快分开的时候,空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这样的人,是因为知道赢不了所以干脆不上场的人。说到底,也就是懦弱。从清城到北京,从认识颜亦明到现在,我一点儿进步也没有。”
“宝音,我经常会想,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你呢?你总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一个星期之后,和宝音同批去体检的同事们陆续都收到了体检中心发来的报告,宝音记得自己当时也是选的“邮件形式”,可她仔细检查了好几遍邮箱,连垃圾邮件都没放过,最终,她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收到体检报告。
有什么不对吗?她知道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但又等了一天之后,她决定主动联系体检中心。
电话那边的工作人员声音温软柔和,宝音瞬间想到,如果要通知别人坏消息,的确应该用这样的声音。对方在核对了她的证件号和手机号之后,说:“我们这边的记录显示和您联系过两三次,但是都没有接通。”
宝音这才想起来,前两天手机上确实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她都当成骚扰电话忽略了。这也是社交软件的广泛应用带来的一项改变,她心中暗想,现在谁还记得手机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打电话的?
“对,不好意思,应该是我弄错了。请问我的报告是有什么问题吗?”
“噢,是这样的,周小姐,您的报告已经出来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我们有专业的医生负责答疑,您可以当面咨询一下。”
宝音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用非常礼貌客气的态度结束了这次通话,她已经明白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去茶水间,用那台新的咖啡机做了一杯咖啡,中间差点儿因为操作不当而烫伤自己,幸好旁边有位同事眼疾手快,帮她摁了暂停键。那位同事是哪个部门的?她觉得有点儿眼熟,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有没有对人说谢谢?”她怀疑自己没说,但立刻又想开了,“管他呢!”
说了又怎么样,没说又怎么样,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