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远,这裏……我点了烤蔬菜,你看看你想吃点儿什么,什么都不要吗?那喝点儿什么?”
“你好,麻烦给我一杯可乐,加两片柠檬在裏面,谢谢。”
“真的什么都不吃吗?我们可能会聊得比较久,不过也没关系,待会儿想吃再点吧。”
“宝音,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别把我当成陌生人好吗?”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放松点儿吧……其实我挺不好意思的,拖了这么久才和你见面,这段时间你肯定不太好过,这点儿把握我还是有的,不过我希望你相信,我真的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处理,不是故意和你玩心理战,惩罚你,你了解我的,对吗?”
“别说这些了,宝音,都是我的错。”
“我们该从哪里谈起……天啊,我以为拖了这么久,我应该都梳理好了,可是现在我竟然还是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不如你先说吧,柏远,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就像你说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混乱,虽然每天还是照常去公司,但心思根本没在工作上……我想去找你,又怕你见到我会更厌恶,只能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别再让我说了好吗?”
……
“好吧,那我来说吧。”
服务生把烤蔬菜端上来,颜色艳丽的蔬菜被盛在一个白色的圆形瓷盘里,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宝音往盘子里撒了一点儿黑胡椒末,叉起一块胡萝卜送进嘴裏,接着,又吃了两口小番茄,这才稳住了微颤的身体。
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感到惊讶吗?不是在发现那个耳堵的时候,在那之前很久。你还记得在新青森车站的那天吗?我们本来坐在那间小小的休息室里,然后你不停地出去发微信,听语音,甚至打电话,我透过玻璃看着你的背影,一面担心其他的乘客进来占了你的座位,而我肯定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这裏有人;一面又忍不住在想,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么频繁地联络竟然没有使你感到厌烦,说明你肯定也很享受这种被人爱、被人需要的感觉。
“我问我自己:我有多久没让你感觉到自己被需要了?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我是不是太强硬、太自我了?但我想当初我吸引你的,恐怕也是这些特质,所以我大可不必为了你而否定我自己。”
叶柏远一动不动地看着宝音,她涂着鲜艳的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耳膜上。他不知道,原来她早就知道,可是为什么?直到这一秒钟他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默默忍受?
她明明早就可以直接翻脸了不是吗?他想起一两个有类似经历的朋友,有男有女,谎言被拆穿的时候都闹得那么难堪,无论是有错的那一方,还是无辜的那一方,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可是,宝音,为什么?
“这两年,我爸妈,你爸妈,他们都问过我结婚的事情,你爸妈的态度很好,尤其是你妈妈,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讲道理……相比之下,我妈妈就恶劣得多,我只希望她没有对你也那么不客气。”
“没有的,阿姨很少主动找我,偶尔联系,也只是叫我好好照顾你,”叶柏远感觉自己面孔发烫,事到如今,他怎么好意思还提起人家的母亲,“但我做得很差,对不起。”
“别说蠢话了,柏远,我们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宝音招了招手,示意服务生把酒水单拿过来,她注意到叶柏远的杯子已经空了,而她自己现在也很想喝点儿酒,那种低度数,入口柔和,能使人有点儿迷醉,又不至于摧毁理智的酒。
在服务生的推荐下,他们一人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令叶柏远没有想到的是,宝音忽然说起了与今晚的主题毫不相干的事。
“有一次空空和我聊起她的家乡,清城。她说有年夏天,他们做了一个反映城市变迁的选题,要去拍些照片。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大、最热闹的商业地带,有一片又老又旧的棚户区,紧挨着清城最大的购物广场,两者只隔着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窄到宽敞一点儿的车都开不进去。她和她的同事,一位摄影记者,为了取景,在那条巷子里走了很久,那种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起发出的臭气,好像渗进了他们的头发里、皮肤里。同时,她看向巷子的另一边,是LV、Gucci和星巴克,那种强烈的感官冲击让她一下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来照片拍出来,主编特意选了几张没有对比的,那期周刊上市之后,她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配图,感觉那个臭烘烘的夜晚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听她说完,我想起和你去摩洛哥的那次——你记得吗,就在刚免签的头一两年。我们去撒哈拉的那天下午,车子刚开进沙漠的边缘,你睡着了。我一直望着窗外,偶尔能看到一棵好像已经枯死了的树。开了一会儿,我看见远处波光率滋,惊讶得不得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水流?我指着那里问司机:那是什么河?他完全听不懂我说什么。直到车子靠近那里,我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水流,只是一大摊被风化的黑色石头,光滑的表面反射着阳光而已。搞清楚状况了的司机对我说:‘It''s an illusion……’对,那也只是我的幻觉。”
宝音的声音听起来既轻柔又缥缈,眼神蒙胧,叶柏远以为她快要哭了,可是再仔细一看,她仍然镇定如常。他不由得想到,这些话她要么是事先排练过,要么就是在心裏酝酿得太久了,否则怎么可能讲得如此自然而流畅。
一种既悲伤又苦涩的情绪从叶柏远心底慢慢浮上来。太迟了,过去这些年他们太少谈心,像今晚这样的周宝音,他记忆中几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次。
他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做什么——这是告别,尽管节奏迟缓,掺杂着于心不忍,但最后一个音符终将奏起。
“柏远,即使到了此刻,我也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爱我的,”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但世界上总有你这样的人,不会只爱一个人,这没什么可耻的,只是人性的某种彰显。我们读过那么多伟大的文学,看过那么多表现人类复杂情感的戏剧,如果你认为我连这一点都理解不了,就太小看我了。
“我不会小看你,所以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不爱你,柏远,”她终于说出来了,“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有遇到过真正深爱的人,往后或许也不会遇到,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难免感到悲哀,不过也没关系,上天给了我别的东西。”
她不露声色地往旁边看了一眼——那把椅子上放着她的包,裏面装着她最新的体检报告。如果她不是终于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叶柏远和他们之间海市蜃楼一般的这七年时光,包里的这份文件完全可以成为最有赢面的一张底牌。
叶柏远强忍着精神上的剧痛,考虑到餐厅毕竟是个公众场合,他才没有流下泪来。无数句粗口从他嘴边无声地飞过,除了最粗鄙的字眼,没什么能减轻他的痛苦。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宝音,直接说吧,我能承受。”
“我们分手吧。”
这个夜晚到这裏似乎就已经终结了,周宝音整个人塌了下来,好像吐出了最后一口真气。叶柏远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怨恨,反而像一泓深泉,装满了平静和原宥。
他在来这家餐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但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和平的方式发生。他看过,也听说过那些歇斯底里的分手,翻旧账,揭老底,其中甚至不乏双方坐下来一笔一笔算账的场面,大到互送的礼物、生活开销,小到一顿饭、一个月的话费……
当初是宝音坚持要分开住,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独立。送给她的礼物,无论贵贱她都收,但也一定会回赠同等价值的礼物——也就是说,他们七年的牵绊,其实只有最简单和最单纯的恋爱关系。
“我是真的想过和你结婚的,”叶柏远觉得现在可以说几句真心话了,“但我感觉你并不想,那次从日本回来,你说我们只是假装对很多东西有热情,我得承认,蛮伤自尊的,”他咳了两声,接着说,“我以前从来没意识到是这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没摔过跤,没吃过苦,和真正的纨绔子弟相比,又念过点儿书……不瞒你说,宝音,我其实一向自视甚高,但当你指出我们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一种表演时,我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宝音点点头,就像国王的新衣,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为什么非要出来说真话?
“我明白,如果一直演下去,结婚根本不是什么难题。三十已经近在眼前,然后是四十、五十,在这个过程中,我迎来更年期,你迎来中年危机,我们各自心怀鬼胎,每天睡觉前都想杀死对方,天亮之后又回头庆幸自己昨晚没有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