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旅程的倒数第四天,他们到达了青森。宝音订的是一间高级酒店,每天定点会有班车来车站接客人。

他们在站内餐厅潦草地吃完了味道不太好的中饭,然后便枯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待着班车。现在他们已经恢复交谈了,虽然还是有点儿别扭,但叶柏远认为,一切都只是因为人在异乡,等旅行结束,他们回到北京,回到他们最舒适和熟悉的生活节奏中,这些宽龋带来的不快便会烟消云散。

他太有把握了——周宝音不是那种锱铢必较、耿耿于怀的性格。

他先开口,企图在无聊中找点儿话讲:“我看新闻说,这几天可能会有台风登陆,不知道会不会到这边来。”

“管他呢,真来了我们也没办法。”

“为什么人总是在向往着另一种生活状态?在家久了,就很想出来;一旦真的出来了,又还是觉得家里好。”

“生活在别处,是这样的。”宝音望着站前的艺术装置,那个作品是想表达什么?她完全看不出来,同时脑子里在想:现在应该没什么人读米兰·昆德拉了吧?就连她自己也很久没翻书了。

中午一点多的太阳直射在空旷的停车场,灰白的地面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强光。宝音希望自己在剩下的旅程里能够表现得高兴点儿——哪怕是装出来的。她主动去买了咖啡和冰可乐,回来之后,他们又等了十分钟,班车终于来了。

行经一大片仿佛永远也探不到边界的山毛榉林之后,这车的旅客到达了酒店。一进入大厅,讲着不同语言的工作人员便开始分别接待来自不同地方的客人,为他们办理入住。

讲中文的接待只有两三位,并且都已经有服务对象了。宝音不愿意又浪费时间在等待上,于是她试着用蹩脚的日语夹着准确的英语和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进行沟通。她说着说着才发现,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困难,像这样的高级酒店,流程早已经标准化。双方只要像设置好的人工智能一样,按照顺序,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地进行下去,直到完成就行了。

等护照回到她手中,她回过头去,看到叶柏远朝她比了一个“赞”的手势。

房间是和式的,面积非常大——大到宝音第一眼看见就觉得钱花得很值。茶台上摆着茶具,小巧的器皿盛着几块曲奇饼干。衣橱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套浴衣,S、M、L三个尺寸都有。

叶柏远已经脱掉外套,躺到了左边那张床上,坐了大半天车,现在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他很久没有露出这一面了——孩子气的、有点儿顽劣的样子:“宝音,过来,让我抱一会儿。”

她过去,顺从地躺在他身边,任由叶柏远的手臂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

“你做的行程,其实蛮好的,”他亲了一下她的额角,“宝音,我有时候会想,我需要你其实远超过你需要我。”

宝音感觉到叶柏远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的身体完全无动于衷。过了一小会儿,叶柏远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便停止了动作。

周围太安静了,以至于不可能有任何外界的因素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在这种轻微的绝望感里,宝音听见叶柏远低声说“没关系”,像是好心安慰她一样,她觉得有点儿荒唐,她又没打算说对不起。

晚上过得风平浪静,周围只有森林,根本无处可去。在酒店餐厅吃过晚餐,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各自去泡了一会儿温泉。叶柏远先回到房间,发了很久的微信之后,宝音才慢吞吞地回来。

她穿着素色的浴衣,刚洗过的头发柔顺地散在脑后。浴衣的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有种冷淡的性感。叶柏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一点儿念头都没有。

无事可做,电视也看不太懂,叶柏远提出来:“要不我们去大厅喝点儿东西?”

宝音摇摇头:“我刚在那里喝了两杯红茶才回来。”“为什么不叫我和你一起?”

“我以为,”宝音的表情让人看不透,无悲无喜却又似乎同时包含了这两种情绪,“你会想自己单独待着,更方便些。”

微妙的笑容凝固在叶柏远脸上,他感应到她的话里有某种危险性,于是决定截住它:“我们明天的计划是什么?”

“噢,很简单的,就在奥入濑溪流徒步,看看植物、青苔什么的……”宝音从旅行箱里拿出一双白色的球鞋,提前为明天做准备,“徒步完回酒店吃晚餐,再泡个汤,后天去东京,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完,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就算是这么单一而周全的计划也能引起不快。出发时一切都很正常,头一两公里,他们的心情都很好,时不时还停下来拍拍照,聊聊天。宝音一路上捡了不少掉落的小松果和色彩鲜明的落叶,通通放进一只小小的帆布包里。到了中段,她渐渐跟不上叶柏远的速度了,可当对方提出来等她的时候,她却倔强地拒绝了。

她这才发现,这双新鞋虽然轻便,但并不适合长时间的步行。

到了第一个休息点,手机才有了一点儿不稳定的信号,宝音不完全确定,这是否就是令叶柏远抓狂的原因。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儿东西,各自去了趟洗手间,很快便又投入到徒步中。

刚开始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已经不复存在了,剩下的路程就像是一种强制性的、不能不完成的目标。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候车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宝音的双脚越来越疼,但她始终一声不吭。她忽然意识到这次徒步就像是对他们的恋爱的一种隐喻——风景优美却也无聊,而不适感和痛感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这段长长的、布满深浅新旧的绿色的林间道路上,她的身影是所有人中最笨拙、最沉重的。

如果她能从后面看到自己,就会发觉,她看起来像是背了什么东西,可是再定睛一看,明明什么也没有。

那场他们只提起过一次的台风,没太当回事的台风,在行程的倒数第二天登陆了关东地区,严重影响了交通,几乎所有的新干线列车都被迫停滞。宝音很久都没有忘记,在新青森车站苦等的七个小时里,叶柏远是多么地焦灼、担心,一次次从小小的候车室里出去,在站台没人的地方打电话,发信息。

她起初有点儿惊讶于他的不加掩饰,但很快就释然了。广播里密集地重复着日语播报,她以自己仅有的水准认真听着,分辨着,努力想要抓取到一点儿对他们有利的信息,可那些声波却只是反反覆复、徒劳无用地消失在空气里。

她想去车站的人工窗口打听一下,却被长得惊人的队伍吓住了,有些欧美面孔夹在平静的日本乘客中间,显得和她一样仓皇而搞不清状况。她从便利店买完零食和饮料,路过透明玻璃建造的吸烟室时,再一次被吓住了——那个并不宽敞的密封空间里站满了人,白色烟雾浓得像化学毒气,他们的脸在浓烟里影影绰绰——她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几乎不能动弹,像观摩一场先锋艺术实验。

她身体的某个地方,又一次痛了起来,像是警醒和提示:有没有可能,你自己也在一场实验之中?

叶柏远从站台那头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乌龙茶和巧克力,问道:“打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无功而返,”她叹了口气,“这是不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最糟心的旅行?”

叶柏远听出了她的失望和自我否定,毫不迟疑地宽慰她:“台风又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已经恢复了沉着,像是想要补偿自己先前的轻慢似的,一直对她说着“没关系的”,却根本不明白这有多不恰当。

她的头抵在他肩膀,饥饿、疲惫和不确定性让她丧失了听觉,仿佛坠入了另一重维度。有一句话不断地从心裏冒出来,又被她狠狠地吞下去——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结束的……

从东京回北京的航班上,宝音在吃完飞机餐里的冰激凌之后,忽然问:“其实,我们当初为什么会定下每年都要和对方一起旅行的约定?”

叶柏远原本在翻看漫画书,听到她这样问,沉思了一两分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忘了。

宝音的座位挨着舷窗,她转过脸去,望着小小窗口之外无垠的云上世界。强烈的光线让人无法不闭上眼睛,但因为太过强烈,即使她闭上了眼睛,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光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那时我们都害怕人生里平庸的部分,所以总是要想办法做出一点儿抵抗的样子,我们装腔作势地谈论文学、戏剧、旅行之类的东西,不是因为我们真的多么喜欢或者了解,而是它们吻合我们对于某种人生的想象。

“浪漫的,不会衰老的,反流行的,貌似与现实有一道牢固的壁垒的,那种人生。

“好像我们只要始终怀有这种热情,我们就能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叶柏远根本不敢打断她,更别提反驳。她很久没有用这样严肃的腔调和他谈论某件事了,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忽然有点儿感动,以为这将会是他们之间一次重新认识对方,并建立更亲密无间的关系的机会。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从芬兰那次旅行之后,我就后悔了。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年我还是硬着头皮,假装很期待,又很尽兴的样子。

“柏远,我们终止这个愚蠢的约定吧。在这种无聊的形式主义当中,我知道你早就累了,我也是。”

他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刑满释放。

“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该在结束之前让它结束,而不是拖到不得不结束的时候,才结束。”宝音想起空空以前写的这个既拗口,又似乎有文法错误的句子——她喜欢这种错落的节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空空接到宝音的电话。她在陈可为家小区的门口,说有一样东西要给空空。

“你下来拿一下,很快的,我给了你就走。”宝音说。那只盒子不小,也不太重,空空一直到拆开都以为是化妆品,或是那种造型漂亮得不像话,但吃一口能甜死人的日式点心。她回到房子里,把漂亮的包装纸撕掉,打开盒子,裏面是一只中型的玻璃罐子,装着落叶和一些小小的松果。

便签条上是手写的一行字:这裏面装着一个宁静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