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她摇摇头:“我不去了,我要回去把稿子弄完,明天要发。”同事走开之后,旁边那人忽然开口和她说话:“你是工作人员?”

“啊,对……”她发觉自己有点儿莫名地紧张,没能够流畅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片刻之后,她鼓起勇气想要让对话进行下去:“你不像是会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人。”

他笑了笑:“为什么?因为我年纪太大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措辞,想要准确地表述出他给她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太模糊不定,她费了点儿劲,最后也只能放弃。

“我以前看过××好几本小说,还是上学那阵儿,确实过去很久了。上礼拜我来这边买书,看到门口的活动海报上有他做嘉宾的消息,所以今天就来看看。”

碧薇恍然大悟。那位作家现在正在台上回答一个女生的提问,好像是问他下一部作品写的什么,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小声问:“你现在还看他的书吗?”

“早不看了,他前些年写的东西就已经没法看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志得意满的老男人的自私和龌龊,还有伪善。”

短短的两句话,让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看过××的书,甚至不太认识××这个人,嘉宾人选是主编定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还来看他?”她忽然想到这一点。

“我是想来佐证一下自己的看法,”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我要走了。”

碧薇还没来得及再说点儿什么,他已经离开了。

活动结束之后,人群慢慢散了,大多数同事跟着主编和嘉宾一起去聚餐。碧薇独自一人,精神有点儿恍惚地走去搭车,快到车站时,她才发现那本随手抽出来的小说和她整理记录的笔记本一起被装进了包里。于是她赶紧折返去还书,趁着还说得清楚。

她还没有走到阅读空间就已经看见他。

他从门里出来,穿着石板色的外套,脸上带着一点儿旁人难以觉察的懊恼,直到他的目光像箭一样朝她射过来,那点儿懊恼消逝了,他又恢复了冷静的神情。

再愚钝,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神对接之后,他们都停住了动作,有一股无形的张力在发酵,两个人都在和自己的好胜心斗争着,那个情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一这是碧薇后来才想到的——他们从一开始就都企图占据对自己有利的位置。

最后是她迎上去的,毕竟,她手里还拿着那本要还给别人的书。

“你在等人吗?”她问了句废话。

“你不是不去聚餐吗?我们一起吃饭吧。”他说。说不清楚原因,碧薇看得出来他很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

他们去了一家家常菜馆,在嘈杂中交谈了几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年纪,他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老。在这个过程中,她还知道了眼下正是他的低潮期,他原本开了家小公司,做得不好,把员工的遣散费都结清了之后,全部家当只剩余两三万现金,他现在住在一个朋友空着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床、一台热水器和一台老式的洗衣机。

“不过楼下有便利店,蛮方便的。”他满不在乎地说。碧薇这下知道他身上那种落拓的气息是从何而来了,得志的人不会有他那种神情,也不会像他那样讲话,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能遏制地被这种东西吸引了。

从那家餐馆里出来,他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才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碧薇就被颜亦明带出了一种流浪者的气质。路过一家炒货店的时候,他问她:“你要不要吃栗子?”

她捧着那个烫手的纸袋,心脏好像要裂开似的。她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道路没有尽头,从未曾有过的如此热烈的情欲在她身体里奔腾。

“你晚上是不是要写东西?”颜亦明提醒她,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你睡得晚吗?”她仰起脸来,直直地看着他,“我不用花太长的时间,弄完了我可以联系你。”

那几乎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只要往回退一步就万事大吉,可她偏偏就是铁了心要往前冲。

他看着她,眼神沉静,那个瞬间有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最终,他还是把地址给了她。

她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了,打车去找颜亦明的路上,她一直在发抖,连指尖都是滚烫的。所有的直觉都失灵了,李碧薇丝毫预感不到那个人未来会带给自己怎样的难过和痛苦,或者说,她那一刻即便预知了结果,也毫无能力阻止自己。

颜亦明打开门,看到是她,没有说任何话,她已经吻了他。在那间简陋得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公寓里,他们一整夜都在一起。

那是他们开始的方式,后来,成了他们唯一的方式。

“无论如何,是我先走向他的。”很久以后,在飞机上,空空向宝音承认了这个事实。

起初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们都是单身,有共同话题,她可以很坦率地和他讲自己的理想而不用担心被嘲笑,他懂的东西比她要多得多,很多次对话的过程里,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被一点点拓宽。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对方的身体有着同样的迷恋,这对于碧薇来说,有着石破天惊的启蒙意义。她生平第一次认识到,性不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掠夺或宣泄,还可以是让彼此更透彻和深入的联结。

整个冬天下来,她完全将他们之间当成了恋爱——虽然谁也没有挑明。可事实上,他们做的事情就是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一起吃饭、约会、看电影,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旁边的人问颜亦明:“你女朋友怎么称呼?”他说:“叫薇薇。”

她坐在他身边,一只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平静的湖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不见了,骤然之间。”空空的语调十分平淡,既像是无关紧要,又像是练习过很多遍。

还没等到路边的梧桐树长出第一片新叶,颜亦明就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确切地说,他也不是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讯号,但那条信息说的是“我有点儿事要去外地”,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等到碧薇明白一切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她甚至因为感觉太过荒诞而哭不出来。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她几乎快要发疯了。

她不是没想过给他打电话问清楚,又或者是去他的朋友那里,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最后的自尊拦截了她,她什么也做不了,终日沉浮在糟糕的情绪里,残存的一点儿力气和理性全都用在了工作上,而她的生活早已经在无声中分崩离析。

他的不辞而别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摧毁了她对于爱情的信任,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他有别人了?也许他欠了债?她甚至发挥了应该用来写小说的想象力,推测他是不是杀了人?

那段时间她一惊一乍,又疑神疑鬼,失眠最严重的时候只能靠喝酒来让自己睡着。等到春天也过去之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其实无事发生,她就是他在低潮期的一段插曲,一块浮木,一个不重要的、傻里傻气的女孩,他们的关系短暂而清浅,都不值得他正式给她一个交代。

她瘦了七公斤,去年买的豆绿色裙子穿在身上,像一块不称身的宽大的布。

她休了五天的年假,加上一个周末,在吴哥待了六天。白天去景点打转,晚上在旅店里看书,写东西,回来给同事们带了些水果干和冰箱贴,大家都说她晒黑了,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她变得更沉默了,周刊改版之后,所有她写的、经她采访的、由她负责编辑的稿子,署名都换成了空空。

“但最好笑的是,春节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发信息说想见我,我马上把他拉黑了。过了几天,我又把他加了回来,我和自己说,就当看看他又想玩什么花样……”空空的声音发哑,让宝音联想到短短的指甲从磨砂玻璃上划过的声音,她接着说,“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更加确信我完蛋了。我努力不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恨他,装作很冷淡的样子,在他解释说他离开是因为有个同门师兄愿意投他,他必须全力以赴再拼一拼的时候,我一直在冷笑。

“后来我们还是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被这个人掐住了命门,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不过,我也学会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们每年春节见见面,吃吃饭,睡一下,我一直没有再谈恋爱,他说他也是,鬼知道。

“有一次我没有忍住,向自己的软弱屈服了,我告诉了他,我还是爱他的,那是我印象中仅有的一次,我们认真谈到了这件事,他说他都知道,但他承担不了我的感情,我觉得这大概也不是实话。”

飞机广播再度响起,提示各位乘客,本次航班距离到达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请各位调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洗手间很快将停止使用。

宝音出了一身汗,她在别人的故事里耗费了太多心力,现在她自己也虚脱了。

“那你认为实话是什么?”

“天啊,我自己亲口说出来也太卑微了,”空空自我嘲讽地说,“就是他不爱我嘛,这一次不是又证明了吗?”

爱未必会因为没有回应而死掉,却一定会因为反覆失望而衰竭。空空觉得,时间快到了。

宝音望向窗外,天色已经灰暗,有一句话在她的舌尖打转,她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自己最真实的感受——空空对颜亦明的感情,虽然毫无公平可言,但却映照出了一种绝对的诚实和饱满。空空描述的每一段心情,每一丝细微的感受都是从痛苦裏萃取而成的,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情,哪怕只是单方面的。

爱就是这么脆弱,又漏洞百出,即便不涉及忠诚,也一定会触碰到孤独、疲惫和自我怀疑的挫败。没有卑微地爱过就不会明白,宝音用几乎不可闻的音量轻轻说:“但我一直觉得,不曾感觉卑微,就不是真的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