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大局已定——当年开始得很美好,现在结束得很体面。他们都笑了起来,尽管笑容里包含着唏嘘和感慨,也许对于叶柏远来说,还有些感激。奇怪的是,到了这一步,他们反而比做男女朋友时更坦诚了。

又过了一会儿,叶柏远问:“父母那边怎么说?”

“随便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别指望我给你出主意,我自己还愁呢。”宝音一边开玩笑,一边朝服务生挥了挥手示意,该结账了。

他们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叶柏远维持了最后的风度,先陪宝音去找她的车。他们并肩走着,都很沉默,仿佛一生一世的话都在今夜说尽了,空旷的停车场里只有宝音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板发出的清脆声响。

到了宝音的车旁边,她从后备厢里取出一双白色球鞋换上,叶柏远微微一愣,这不就是在青森徒步时,她穿的那双吗?

“对了……”宝音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靠近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左脸,真正的悲伤在这一刻才迸发——她记忆中叶柏远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骑着单车从一条长长的坡上冲下来的样子,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柏远,对不起,如果早知道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旅行,我应该更温柔一些的。”

很久以后叶柏远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周宝音,这个冷酷的人——即使在他都忍不住哭了的时候,她仍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颓丧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几周之后,卓昕告诉他:“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把他从父母的震怒和埋怨中彻底解救了出来,他们比他更快一步地忘记了周宝音这个人。之前劳心劳力准备的一切终于派上了用场,原本要送给宝音的一对黄金镯子戴到了卓昕的手腕上。

卓昕比宝音小五岁,长相气质都要逊色几分,但胜在更年轻甜美,讨人喜欢。她戴着一对黄澄澄的镯子也不显俗气,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的富贵之美。她原本在一家年轻的时尚品牌公司做公关对接,偶然的一次合作机会,认识了叶柏远。说不清楚双方谁更主动一些,一来二去就搞在了一起。

她起初并不知道对方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难得遇到这么喜欢的人,竞争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现在,她看到竞争的结果了:无论如何,她赢了。

她单方面宣布了胜利。

叶柏远没有对卓昕说过他和宝音那一晚谈了些什么,往后很多年里他也不会对妻子提起前女友。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偶尔会感到短暂的惆怅,和宝音在一起那么久,一旦分开,竟然没有几样证据能够证明,而卓昕越来越明显的妊娠反应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女性,卓昕很快就把自己的社交软件的ID改成了“叶太太”。他没什么感觉,既不反感,也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宝音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赶在卓昕的肚子还没有大到无法遮掩之前,他们火速拍了一套婚纱照。卓昕选了短款的白色纱裙,式样俏皮活泼,虽然穿的是平跟鞋,仍然能看出双腿又长又直。叶柏远穿了深色的西装,在新娘旁边,像个没有感情的人肉背景板。

当然,看上去仍然是非常幸福的一对。

婚礼定在六月,在叶柏远的家乡办。日子是他父母挑的,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早已订满宴席的酒店撬出一天来。他提前了几天回去,陪着父母一起拜访一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长辈,客客气气地请人家来喝自己的喜酒。

有一对叔叔阿姨以前去北京旅游时,跟他和宝音一起吃过饭,宝音还事先准备了一支日本进口的万年笔送给他们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女儿。

叶柏远没有想到他们还记着这件事,当叔叔问起“宝音哪天到啊”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那位阿姨、叶柏远的父母,还有他自己,都陷入了尴尬。

“喝茶吗?有人送了我们很好的普洱,一起试试?”阿姨慌慌张张地转移话题,同时悄悄地掐了自己的丈夫一把。

“怎么了?”叔叔茫然地看了看旁边这几个人,“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

婚礼那天是个晴天,宴席厅里摆了将近三十桌,很多来人连叶柏远也是头一回见,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身后打招呼,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自己的同学朋友也来了不少,大家都很识趣,没人提起周宝音,这不是个该在今天这个场合出现的名字。

到了后半段,场面变成了和婚礼主角毫不相干的聚会,喝高了的人端着酒杯到处敬酒,俨然忘记了喧宾夺主的忌讳。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叶柏远的父母,他们终于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接下来就是等着卓昕肚子里的小孩出生——无论男女,他们都一样喜欢。

趁着没人注意,叶柏远去洗手间里用冷水扑了扑自己发烫的面孔,他的头好像快要裂开了似的——是酒的缘故,还是外面太吵了的缘故?

有人进来上厕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挺得住吧?”那是叶柏远大学时的哥们儿,特地从北京过来参加婚礼的,下午就要走。他们站在洗手池前扯了几句闲话,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聊到他们都认识的人。

“我觉得很对不起宝音。”叶柏远自己先说了。

“都过去了,别想了,她在朋友圈子里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你自己也别当个事了。”

“你们见过她?我的意思是,我们分手之后……”

“我没有,她们几个女孩儿之前商量过去看她,说是异性不方便,我就没掺和了,让她们帮我带束花什么的……后来又说没去成,好像是宝音不乐意……”

叶柏远听得稀里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哥们儿愣住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但更多的是不解和惊讶:“不至于吧,这么大的事,你完全不知道?”

叶柏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咳咳,她们几个要骂死我了……宝音之前查出癌症,乳腺癌……”

后来哥们儿还说了什么,叶柏远完全没听进去。他恍惚地从洗手间出来,没有回宴会厅,而是去了酒店后面的一块空地,有几个酒店员工在那儿躲着抽烟。他向其中一个人要了一根,颤抖着吸了几口,燥得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无力感和愤怒在他的肺里流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周宝音产生了恨意,但就在刹那之间,这份恨意被更强烈、更浓重的悲凉压制了下去,他落入了绝对的寂静当中。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热闹的婚宴和他没关系,怀孕的妻子和他没关系,所有的宾客和双方的父母都和他没关系。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夜晚,那间餐厅,坐在宝音的对面,看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轻轻地咬着一块胡萝卜。她抬起头来,对他说“柏远,我不爱你”——那句话的杀伤力此刻才真正显现出来。

他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负气或者善意的谎言,那是一句百分之百的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