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我病得真是时候,不然就耽误他结婚了。”后来,谈起叶柏远的时候,宝音是这样对空空说的。

关于生病的事,宝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惊动任何人。她独自去体检中心取报告,值班医生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儿,一看就知道经验尚浅。他戴着一副黑色的边框眼镜,讲话非常谨慎,神情严肃,反覆建议宝音再去三甲医院做一次更深入的定性检查。

“毕竟我们的设备和专业医院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他说,“身体的状况和情绪也息息相关,你要尽量保持乐观。”

听上去他对每位访客都这样说。宝音笑笑,起身道谢离开。她知道揪着这位年轻医生不放,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听的答案,不如抓紧时间去复查。

在乳腺外科的候诊区,宝音和另外几位表情灰暗的女士一起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气氛凝重得可怕。她们的目光都注视着科室门上的电子屏,等待着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出现。

她旁边那位有点儿上了年纪的女性,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宝音的手臂,低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什么症状?”

宝音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症状?我没什么症状——但她看得出对方有多紧张,于是轻声宽慰:“先别往坏处想,我们公司好几个年轻妹妹都有结节、增生和纤维瘤,大家私下聊过,也咨询过,不是要命的事。”

“唉……”

对话戛然而止。宝音没有再补充什么,她能说的也就这么简单一两句。回想起来,她自己的部门就有一个女同事经常喊着“哎哟,气得我胸疼”,但人家的体检报告显示一切都很正常,倒是宝音自己,头疼脑热从不吭声,她在心裏叹了口气——这次倒好,刮开就是一等奖。

就诊环节像一场标准化的快问快答:你有什么明显不适?这裏疼吗?这裏呢?这个硬块你发现过吗?家族里是否有女性曾患有这方面的疾病?你有过性经验吗?生育过吗?

宝音诚实地回答完所有问题,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镇定,心裏有点儿慌乱。她犹豫了几秒钟,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她想要理清思绪,总结成一两个简短的问题问问医生。

但时机转瞬即逝,就在她踌躇的时候,医生已经给她开出了一系列相应的检查项目:“做完这些再来找我看结果吧。”

“我不用拿什么凭证吗?”宝音有点儿怯怯地问。

旁边的助理医生一边领着她往外走,一边柔声指点她:“现在都电子化了,很方便的,你先拿着社保卡去窗口缴费,项目都在卡里,然后再去血检、B超、病理室都登记一下,血检要空腹做,你明天赶早吧,另外两项人也不少,得提前排时间……这样,大厅里有导医,你要是搞不清楚,就去问问她们。”

宝音失神地盯着这位助理医生,她可真是耐心又和善,但我现在应该先干什么?

排队缴费时,宝音注意到,前面的那位老人家是从外地来的,没有社保卡,而且他显然适应不了一个到处充斥着二维码的世界,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一张一张地数着彤红色的纸钞,数完一遍,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数了一遍,这才把钱推进窗口。

宝音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幕,心裏有种无法形容的伤感。在被命运锤击的时刻,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或者说她这一类人,平日在生活中、在职场上的锐利、强悍和自以为是的掌控力,其实通通都只建立在某种奢侈之上——健康、年轻、受过教育、良好的财务状况,以及懂得如何获取资讯并善用工具……而这些,并不是人生中天经地义的权利。

她认识到,在一种绝对的意志面前,她和这位老人,以及她身后那几个不断催促和抱怨的病人,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宝音抽时间做完了全部检查。活检报告拿到手的那天,她又坐在了那位医生面前。

医生把所有检验单看完之后,平平淡淡地讲了一通话,虽然有大量的术语和宝音理解不了的名词,但总的意思是“早期,有望治愈”,并在最后提出了手术方案。这种专业的态度反而令宝音放下心来。

“幸好发现得算早,你又年轻,动完手术好好休养,及时复查。”

宝音怀着感激向医生说了谢谢,跟着助理医生去做手术登记。她把自己的全部信息填完之后,对着知情同意书的下半截“患者及委托代理人意见”发起呆来。

她一秒钟也没有考虑过通知爸爸妈妈——他们还不知道她和叶柏远已经分手,光是想到要告诉他们这件事,她就够心烦了,手术的消息只会雪上加霜。

叶柏远?她承认,如果他们现在还在一起的话,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身份变了,各有前途,她决意不去麻烦他。

也不是没有其他好朋友、老同学甚至同事,形形色|色的面容如映画一般从她眼前迅疾而过……她在那通电话被接通的前一秒还在质疑自己: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对于对方来说,这个责任未免太重了。

“宝音,怎么了?”

“……空空,你现在方便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那天下午,空空匆忙地向琪琪交代了几句,便从公司直接去了医院,她在护士台见到宝音,没有多问一句话,利落地把表格剩下的空白都填上,并签了自己的大名——李碧薇。

她们一起从住院部走出来,那是下午四点,离晚高峰还有一段时间。宝音从包里拿出车钥匙,空空伸出手:“今天我开吧。”

可拥堵比她们预计中的要来得更早,在四环上,空空踩刹车踩得脚都酸了,她这才理解,为什么陈可为宁愿每天挤地铁通勤也不愿意开车——除非升到了可以自由决定上下班时间的职位,否则这真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选择。

像是为了避免谈论生病的事,宝音主动说起了和叶柏远分手的事:“所以我才让你来签名,其实我也知道,挺为难你的。”

“真的吗……是不会复合的那种分手吗?”空空难掩惊讶。“当然啊,”宝音笑起来,心神都有些虚弱,“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意外,难道你没见过别人分手吗?我上次去找你喝咖啡就是想找你倾诉一下,但看你当时心情也不太好,我就没说了。”

“真是难以置信……你先别回家了,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空空把导航的目的地换成了朝阳公园的一个停车场,距离显示还有三公里,这段路程里她们没怎么说话。

感情的事,即便对于当事人来说再沉痛、再艰难,但若对旁观者讲起,往往也只有三言两语。宝音很快就将大致经过叙述了一遍,末了,她有点儿抱歉地对空空笑了笑:“对不起,太乏味了,太常见了。”

她们并肩在傍晚的公园里漫步,步履缓慢,身姿轻盈,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两个完全没有烦心事的女孩。

有几个跑步的年轻人从她们旁边跑了过去。汗水的气味短暂地掠过她们的鼻尖,这就是健康和活力的证明,宝音忍不住望向其中一个女孩的背影——她的跟腱很长,小腿肌肉的线条非常漂亮。

她忍不住想起,毕业之后,曾经有半年的空白期,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正好叶柏远也辞了职,他们便一起办了申根签证,在欧洲闲晃了一段日子,互相开解说先看看世界也不错。那时候,他们旅行箱里总带着一双跑鞋,有空就一起去公园跑跑步。

“我和他也曾是伙伴,是好友,一起成长,分享过许多好时光……”想到这裏,宝音不免有些许伤感。

但空空脑袋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宝音说她不爱叶柏远?这一听就是气话,不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耗这么久?这完全超出了空空的理解,她在周宝音和叶柏远的关系中探测到了自己在情感世界的盲区。

“我认为‘耗’这种说话并不恰当,”宝音试图解释清楚,“恋爱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都很自由,也都尽量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在生活。事实上,无论谈不谈恋爱,和谁在一起,时间终究都会流逝的。”

“对你来说的确是这样,因为你是知情的,”空空望向宝音,“但是,他不见得和你有这份默契。他可能只是傻乎乎地以为‘哇,我女朋友真有性格,真特别’,你没意识到吗?在你们的关系中,你是凌驾于他之上的。”

空空知道接下来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刺伤宝音,甚至有偏帮叶柏远的嫌疑,但如果她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些事,并且不造成心结的话,对于她们的友谊是有益处的。

“不爱,又不告诉对方,这很自私。”

天好像在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她们在草坪上坐下,晚风带着一股盛夏的气息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和面容。四周静谧,偶尔会听见几声汽车鸣笛,但隔得太远太不真切,仔细分辨又无迹可寻。

宝音坦率地承认:“是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罪大恶极。”“我不否认这是一种自私,但另一种可能,也许是我太蠢,又太自以为是。”宝音的目光在逐渐失去细节的树林里搜寻着什么,她要进入到自己内心最深处,这一次,一定要彻底弄清楚。

“我小时候有次偷听到父母吵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只听见我妈妈到最后很无力地问爸爸:‘你对得起我吗?’我妈妈年轻时很漂亮,又读过书,在我认识的所有女性长辈中,她是很骄傲的一个人,我想不到她也会有那么软弱无力的一面。”

这类事情在她的家庭里发生的其实很少,或许就是因为少,她才对这一次印象特别深刻。事实上,她父母的关系到如今都很稳定,大多数时候,妈妈甚至认为自己是婚姻的受益者——虽然宝音并不这么认为,不过,妈妈也不需要她的认同。

“我从没觉得婚姻有多不堪,多糟糕,我只是觉得或许还有别的模式。我不是讨厌结婚,我只是不想和别人活得一模一样,所以我拉着叶柏远在这场实验里探寻一种新的可能性,而他又那么配合……长久以来,我们都被表象迷惑了,因为我们一直没有遇到真正棘手的问题,就以为自己真的与众不同、很先锋……太傻了。

“我也有朋友分手或离婚,但他们都说得出具体的原因,有的是出轨,有的是价值观有分歧,有的关于钱……”讲到这裏,宝音停住了。

空空沉默着,现在的情形似乎和上次在飞机上掉转过来。这次主要是宝音在说,她在听,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把内心最褶皱的部分晾给了对方。

她已经很明白宝音的意思了——任何一个具体的理由,总能获得一部分谅解。可当你想结束一段稳定的关系的原因仅仅是“不爱”时,未免显得太不务实,太空泛,太欠缺说服力了,尤其是在离三十岁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大概只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简直就是没事找事。

所以,无论是叶柏远生命中的另一个女孩,还是宝音这场突如其来的病,都成了解脱他们的契机。在这个优愁的夏夜,空空由衷地觉得,痛苦本身虽然毫无价值,但对于那些想要更深刻地认知自己的人来说,仍不失为一条路径。

不知不觉间,她们融进了更深的夜,很快就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

宝音的声音像从一个很深的洞穴里传出来;“空空,谢谢你送我的那本书,我很喜欢。还有,谢谢你帮我签字,我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空空抿着嘴唇没吭声,她有一点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