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几天之后,宝音接到了通知她手术的电话。她不得不向公司讲明情况,请了病假,于是关于她生病的消息就这样在小范围内传播开了。

手术当天,她被排在第二台,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中午。

空空请了一整天假,就在宝音的病房里等着。她从来没有为哪一件事这样担心过,因为无法承受的焦虑,她中途从手术楼跑出去抽了两根烟,又赶快跑回来,尽管这对缓解压力并没有任何作用。

三小时二十分钟之后,宝音被推了出来。麻醉的药力令她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更无法开口说话。

空空俯下身,刚靠近病床就闻到宝音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她忍着难过和心碎,在宝音耳边轻声说:“你好好休息,忍一忍,明天我做好早餐带来给你。”宝音全部的气力只够捏一捏她的手指作为回应,但这点儿微弱的力度足够让空空知道,她听见了她。

很多朋友得知这件事之后,都主动发信息给宝音,带着殷切的关心表示要来探望她,但通通遭到拒绝。在所有人里,空空是唯一被信任的。

住院部楼下有个小小的花园,裏面种着各种艳丽的花卉。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空空帮宝音推着输液架,她们什么都聊。

“你最痛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只想了爸爸妈妈,但我不愿让他们担心,你问这干吗?”空空摇了摇头,有点儿自嘲的意味,她觉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招来宝音的鄙夷。

“我在想,如果我也生了这样的病……哎呀,你干吗打我,我只是打个比方,”她揉了揉被宝音敲疼的头,继续说,“我肯定也会想我爸妈,还有颜亦明。”

她说起自己好几年前的一段小经历,当时她独自去外地采访一位民间手工艺人,当地没通动车和高铁,她必须坐五个多小时的硬座。火车发车半小时之后,她去了趟洗手间,突然提前的生理期让她想跳车的心都有了。在那种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弄到止疼药,她只能咬牙硬撑。

“我在心裏一直默念他的名字,然后神奇的事就发生了,好像套对了密码似的,两个小时之后,竟然真的不疼了。”

“哈哈哈,”宝音笑得输液管都跟着抖,扯得她伤口疼,“神经病啊,说得跟有魔法似的。你随便换个动漫角色的名字,也有这个效果。”

也许是吧,空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傻。她不好意思地跟着宝音一起笑起来。心裏有一种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倔强:可我在那种时候,就只想起了他呀。

周五下午,大家的心都是散的。藉着开会的名义,空空和琪琪、晓楠待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摸鱼。除了空空之外,她们都点了一份华夫饼。

在公司已经待了一年多,回想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小团队里还是她们三个人,像一个生产力水平有限但状态极其稳定的铁三角。空空不是不知道,晓楠私下去面试过几次别家公司,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没看上对方,还是对方没看上她,总之一番折腾之后,她还是留在这裏。

空空在她们俩和自己身上都看到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消极,一种认命。她在心裏冲自己喊了一声:“这样混日子下去可不行啊!”

又过了几分钟,空空咬着冰咖啡的吸管,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刷了一下,突然定住,两眼发直,她又刷了一下,这才确定那是真的——叶柏远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他穿着深色的西装,旁边的女生穿着白色纱裙,傻子也知道那是婚纱照。

空空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又急又剧烈,双耳似乎被絮状物堵住了,一时间失了聪。

晓楠先吃完华夫饼,她一抬头就注意到了空空的异常,她连着叫了两声:“喂,空空姐,你怎么了?不舒服?”

其实只过去了一分钟,时间再次展现了它的狡猾。

“没什么,”空空清了清喉咙,忽然之间,无法抑制往外喷涌的倾诉欲,“我有两个朋友,本来是很般配的一对,在一起很多年,最近分手了。我刚刚在朋友圈里看到那个男生和一个陌生女孩的婚纱照。”

她隐去了朋友的名字,不想让她们知道她说的是周宝音。出乎空空的意料,琪琪和晓楠都很平静。她们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看向了空空,她们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也值得惊讶吗?”

琪琪耸了耸肩,一脸的不以为然:“空空姐,就连我认识的人里都有两三对是这种情况,何况你这个年龄阶段呀,这种事太正常了。只能说,和前面那位缘分不够吧。”

晓楠跟着补充了一句:“对啊,到了那个时间点,身边是谁就是谁。”

她们说得这么自然,倒衬得空空真像是有点儿过时了。

“你这个年龄阶段”——空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颤,她并没有不高兴,但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提示和警醒。她是过了二十六岁来到北京的,虽然那也不是个特别年轻的数字,但进可攻,退可守,无论立志做什么都不算晚。

现在,她马上就要满二十八岁了。

宝音在二十八岁这一年查出了癌症,切了三分之一的胸,结束了一段长达七年的恋情,作为一个女孩儿,这都是人生中不可磨灭的重大印记。

而我还在浑噩麻木地做着一份不确定喜不喜欢的工作,每天看一堆我确定不喜欢的文字,如果那些也能被称为作品的话,以及和一个我越来越知道“弄错了”的男生在一起……空空闭上眼睛,有一种再不挣脱就会窒息的紧迫感:我的二十八岁,有些什么在那里等着我?

“宝音,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除了你之外,我只对颜亦明一个人说过,而且是在我最爰他的时候。”

“我小时候长得不漂亮,有点儿自卑,没什么朋友。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我父母是那个年代很常见的文艺爱好者,有热情,爱看书,但审美水平一般……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那些通俗的文学作品里汲取了我所能汲取的营养。

“初一的时候,我开始读《红楼梦》,虽然读不懂,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被勾了魂似的,放不了手。

“我还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中午,很安静,屋外只有蝉鸣声。我爸妈在卧室里睡午觉,我和平时一样捧着那本厚厚的书躲在阳台上偷偷摸摸地看,打算再看个几页就去上学。

“非常突然地,楼下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了我。我好奇地伸出头去看,只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往外跑,那个男人不断发出骇人的惨叫声……我爸妈也被吵醒了,他们一块儿下了楼,很快,我妈妈一个人先回来了。她到阳台上找到我的时候,我吓得要命,你知道,《红楼梦》太厚了,根本没法往衣服里藏。

“但特别奇怪的是,妈妈根本没说书的事,她好像刚做了个噩梦似的,双手用力地抠着我的肩膀,问我:‘薇薇,你刚刚看到什么了吗?’

“我再三向她保证‘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之后,她才松了口气,催着我赶紧去学校。

“至于那天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父母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但这并没有能够阻止流言四处传开,我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不止一个版本。

“有人说那天那个被人围着的男人,因为出轨,被失去理智的妻子趁他午睡时砍伤了。又有人说,不对,不是砍伤,是泼了腐蚀性液体。还有人说,他是第一个冲进去帮忙拉开她的,当时的场面吓死人,啧啧啧……

“惨剧的细节到底如何,我毫无意愿去了解,我真正关心和在意的,是他们家的儿子。”

“那个男生和我同级,在我隔壁班。他皮肤很白,个子很高,爱打篮球,学习还不错,是我青春期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实话说,我那会儿其实有点儿暗恋他。平时上学放学的路上如果碰到他,我就会很开心。

“出了这件事之后,他连着好几天没去上学,他们班有人知道我家和他家住得近,就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再说,我父母也叮嘱过我,在学校里不要和同学瞎说。

“可是,就像我父母的缄默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样,我想要为他保守秘密的努力也完全白费了。那件事很快就被当成新闻在学校里传开了。你知道,恶并不会因为少年的无知而减弱杀伤力,反倒会因为鲁莽和轻率而增强伤害性。

“他回到学校,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件事,竟然怀疑是我散播的。从此他在路上碰到我,也只假装没看见。我起初不知道原因,也没有多想,只当他突遭变故,改了性情,还对他更多了一分同情。

“直到一个礼拜一的早晨,升完旗,全校在操场集合听校长讲话。我们两个班的队伍挨着,我和他都站在自己班上比较靠队尾的位置。我前面的女同学回头问我作业的事的时候,眼睛一直朝他那边瞟,那阵子有些胆小的同学都有点儿怕他,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他的警觉,更像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当着那么多同学,叫了一声‘李碧薇’,我回过头去,看到他望着我的眼神,吓得不能动弹。那是一个少年倾尽所有怨毒凝成的眼神,他像一条蛇,朝我吐着信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忘记。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

“那个学期结束之后,他去了外地的姑姑家,顺便办了转学。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宝音依然穿着病号服,做完这次化疗,她就能出院了,等到三个月后再来复查。尽管身体承受着难以形容的煎熬,但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她在等着空空继续说完。

“虽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我也不太怪他。尤其是长大以后回过头去看,我只觉得一个人在十几岁的年纪遭遇那一切是很大的不幸,他把错算在任何人头上都不奇怪,只是碰巧迁怒李碧薇而已。

“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偷偷读《红楼梦》的午后,世俗的冲击将我从梦影中惊醒,仿佛世界在那个戏剧性的瞬间一分为二。我无数次地猜想,那个清朗的少年后来在陌生的环境里如何忘记过去,重新塑造自己,展开新的人生?

“这是深埋在我心底的一粒种子,在我告诉颜亦明这件事的时候,他鼓励我说:‘写出来,这样你才能从那个男孩儿的眼神里走出来。’

“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往往开个头就进行不下去了。我对自己说,先放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写的。但是你记得吗,宝音,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很懦弱的家伙,为了不承认自己根本没有才华,我拖到了现在。”

空空把脸埋在手掌里,许久没有动。

“真不敢相信接下来我要说出这么鸡汤的话,”宝音用她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空空的背——那具身体里仿佛正经受着潮汐翻涌,顿了顿,她说,“上场不一定是为了胜利,上场是选手的使命。”

“空空,如果不自己动手,你就永远只是一个爱好者,而不是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