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居住的标准稍微降低一点儿,你就会猛然发现,原来城市里有那么多合适的房源。在中介热切地推荐和陪同之下,光是周六一天,空空就看了四个小区。
晚上,她关着书房门,结合自己眼下的经济状况和生活需求,在一张A4纸上算了一些简单的账。和以前在清城做周刊时相比,现在的收入确实高了一些,但开销也比以前多了很多。每个月付完房租给陈可为,剩下的钱,空空没有乱花,她想给自己攒一笔旅行的费用。
她希望能在三十岁之前去一趟欧洲,不是走马观花,到名品店买几只包的那种旅行,而是在每个喜欢的城市都小住一阵子,像当地人那样散散步,喝喝咖啡和酒,悠闲地逛逛博物馆和美术馆。
如果预算不够,那只去佛罗伦萨和罗马也可以,啊,还有巴黎——哪有文艺青年不憧憬巴黎呢,毕竟,谁都知道“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对着桌上这张字迹潦草的纸,想到自己原本的计划和剩下的一两年时间,而未来还有许多不可知的变量,空空犹豫起来。
她又变回了一个左右摇晃的钟摆——左边是安定的生活、钱不多但压力也不大的工作、踏实可靠的男朋友;右边呢,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右边是一件她想做、早就应该去做、但听上去其实还蛮可笑的事。
并不是说,写小说的人就不配拥有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但空空还在门外之外,她更相信孤独的意义,相信只有孤独才能催发出人的表达欲、焦灼和动力。
但是要如何才能让陈可为明白,不是他干扰了她,而是换了任何人,对她都会有影响?空空无比确定,一旦她真的开始专注于写小说,那么她就只能和自己待在一起。
她又抽出一张干净的A4纸,将看过的几套房子的优缺点分别写在纸上做对比。最后,她决定只考虑租金和到公司的距离这两个方面。越简单的思考越快得出答案,她在其中一个选项上画了个圈,就你了。
空空始终记得,陈可为得知她要搬出去时的表情,短暂的错愕过后是受伤,又带着一点儿怀疑。他看上去完全不能接受——你竟然完全不和我商量就做了这个决定,而理由竟然是“我想写东西”。
“难道住在这裏你就不能写东西吗?我打扰你了吗?”这句话堵在他的胸口,他甚至问不出口,好像光是产生这个念头就已经伤害到了他的自尊。
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十几分钟,双方都回忆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争执,空空担心陈可为将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而陈可为恰好就将它们联系了起来。
“是因为结婚的事吗?”他的语气很诚恳,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搞清楚问题并解决它,“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着急结婚,是不是那次吓到你了?”
“不,不是的,”空空两眼一黑,事情果然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跟结婚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说,我们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陈可为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更难受,他虽然一点儿也不着急进入流程,但也绝不是完全没有计划。过去他所喜欢的空空身上的那些特点,比如自由、随性、率真,现在一下子都变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对禾苏说“我有时候搞不懂空空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发现自己错了,不是有时候,是所有时候。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儿,曾经被他形容为“打着赤脚奔跑的小孩儿”,原来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好吧,我们一人退一步,就算我相信你说的……难道住在这裏你就不能写东西吗?”他终于问出来了,“白天我们都在工作,晚上你可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如果你觉得书房不够,客厅也完全可以让给你,我在主卧待着不出来也没问题。”
他如此卑微退让,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必要。空空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为什么交流有时会让人感到这么悲伤?我们明明在说同一件事,却完全是在表达相反的意思?
很长的一段时间,客厅里寂然无声,他们明明对坐着,却仿佛隔着一片海洋。
“我刚来这裏住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们聊天,我对你说,我一直在为人生中很重要的几件事情做准备。当时你问我是些什么事情,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其中有一件就是写小说……听起来好傻,好像二十世纪的人说的话,”空空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自我嘲弄的表情,“也许我说我想把形象弄漂亮点儿,当个网红博主什么的都比这靠谱。”
陈可为在默然中记起,的确是有过那样一次对话,他现在有点儿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追问下去。“也许那个时刻我们就应该认真谈一谈的,”他想,“说不定我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被动。”
空空又说:“我的心裏有一颗种子,很多年了,它始终没有破土萌芽。随着时间流逝,也许在不远的某一天,它就会彻底消亡,我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再试一试,给它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用了全部的真诚和尊严来说明真心,她努力想让陈可为了解,也许她的决定牵涉到两个人,但自始至终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已经不知道还能如何剖白心迹。
陈可为从布团上起身,去冰箱里拿来冰矿泉水,也给了空空一瓶。在这样肝胆相照的对话里,他和她一样口干舌燥。
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水,斟酌了一会儿该怎么接话,但是一张嘴,那些句子就自然地从唇齿之间流淌出来。
“我快毕业的时候,有师兄叫我一块儿创业,我跟着他去见过几个投资人。有时候在高级会所,有时候就在人家公司的会议室。我们很认真地做PPT,写商业计划书,一边用投影仪放出来,一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向老板们阐述理念、模式和目标之类的。我们都不傻,谁在认真听,谁在敷衍我们,谁只当个消遣,我们能看出来。让人觉得遗憾的是,认真听的寥寥无几。”
他依然还记得,有几次,对方已经毫不掩饰不耐烦和不屑了,师兄还硬撑着,努力想要说服对方。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我没那么有野心,与之相应的,我就没必要受那份屈辱,吃那份苦。我退出了那个初创团队,去了一家能给户口的央企,一直到今天。我的职业生涯发展得不算很好,但也还过得去,大部分同学都混得和我差不多,没有几个飞黄腾达的,我们都属于所谓的大多数。
“摇到车牌之前,我并没有买车的计划,事实上你也看到了,我开得其实不多。但我父母知道之后很高兴,非叫我买车,他们认为以后总是用得上的。那时候我刚开始供房不久,经济压力还挺大,我父母就说由他们来出购车的钱,因为这个原因,我也就没有坚持买我自己喜欢的车。”
说话间,陈可为出了很多汗,衬衣黏在背部的皮肤上。他以前不知道,只是说几句话也会这么劳累。他说这些的用意,是想让空空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和她恋爱的人,她可曾有过一点儿想要去了解他的意愿?
“总之,我的人生行进到现在,有过妥协,有过放弃,但每一次我都很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妥协和放弃。我记得有一次,从一位投资人的公司出来之后,师兄问我:‘看到那张长桌子了吗?’‘那是一整块什么木……我忘了。’他说,那张桌子得上百万。他说:‘可为,好好弄,将来咱们也能在那种桌子上开会谈事情。’他创业失败之后去了一家中型的公司当高管,很少再提起以前的事。但我想即使他成功了,上市了,买得起价值几百万的桌子用来开会了,甚至实现财务自由了,我也不会嫉妒,不会后悔,因为,”他的双眼直视着空空,又说了一遍,“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空空静静地听着,既惊诧又沮丧。记忆中这是陈可为第一次连贯而密集地说这么多话,他毫不粉饰自己的平凡普通,也不为此感到羞愧。空空在他的诚实坦率面前,感觉到了一种直抵灵魂的虚空。
他一点儿挖苦她的意思都没有,却让她在刹那间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是不是在暗示我应该认清自己?
她知道不应该这样,但是,她无法不想起颜亦明。尽管他在情感上一而再地辜负她,可是在自我价值的判定上,他一直都给予她尊重和鼓励。
但这仍然是不对的,空空内心很清楚,实际上她还是困在一个旧的牢笼中。什么时候她不再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对方”来肯定自己,她对自己人格的塑造才算真正完成。
正因为如此,眼下她要做的这件事才显得那么势在必行。
沈枫曾经提到的那个词从她脑子里冒出来,她忽然想到,也许应该尝试着用他们男人的语言来阐述,这样更利于陈可为理解她的想法:“我不是想分手,也不排斥结婚,但我心裏也有价值排序,感情的事排在稍微后面一点儿,我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不仅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讲得太夸张、太严重了,陈可为无奈地摇摇头。
“我还是不太明白,住在这裏和你写东西到底有什么冲突?”
空空轻声地背出一个句子。优秀的文字就是有这种能力,在你理解它之前,就已经被它的韵律、节奏或是单纯的美和能量所感染。
“‘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这是耶茨在《革命之路》里写的,你记得吗?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陈可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如果说他对空空的感情的确有过一个特别具体的、破碎的时刻,那应该就是这一刻了。这个女孩儿和他同龄,马上就二十八岁了,却还在把自己代入一部二十世纪的悲剧小说当中,用文艺腔来谈论和理解现实问题,这未免也太过幼稚和荒诞。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愚弄了,被当成了一个不懂风雅的傻子——这种感受激怒了他。言语快过了思考,接下来他说的话并没有经过大脑:“你把小说里的人说的话奉为圭臬?你在搞笑吗?再说,”他说了一句空空永远也无法原谅的话,“耶茨本人也不是多杰出的作家。”
人为什么会在盛夏时节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呢?
空空的脸上、眼睛里,仿佛都结了一层霜。这一年多零距离相处下来积攒的友谊和感情,在这个瞬间通通清零了。从陈可为自知失言的表情看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太尖刻了——也许是实话,但仍然太尖刻了。
“对不起,我不是想打击你……”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空空打断了他:“可能,我命中注定只会爱上二流货色。”
这是她在今天这场艰辛生涩的对话中第二次想到了那个并不在场的人。空空心间坦荡得犹如明月照在广阔江面,所有的不甘愿、不情愿、不舍得都在此刻平息,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对自己说实话更自在的事情了。空空无法忍住战栗,瞳孔放出精光,她整个人就像从一场大雪里醒来。
她终于知道了。
她就是会爱那种不得志的男人,不被重视的落魄作家,充满颓丧和消沉气质的文学。
她爱失败的味道,爱那种悲剧独有的美感。
下一个周末,空空搬了出去,她的行李并不比搬进来的时候多多少,两三只大纸箱已经装下所有。她原本打算找一辆小的货车,但陈可为阻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