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就这么点儿东西,我帮你送过去就是了,”他刻意地在回避某个事实,“你总不至于不愿意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要说空空一点儿也不难过是假的,但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虽然她不再继续住在这裏,可他们也没有说分手。
或许正是因为都没说,所以陈可为觉得现状还不至于让人绝望,也许那天她没有往心裏去呢?他怀着这个侥幸的念头,把箱子逐个放进了车子的后备厢。
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同居的形式有点儿太像婚后了,他在开车送空空去她的新居的路上还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是这一年多的共同生活吓怕了她,等她写完那个该死的小说,发现自己并不是天纵奇才的时候,她就会醒悟了。
奇怪的是,他曾经为她身上那种漫不经心、不受管束的气息所着迷,在那年的同学聚会上,她看上去是那样清冷孤绝,悠然自得,心思好像都在离躯壳几米远的地方,但随着她来到北京,住进家里,成为女朋友,他们的关系层层递进的同时,他发现了她的另一面——敏感多疑,欠缺责任感,不切实际。
现在可能还要多加一条罪状:自命不凡。
但不管怎么样,陈可为知道自己还是爱空空的。他大学时代曾经有个女朋友,毕业之后对方非要回老家,他不愿意一起去,两人便和平分了手。之后这些年,他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约会过,有过一些短暂的尝试和相处,但似乎总缺了点儿什么。她们不是哪里不好,但很多时候,他找不到话题和她们聊。如果是吃饭、逛街、看电影,那都还好,可一旦失去外部环境制造的条件,距离感便会显现,他会觉得对方仍然只是个陌生的女孩儿。
无论是情感、身体,还是互相之间知根知底,空空都是最吻合他心中理想的那个人的,这是得之不易的……陈可为很清楚,就算她的确有点儿古怪,也依然是他最想要在一起的对象。
她的新居是一间开间,除了浴室、厕所之外,没有明确的区域划分。五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有一张床,又有一张餐桌、两把塑料椅子和一张简易的布沙发。厨房是开放式的,只能用电磁炉,显然不太适合做复杂的菜式。
那两三只纸箱搬进来之后,他们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陈可为的目光将房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他忍了又忍,才没有说:你这是何必呢,还是回去住吧。
也不知道空空是真的没察觉到他的情绪,还是假装不知,她倒是很轻快的样子,把箱子推去了一边,又从浴室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快速地把两把塑料椅子擦了一遍。
“坐一下吧,休息一下,你渴吗?我包里有一瓶水,我们分着喝吧。”她说。
陈可为摇了摇头:“不用,你自己喝吧。”
空空把包抱在身上,一口气喝了一大半,这才感到轻松一点儿。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空空的视线一直盯着陈可为的鞋子,现在房间还没打扫,下次他再来可就必须要换鞋了,但她立刻又推翻了刚刚的念头:下次?他还会再来这裏吗?来干吗?
“我们现在还算是在一起吗?”她抬起头来,在陈可为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疑问,但谁也不想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谈这件事。
他们只好继续保持缄默。
“你饿吗?我们去附近看看有什么吃的?”陈可为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能缓解尴尬的办法,“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你乔迁啊。”
空空勉强地配合着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附近有什么,都是他平时不太爱吃的快餐小吃……不过其中有家港式茶餐厅,店面看着还算整洁干净,空空提议他们可以去试试。
“好,”陈可为从那张塑料椅子上站起来,长舒一口气,“就去那里看看吧。”
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服务员是个愣愣的年轻男生,把菜单给了他们之后就走开继续去玩手机了。空空翻了一下菜单,图片应该是从网上下载下来的,不具备实质性的参考价值。
果然,首先端上来的菠萝包软塌塌的,也没有切开,该给的黄油也没有给。接着是空空要的鲜虾肠粉和冻柠檬茶。柠檬茶是盒装的,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至于肠粉……她想,肠粉能难吃到哪里去呢?
但她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了,虾有问题,不新鲜,根本就不能叫鲜虾肠粉。
最后端来的是陈可为要的云吞面,他吃了一朵云吞,还行,就是速冻食品的味道,但他还是说了心裏话:“我真希望我以前没去过真正的茶餐厅。”
空空大笑起来,把玩手机的男生吓了一跳。
他们草草吃完午餐,出来之后看见一家小超市,陈可为进去买了几瓶水。他陪着空空走到她的新居楼下,把装水的塑料袋给她,说:“我就不上去了。”
空空点了点头,房子里现在还一团狼藉,也不适合待客。她拎着那个装了矿泉水的塑料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可为说再见。
“我走了,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发微信。现在你一个人住,要特别注意安全,晚上睡觉记得把门反锁。”陈可为说。
空空依然只是点了点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在两个人之间,做那个比较坏的人感觉是这么糟糕,难怪当初颜亦明会不告而别。
“别不开心,”陈可为捏了捏她的脸,“你就先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现在没有人影响你,你再也没有借口了。”
直到此刻,他仍然是温柔谦和的,空空想到这裏,不由得朝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陈可为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了般,急忙撇过脸去。
他回到家里,鞋架上只剩下双拖鞋。书房的门敞开着,曾经住在裏面的那个人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尽,他扭过头,尽量不往那边看。走进浴室,毛巾架上只剩一条米黄色的浴巾,那条浅蓝色的现在已经不见踪影。洗漱台上摆放着一只口杯和一支白色的电动牙刷,看上去孤零零的……真奇怪,这场景明明和一年多以前是一样的,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将屋内的一切仔细扫视了一遍——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家有这么大,这么宽敞。
一个人从你的生活中退出,原来是这么具体的事。
胸腔里空空荡荡。他忽然想到,碧薇是不是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才会让别人叫她空空?可是他已经无法向她求证了。
像是刻意要逃避寂寞似的,他连续给几个哥们儿发了信息,想约顿晚饭,但对方不是已经约了人,就是要陪家人。不仅没约成饭,还遭到了一顿批评——哪有你这么临时起意说碰头就碰头的,你第一天来北京?
他悻悻地笑了笑。在光线越来越昏暗的房间里,孤独犹如黑色潮水涌来,强压把他摁在海底,氧气越来越少,他感到胸口闷得发疼。
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但他还是没能制止自己给禾苏发信息。他发誓,没有别的企图,只是单纯地想问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
家里太安静了,有时候安静的破坏力比噪音还可怕,他只是希望身边能有点儿声音,世界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黑暗的海底。
禾苏没有回复,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眼巴巴等糖吃的小孩子一样等着手机亮起来,他要去冲个澡,把从空空身上沾染的悲苦的气息冲掉。所有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明白一件事——会过去的,只是第一个夜晚很难熬。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禾苏的信息已经回过来好一阵子了,因为他没及时看到,她又追了一条:“怎么不说话?”
晚上七点,陈可为和禾苏在他家附近的购物中心碰了面,快速地将楼层信息浏览完之后,他们决定去那间新开的东南亚餐厅。同楼层有一家烤肉店,路过时,陈可为感觉嗓子眼儿有点儿痒,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所有的新店都会拿出最专业的服务态度和最优秀的菜品水准,禾苏吃得很尽兴,每道菜上来她都啧啧称赞,一副大满足的模样。陈可为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中午那碗失败的云吞面和只喝了冻柠檬茶的空空。
吃得差不多了,禾苏才抛出早就想问的问题:“碧薇呢?”“啊,”陈可为挤了挤笑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把话说得太委婉,只好直接说,“她搬走了。”
“什么意思?你们分手了?”
陈可为脸色一沉,心跳加快。虽然他也觉得事态的确不乐观,可是真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免有些刺痛。
“不是分手,就是她想自己住,她说想写小说,”陈可为听见这些话从自己嘴裏说出来,鹦鹉学舌似的,“……那样她会更有效率一些。”只差一点儿,他就要引用空空引用的那句话了。
禾苏瞪大了双眼,她的表情像是听了一个过时的笑话——既不好笑,又因为太不好笑了而显得很好笑。
“她是不是因为在那一行,看到别人一个版权卖了几百上千万就眼馋了?”禾苏没有隐藏语气里的讥讽,“不会吧?她这把年纪了还做这种春秋大梦?那阵风早刮过了,再说哪会那么巧,刚好一张大饼就砸在她李碧薇头上。”
禾苏叹了口气,摇摇头,就算空空现在就坐在她面前,她也要这么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在北京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好事可轮不到我。虽然听起来挺没劲的,但真的很实用,真希望她也能明白。”
陈可为想反驳禾苏,他想为空空说几句话,且不说禾苏这种揣测根本没有根据,即便是真的,她也不该被这样贬低。可他说不出来——他既不了解她为什么突然要写小说,也不了解她想要写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对他透露。
“那你们会分手吗?”禾苏换了个方式问。
在陈可为双眼失焦地说出“我也不知道”之后,她脸上露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