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随着开始写小说,空空原先规律的生活节奏渐渐被打乱了,她的睡眠变差,一度像是回到了和颜亦明分开的时候。怎么形容这种无力感——她在深夜对着空白的文档长时间发呆,为了减轻压力,她只好在发呆的时候喝点儿酒,但这样只会使不快乐变本加厉。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客观条件已经得到满足,她想要的安宁,想要的自由,现在都有了,可她和她的小说、和那个少年的故事却像是分别处于南北两极。

文档的最上面一行是四个加粗的黑体字——“惨绿少年”。这不一定是最终的标题,可她现在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因为既没有构架,也没有内容——那颗种子埋得太久也太深了,已经失去了强健的生命力,她苦恼于要如何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她不止看过一位作家这样说:等待灵感是非专业者的做法,真正的写作者,会培养一种习惯,每天把自己按在书桌前,不管状态好不好,写就是了。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做的。虽然灵感一直没有现身,但她每天回到住所,简单地做点儿吃的之后,就值夜班一样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两周过去了,很快三周过去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完全白花了。她尝试过两个开头,第一个只写了五百多字就被拖进了回收站。“根本就是垃圾。”她对自己说。第二次稍微好一点儿,写了两千多字,但大部分都是心理活动。她用的是倒叙的写法,第三人称,一个女孩子的回忆,开篇是大段无意义的抒情。

也不对,那些文字透着一股寒酸——第二天早晨醒来,她睁开眼睛,就知道昨晚又白费了。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再看一遍,在出门上班之前,她把这个文档也删掉了。

这种不顺利迫使她在某种意义上认清了现实,过去她为了工作而不得不看的那些作品,现在都在她面前闪着金光。无论什么题材,至少别人能完整地写出来,就算废话连篇,文字不够精练,但别人已经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而你呢?

唯一有点儿意外的收获便是,创作无能带来的挫败感,令她端正了面对工作的态度。她明显比以前更尊重自己手里的稿件了。连琪琪她们都觉得,空空姐这阵子认真得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可能白天在公司写东西,可晚上回到家,独自面对沉默的电脑更叫人发疯。到底要从哪里开始?为什么明明也付出努力了,却还是连边缘都触碰不到?

又过了几天,她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了,一定是因为长期阅读大量的快餐文字,破坏了她的语感,这个发现让她在溺死前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就像一个人每天只吃油炸食品、膨化食品,把碳酸饮料当水喝,摄取过量的糖分,这样的饮食结构当然是不健康的。想到这裏,空空稍微安心了一点儿。她认识到,自己现在要做的不是急匆匆地动笔,而是应该先花些时间让自己沉静下来,找到正确的方向。

为了调理被工作败坏了的阅读口味,她买了一大堆传统文学和欧美经典文学回来。本来就很拥挤的家,因此变得更逼仄了。她每晚都躺在这些大部头里疲劳地睡去,次日早晨又从一种更深的无望里醒来。

读得越多就越清醒,看得越多就越了解自己的渺小和欠缺。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除了阅读量显着提升之外,她的故事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我想把房子退掉,押金不要了,搬回去和陈可为住。如果他愿意的话,下个月我们就结婚。”

坐在咖啡馆里,她一边对宝音这样说,一边用力地抠着已经秃了的指甲。

痊愈后的宝音比以前圆润了,好在她之前的确瘦得有些过分,现在的体型看起来倒像是刚刚好。她的头发剪短了些,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干练。做完第一次复查,她才向父母坦白了分手和生病的事。两个坏消息一起奉上,他们的注意力果然就被更大的那个完全占据了。

宝音的母亲特意来北京住了一阵子,每天煲一锅汤,宝音喝不完只好用保温桶带去公司分给同事,一段时间下来,大家都胖了。在这期间,妈妈得知叶柏远竟然分手没过多久就结婚了,气得好几天没和宝音说话。起初宝音又是哄又是劝,眼见软的招数不起作用,只好来硬的——医生说了,我现在可不能伛气,负面情绪对健康不利——这才唤醒了母亲通情达理的那一面,是的,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意义了。

妈妈回去之后,宝音才渐渐恢复社交,她先是和关系好的同事们聚了几回餐,接着又主动联系了几个当初想探病却遭拒的旧同学,请人吃饭。大家都不知道她和叶柏远究竟为什么分开,只觉得她这边大病初愈,人家那边小孩儿都快出生了,同情心的天平自然向宝音倾斜。

她想向大家解释,叶柏远不是坏人……可话到嘴边却突然收住,这些人里有谁是真的关心他们,又有谁能够理解内情?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家面对她时讲的是一套场面话,等他们和叶柏远见面时一定会换成另一套说辞,她根本不必担心真有人会为了她和叶柏远决裂,人情这回事……讲到底,其实凉薄得很。

宝音喝着热茶,笑眼盈盈地望着其他人,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在空空用阴沉的语气对自己做出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后,宝音皱起了眉头。她敏锐地洞察了真相:空空沮丧的背后其实更渴望得到鼓励,心灰意冷之中还有一息尚存。但与此同时,宝音不得不承认,空空的确欠缺方法,或者说,她不是那种气呵成的写作者。

宝音试着让她先冷静下来,不要说气话:“人家陈可为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说搬走就搬走,你说结婚就结婚?你以为你是谁?”

空空整个人都已经泄了气,无力还击。她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在陈可为不知情的前提下逞逞强罢了,她才没有那个胆子——结婚?听起来是比写小说更容易搞砸的选择。

“你知道你现在给我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宝音的语调既温柔又严厉,“你太慎重了,架势太大,似乎很想一出手就证明自己才情艳绝。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颗种子,却又希望它一长出来就是参天大树……空空,你得踏实点儿。”

空空的脸色煞白,实话果然不好听,她的自尊心瞬间被刺穿了一个洞,尽管宝音毫无恶意。她想起自己也曾对宝音说过很直接的话,但宝音就不像她这么脆弱。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空空勉强接了一句废话,她心裏烦躁极了,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

宝音斟酌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很多作家的第一部作品其实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自传,是他们自己的感受、想法和想象……”

“没错,的确是这样,所以我更应该趁早放弃,因为我平庸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书写的情节。”

宝音摇摇头,空空现在就像一个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小孩,敏感又叛逆。

“感受不一定来自自身经历,而是能进入他人的内心,体会别人的悲喜,这是创作者独有的天赋,我从来都不认为你做不到。”

空空的眼眶发热,那句话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内心有一片潮湿慢慢涡开,那些刺痛她自尊的东西正随之融化。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宝音想起当天那个沉默的空空,说,“就是因为很久以前我无意中看到你写的那篇旅行笔记。我很少会在网上看超过一万字的文章,这一点我和你一样老派,我们都更锺情于纸质阅读。可是那篇笔记,我从第一段开始就停不下来,说来也奇怪,明明不是故事,也没有情节,可是看得人心裏很难过,而且后劲很强,我连着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空空吸了一下鼻子,她马上就要流泪了。

“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和颜亦明的事,但我很确定那个女孩子是用燃烧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写了那篇文字,那种真挚和朴素,即使没有爱过的人也能感同身受。”

空空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扯了两张纸,贴在脸上,没有发出声音地哭了起来。

宝音沉默了很长时间,让空空好好地发泄了一会儿。

那股酸涩在她心裏已经憋了太久,摧毁性太强了——空空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忍受孤独,接受失去,却无法克服挫败,是不是因为前面两项都来自外部力量,而后者却是一种心魔?

她哭出来之后,感觉好了一些,尽管这有点儿丢脸。“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开头都很难,但我想既然都已经决意去做了,还是再试试吧。”她对宝音说,其实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对,”宝音也松弛了下来,和空空的交谈比先前所有的聚会都让她感觉疲惫,因为彼此都很真诚而投射出了一种实在的意义,她用鼓励的口吻说,“再试试,有什么好怕的呢,把它当成你一生中唯一的故事去写就好了。”

之后她们的话题从这件事上转移了。宝音给空空看了一张照片,是叶柏远和卓昕,他把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是一个学妹发给我的,她不知道我们分手的事,在叶柏远的微博上看到这个,惊呆了,就发来向我求证。”宝音笑了笑,也不是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的。

但空空的反应比她要激烈得多,她没想到,空空的眼神会那么心碎。

“不怕老实和你讲,”空空忍不住想起头一回见到叶柏远的情形,他的阳光、明朗与宝音云淡风轻的气质是那样相得益彰,那绝不是照片上这个神情愚钝的男人,她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像你们那么般配的一对。”

宝音微微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没错,她明白空空的意思过去那些年里,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以为。

分开的时候,空空的焦虑已经冷却,然而羞愧却接踵而至,她非常不好意思地向宝音道歉,接着又道谢。

但宝音的思绪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她回想起空空之前说的话:“你是用第三人称写的吗?不如你试试换成第一人称?”

什么?空空怔住,静了片刻,福至心灵。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宝音的提议像是在水泥墙上撬开了一条缝,她提供了一个空空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伴随着喇喇落下的石灰粉,空空看到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向她袭来,闪耀着锋利的光芒。

“天啊,”她小声地叫了一句,“周宝音,谢谢你。”

“旁观者清而已。”宝音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空气中的杂质似的,她要驱走空空过于庄重的感激之情。

那晚回到独居的家里,空空如往常一样坐在了餐桌前——这张简易的桌子同时也是她的工作桌。她没有开电脑,把手机也关掉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凝神屏气,抓住那好不容易才闪现的一点儿灵光。

她在一沓白纸上重新开始做大纲和角色设定,起初还有点儿生涩,然而水性笔在纸上划过的轻微的摩擦声带来了特殊的亲切感,越往后越顺手,她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眼前这些零散的词句和段落离开了纸面,飘浮在空中,组成了她年少时期的那个酷暑的影像。

所有的念头都汇集到笔尖,流淌在纸上,她渐渐从繁杂的思绪里梳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并在某一个瞬间忽然领悟了不能贪多的道理,又剪除了一些多余的旁枝,让故事的构架变得更紧凑而完整。

褪色的少年在她的记忆中重新鲜活起来。他和她的距离一点点拉近,终于,她看见了他,又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