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幻想过,将来会遇到一个男人,把你人生中所有的问题都揽过去,帮你扛着,帮你解决掉?”
“没有,”宝音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人生有千万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几乎是绝缘的。况且人生的问题千奇百怪,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强悍到全都解决,比如说,我生病这件事……哪个男人能替我上手术台?”
她有种天然的冷静,这一直让空空很羡慕。
空空盯着宝音——她正在用刀切一块贝谷面包,那副费劲的样子几乎比得上劈柴——空空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颌骨关节,最近这个部位老是发出轻微弹响,她在网上查了一下,都说诱因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建议尽量不要吃太硬的食物。
她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是柔软的香蕉松饼,配上黄油,甜得发腻,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没碰过叉子。这家餐厅是宝音提议要来的,据她说是早午餐做得非常好。
“天啊,我上次来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啊……”宝音还在和那个面包较劲,“喜欢的地方果然不能去第二次,回忆里的美味是很难再现的。”
“也许上一次也没那么好吃吧,”空空挑了挑眉,把自己的盘子往宝音那边推了推,示意她试试这个,“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天你心情特别好,所以觉得什么都好。”
宝音在回忆里短暂地过滤了一下,承认空空说得没错,那天的食物,那天的奥斯汀玫瑰,那天的叶柏远……每个细节都太妥善了,像是故意要构造一个骗局。
“钦,你知道吗?叶柏远的女儿出生了。”宝音说。
空空摇了摇头:“那个人如果不是你的伴侣,关于他的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奇了。”她早就把叶柏远的微信删掉了。
过了一会儿,空空说:“我也讲一件你不感兴趣的事吧。元旦的时候,禾苏和陈可为一起回清城,他们见家长了。”
宝音沉默了片刻,毫不意外的样子。她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虽然有本质的区别,但形式毕竟是接近的,因此她自认为多少能够理解一点儿空空的心情。
“挺好的,现在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前女友了。”宝音开玩笑说。
出乎意料的是,空空没有笑,她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宝音并不真正明白她的感受,她有些轻微的遗憾——在本来朋友就不多的北京,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朋友——尽管她和禾苏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有点儿微妙,可当她们的关系真的变成了一种禁忌的时候,她仍然感到无所适从。
空空是在非常尴尬的情形下得知这件事的。
为了不破坏写小说的连贯性和手感,元旦假期,她独自留在北京。一月的第一个晚上,她刚打开外卖的饭盒盖子,手机震动了一下。
消息来自前几年为了聚会而建的同学群,裏面已经七嘴八舌讨论了一大堆。空空平时从不点开这个群,但今天有人特意点出了她:“@碧薇你们都在北京,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事?她不明所以,手指往上连着滑了好几下,这才知道他们正在兴致高昂讨论的是陈可为和禾苏,据说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访双方父母——空空愣住了,她当然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但她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就进展到这一步了吗?她觉得不可思议,惊诧大过了其他的情绪。
又有一个人说:“肯定是他们不让你告诉我们,@碧薇我说得对不对?”
她掐着眉心,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空空把外卖忘在了一边,走到窗户边上,用力地推开了窗。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这种公寓式的楼房窗户最多只能推开二三十厘米宽,但这也足够了。呼啸的冷风瞬间灌满了房间,带来了新鲜的氧气,空空深吸了两三下,冷空气直冲脑门。
这下,她从停滞的思维中苏醒了。
再一看,提到她的那几条信息早已经被刷到前面去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她回不回答,没人在意她是否参与到他们如火如茶的八卦中来,大家只是太无聊了,任何一桩或远或近的新闻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谈资,调剂平淡寡味的生活。
忽然,空空心裏一动,点开了禾苏的朋友圈——与此同时,她想起,自己的确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禾苏的动态了,这太反常了不是吗?要知道,禾苏一直都是朋友圈里最活跃的人。
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空空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样反而更好,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是禾苏的决定,而我只需要接受这个结果罢了。
当天更晚些的时候,空空按照原定计划写完两千字之后,把家里的垃圾收拾到一起,拎到楼下扔进了大垃圾桶。
第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时,她还以为是错觉。大概是冬雨或者小冰粒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仰起了脸,霎时,只见铺天盖地的磅礴的白色压了下来。就在这时,她失去平衡,一个踉跄,跌进了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丛里。
应该趁着没人看见赶紧爬起来,奇怪的是,空空心裏明明也是这样想的,但身体却没有动。
她依然仰着脸,静静地看着,雪花像揉碎了的纸和碾碎了的银,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北京的雪和清城的雪是不同的。空空记得,清城的雪,即使一朵也让人感觉很重很沉,像是含了一整年的泪,落到地上,顷刻就化成了水。而北京的雪更绵密,也更轻盈,因为气候干燥的缘故,用脚一踢,还能飞起来。
她听见一两声痴痴的笑,原来是自己嘴裏发出来的。现在这个场面太滑稽了,她像只四仰八叉的动物,即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还是感觉有些丢脸。
不知从哪扇窗口传出来一声惊呼:“哇!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窗口传出了同样的欢呼声:“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空空赶紧挣扎着从灌木丛里爬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坏心情已经一扫而空。先前那种和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感,被连续的惊呼声打破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欢腾和喧闹里。
她拿出手机,依序做了三件事:退出了同学群,删除了禾苏和陈可为,最后,她给妈妈发了一张自|拍照。
“妈,北京下雪了。”
到了一月中旬,空空的小说写完了。从她正式进入状态开始算起,总共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最终成稿五万多字,一个不长不短的中篇。也就是说,平均算下来,每天真正能保留下来的内容不到两千字,更不要提她之前走的那些弯路,那些早就从回收站里删掉了的废稿。
她把小说发去了宝音的邮箱,又额外发了一条微信:“我知道它不够好,但希望不是特别糟糕。”
宝音开完会回来,看到信息,没急着回,她脑子里还在思考刚才的事:公司今年有好几个砸了重金的大项目都没有取得预期的成绩,到了年末,大家都有点儿面上无光。会议结束之后,领导把她单独留下聊了一会儿,虽然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是明年会有战略性的调整,可能会考虑单独辟一个团队出来,再成立一家子公司,负责开发和制作一些精致、文艺、更具实验性、主要受众是年轻人的内容。
宝音被那个几乎是明示的暗示刺|激得兴奋不已,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当场表态“我愿意过去做负责人”,但她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我目前是单身,未来两年之内没有结婚的计划。”
领导笑了笑,眼神里透出一种“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的欣赏。
出去吃午餐之前,宝音先将邮件里的附件下载下来,扫了一眼小说的标题《直到世界尽头》,咦,空空喜欢村上春树吗?
坐在简餐店里,宝音的思绪和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明年的工作计划上,倒不是说她不重视空空的小说,可是相比之下,她自己的人生目标当然更加重要。况且,宝音认为,如果时机恰当,说不定我还能把空空的小说拍成剧集,或者电影。
怀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午餐结束之后,宝音回到了办公室,打开了下载完成的文档。她先看了一下字数——五万多——有点儿尴尬。她原想着,她可以帮空空联系几个做出版的朋友,试试看能不能出书。可是这个篇幅,独立成册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要出书,起码还得写一两个中短篇小说来凑一凑。
但没关系,只要写得好,放在网上供人阅读也是不错的选择。现在这个时代早已不同于从前了,才华无须受制于载体,世上的平台有千万个。
宝音认真地看了起来。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男性,二十五岁,住在南方一个小城市。他读完高中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念书,在社会上瞎混了两年之后,二十岁的他向亲戚们借钱,开了一家音像店,既租碟也卖碟,后来因为生意太过惨淡而只能草草关张。为了偿还开店欠下的钱,他去考了驾照,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因为年轻,精力旺盛,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开夜班,从酒吧、夜店和车站拉客人。有天晚上,一个喝多了的中年男人拖着一个年轻女孩上了他的车,中年男人醉醺醺地说出了一个快捷酒店的地址,之后便在后座对那个女孩儿动手动脚。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孩求助的目光,短暂的犹豫过后,他将车停在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巷子口,打开车门,揪住那个臭烘烘的中年男人的衣领,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到了路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