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儿的实际年龄比她看起来要大,她是一位单身母亲,为了抚养孩子,不得不做好几份工。
…………
看到中段,宝音才慢慢相信,这竟然是一篇爱情小说。只是故事的背景、环境都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又是男性视角,所以她很难代入自己,获得共鸣。尽管如此,她的目光却无法离开电脑屏幕。
尤其是看到那两个人第一次发|生|关|系,彼此都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儿哭出来的时候,宝音的脑海里放映出了具体的影像。楼下是喧闹的夜市,烧烤的油烟随着蒸腾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飘进来。老旧的吊扇在发黄的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动,床铺咯吱作响,两双廉价的塑料拖鞋被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女孩的背部弯成一只小船的弧度,皮肤矇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宝音吸了吸鼻子,她仿佛闻到了出租屋内潮湿的霉味。她拨了两下鼠标的滑轮,继续往下看。
空空整个下午都在等待宝音的回应,五万多字而已,需要看那么久吗?一定是我写得太差了,她没法对我说实话。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空空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也说不上特别失望,她对此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之所以会抱有强烈的期待,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活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好事情了。
空空原本希望这篇小说能让她这磕磕绊绊的一年有个还算过得去的句点,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失败了。
前两天老板找她谈了些工作的事,概括来说,就是开年之后公司要做一些内部调整,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将她带的这个小团队打散,人员分去其他部门。空空也明白,她和琪琪、晓楠在公司里的确像是吃闲饭的。光景好的时候没人会计较多出几份人工,但随着行业内的上游和下游都极速收缩,她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累赘。
老板依然是用老师的心态看她,尽量想要优待她:“节后回来,你去新媒体部做运营怎么样?工作内容和你以前在周刊做的差不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空空犹豫了一下,问:“那她们俩呢?”
“你找个机会和她们谈谈呀,她们要是乐意,你继续带着也行,不过肯定比你们现在的任务重,有考核的。”
空空沉吟着,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对于老师的善意,她不是不领情,但如果转去做新媒体运营,她当初又何必来北京?一直留在周刊的话,她现在差不多能升主编了。
老师盯着空空看了好一会儿,心裏暗暗有些诧异:这个姑娘是如何做到依然保留着在清城时那股青涩的文青气质的?她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进化,还是那么笨拙、胆怯、犹豫不决,但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能够维持本色也挺了不起了。
“要不要介绍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给你认识一下?”空空吓了一跳,怎么突然从工作说到了这个,她连连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没精力,也没心情。”
“什么?你现在的工作任务有这么重吗?”老师被她逗笑了。
“不是的,我……”空空又露出了那种招牌的、羞怯的表情,“我晚上在家写小说。”
这件事成了空空抵挡一切的盾牌。她躲在这块盾牌后面,无论是分手也好,和朋友决裂也好,还是对颜亦明的思念也好,全都影响不了她。
只有一件事可以伤害她,就是这块盾牌本身不够坚硬。
到了下班时间,宝音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她说:“空空,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过来接你。”
一路上,宝音花了些时间斟酌措辞,她想要尽量诚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又担心自己毕竟不够专业。事实上,从她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写得不算特别好,但绝对不差。空空不是文字天才,她有点儿老派,拘泥于传统结构,没能创新出一种新的语言和新的形式——有些作家并不擅长情节或文笔,但胜在格局开阔,自成一派——但空空的创作很显然囿于某种固定而陈旧的模式。
即便如此,宝音还是觉得,空空没有丢失她的长处,她的温柔细腻和少年情怀都在文字间展露无遗。其中有一个情节是,主人公的母亲出狱之后,想给他做一顿饭,可是怎么也打不着燃气灶的火。母亲握着锅铲委屈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小声念着:“怎么连煤气灶也欺生啊……”
看到这裏的时候,宝音感到胸口的压抑难以排遣。
她想,也许不会有太多人喜欢这篇小说,但它对于空空自己是有着巨大的意义的,因此,她对空空的鼓励也是有意义的:“我们也许不在同一条船上,但我们在同一场风暴里。”
她们去了一家火锅店,在等待红油锅煮沸的时间里,宝音毫无保留地对空空讲述了自己在看完那篇小说后的感受。空空没怎么说话,像个害羞的学生。
“总之我觉得,第一次就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以后你可以试试再写几篇别的,或者是写一个长篇。”
“其实我不应该这么在意你的反馈……一个作品的气象究竟如何,创作者自己应该最清楚,”空空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鱼片,“我下午去洗手间的时候照了一会儿镜子,觉得自己脸上的得失心好重,哈哈……”
她们没有再讨论小说的事,再仔细想想,连感情的事也都只是空白。空空和宝音交换了一下眼神,是因为年关将至吗,彼此的脸上都有点儿惆怅。
“如果明年真的安排我去新公司做负责人,你要不要考虑过来帮我?”宝音问。
空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们还是单纯做朋友吧,我可承受不了自己再失去一个朋友了,尤其是你。”
“那年后你真的打算换部门?”
空空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继续伸向沸腾的锅里,还是收回来。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在逃避思考“未来”这件事,完成了小说的亢奋像致幻剂一般暂时麻痹了她的知觉,而此时此刻,借口用完了。
她想起——好像还是在不久之前——她和宝音、叶柏远坐在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边,喝着冰凉的饮品,后来陈可为也来了。那晚月光明亮皎洁,云在风中流动,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出声。那是他们四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出现,往后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场景。
原来,这就叫作“当时已惘然”。
“以后的事,我没有想太多,我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空空说,“也许到了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了。”
宝音微微一笑,该说空空傻呢,还是大智若愚?她忽然想起了那篇小说的标题:“对了,你为什么用《直到世界尽头》做名字?是村上春树?”
空空怔了怔:“啊……不是,是《灌篮高手》。”她们同时笑出声来。
宝音将空空送回住处。在空空下车前,她本想问“你愿不愿意舂节和我一起去旅行”,但她最终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有机会自己一个人出去,不用和任何人一起,不用迁就和照料任何人——这是她来之不易的自由。
经历了分手,失去了一部分身体组织,现在的周宝音是一个新的自己,要去看看新的风景。她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咽了下去,换成了另外一句:“空空,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的小说。而且,你会越写越好的。”
空空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她觉得说谢谢有点儿多余,于是就干脆什么也不说。
元旦的那场大雪至今没有融尽,残雪结成的冰在地面上冻得很结实,如果不小心踩到肯定会滑倒,空空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教训,所以她只好小心翼翼地,用极其滑稽的姿势慢慢往家挪动。
进门之后,她闻到自己的衣服上、头发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火锅味儿。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赶快洗澡换衣服,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那天晚上摔进了灌木丛里似的,窝在沙发上的她,一点儿起身的劲头都没有。
空空依稀记得,冰箱里好像还剩了半瓶桃子酒,正好可以用来解火锅的腻。
她端着杯子,刚喝了两口,手机就亮了。
“春节你回清城吗?我会回。”她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管它。
不仅是这条微信和发微信的那个人,还有她的小说、明年的工作变动……这些想也想不清楚的事情,她先通通丢到了一边。
人生中至少要有一个夜晚只属于你自己。
李碧薇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见。她只想专心地把这半瓶酒喝完,不被任何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