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知道宝音和叶柏远分手的始末,有执手泪眼相望,有冗长的自我剖析,以及在停车场里戛然而止却余韵悠长的告别——无论过错在谁,都不能否认,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表现得非常得体。
可是轮到她时,命运却显得很草率。
事实上,在陈可为联系她之前,她早就已经有这个念头了。可是白天上班,熬夜写作,近乎自虐的生活状态已经快要将她榨干。有些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无论是体力、专注力还是熬夜之后恢复精力的速度,都不能和当初在周刊时相比了。
她清楚地记得,仅仅在去年夏天,她午休时趴在电脑桌上睡觉起来,只要去趟洗手间,洗个冷水脸回来,脸上的印子就没了。可是今年,就在前几天,她鼻梁上被墨镜压出来的痕迹,过了一下午都没消,下班时,琪琪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受了伤。
大一岁有大一岁的欢喜,宝音这样说过,但空空却只觉得,大一岁有大一岁的悲凉,她从来都是更悲观的那个人。
当陈可为在微信上郑重其事地说想和她面谈一下,并且语气疏远地强调了一句“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思考便回答了:“好,我正有此意。”
他们没有约在哪家餐厅或咖啡馆,空空提出就在陈可为家的小区碰面,她记得院子里有个小亭子,那儿很合适。
空空到得稍微早一点儿,坐在木头长椅上,她先从包里拿出一只还剩一点点水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当成烟灰缸,然后才拿出烟来点上。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喉咙干涩又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刚抽了两口,她就不得不剥开一颗喉糖扔进嘴裏。
“空空?”陈可为在她身后叫她,此时天色已晚,他有点儿不确定是她。
“来了啊,”空空对着瓶口弹了弹烟灰,“坐一下吧。”
“你一切都好吗,东西写得顺利吗?”陈可为先是问了些与今晚主题无关的琐事,明明是他决心要做个了断的,可是当空空真的坐在他面前,他又犹豫了。
空空轻声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陈可为,我要是你,就懒得这么兜圈子,”她说,“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就我来说吧。”
陈可为脸上浮现出一点儿惭愧和羞怯,虽然空空过于坦白,但他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这样直截了当其实对彼此都好。
“虽然发条信息就能把事情解决,但我也认为,应该要当面说,”烟头的火光在空空指间一明一灭,她顿了顿,说,“陈可为,我知道自己性格差,难相处,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宽容,以后你要好好保重呀。”
她把烟蒂扔进了瓶子里,瓶子里传来轻微而迅疾的熄灭声,之后,她站起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这样也不错,空空心想,之所以能这样简洁明快地分手,是因为没有人在这件事里受到伤害。失望或许双方都有一点儿,但失望毕竟不是伤害。
陈可为也跟着站起来,事情比他原本预计的要结束得更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而空空这副干脆利落的做派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她既不需要他,也不爱他。
“那我走啦。”空空把包背上,她还穿着去年秋天买的那件灰色衞衣和牛仔裤。
“我送你吧……”陈可为犹豫了一下才说。
“不用了,别麻烦了,”空空已经走出亭子,忽然又回过头来,她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儿狡黠,可惜陈可为看不见,她说,“代我向禾苏问好。”
没有给陈可为解释或者辩解的机会,她已经朝小区门口走去,心知自己再也不会到这裏来了。
小说的进度过半,空空的状态开始变好,她恢复了一些自信,食欲和睡眠也都渐渐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她告诉自己,这是生活在向好的方向转舵的标志。
自从采用第一人称来写这个少年的故事之后,她就像是打通了体内所有的郁结和淤堵,文字如同潺潺流水一般倾泻到文档当中。依然是倒叙的写法,却因为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而多了一份坚实。
她从成年后的他开始写起,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消沉、失意、像是常年生活在阳光不够充足的环境里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写着,写着,她发觉这个形象似曾相识,在抽了一根烟之后,她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参照的是最初的颜亦明。
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有时候闭上眼睛甚至已经无法清楚地看见他的模样,可是他的气质在她记忆里却仍旧鲜活明晰。
“好吧,也许这才是你真正留给我的东西。”她轻笑了一声,吓了自己一跳。
许久没有联系她的沈枫在某天下午突然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个婴孩的照片,看起来是网上很流行的萌娃图片,配的文字是“真可爱”。空空在上班的空当无意间看到这条,出于一种玩笑心态,她留言说:“看得出老沈想当爸爸了。”
等她从洗手间回来,看到沈枫给她发了条微信:“你是不是傻?那就是我的小孩儿。”
空空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发的那条留言有多冒失造次。她确定自己一定是熬夜把脑袋熬坏了,怎么会想不到——沈枫消失了这么久,一定是在忙一件大事。
“真是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她赶紧把这句话回过去。过了一会儿,沈枫的头像旁边又多了个红点:“没事,好久没见了,你哪天有空?吃个饭。”
也不能完全怪空空粗心大意,在过去所有的交流中,沈枫都极力呈现出一种“有没有孩子我无所谓”的洒脱,以他那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也算得上是罕见。
沈枫曾经说起,他太太在多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动完手术之后的好几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按时去复查。到了第五年,她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最严重的情况是整条右臂都抬不起来,再去检查,被确诊为癌症复发。他们去了好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院,托了很多关系,但得到的答覆通通都是“只能保守治疗”,无奈之下,只好转去国外求医,花了巨额费用,才动了第二次手术。
他用手势比了一个数字——在空空看来,自己五年甚至十年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但她有另一个很深的疑问:“当初你为什么不督促她去复查呢?”
沈枫像是听到了很滑稽的话:“她自己都不当回事,我能怎么样?”
空空愣住,那是她第一次对沈枫产生了厌恶感——虽然她根本都不认识他太太,更没有立场为那位女士抱不平,但这个细节令她得以窥视到婚姻的某种真相。
沈枫没有任何理由恨他的妻子,但他仍然可以用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叙述发生在她身上的、如此巨大的痛苦。原来夫妻之间除了爱和憎恨,还有如此冷酷淡薄的一面。
空空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探寻:“会影响怀孕吗?”
沈枫点了点头:“当然,不过我对这事儿……不执着。”这句话多少挽回了一点儿他在空空心中的印象。
空空又看了一遍那张宝宝的照片,回忆起沈枫说那句话时的神情语气,她这才发觉:那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句充满表演味道的谎言。
真实的沈枫比他所呈现出来的样子要虚弱得多。
过了几天,沈枫约空空在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
空空点了海鲜井,沈枫点了鹅肝饭。他们的话题主要是围绕着空空,不知为何,她感觉到沈枫在刻意回避小孩儿的事,他一直闪烁其词,含糊不清,仿佛要竭力掩盖一个秘密。
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你太太从怀孕到生产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沈枫便急忙把话岔开了去,先是问她为什么分手,然后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空空没听明白。
“我现在自己住得挺好的,小说也写得很顺利,还要有什么打算?”
沈枫又露出了那种鸡同鸭讲的表情,他不太方便直说,他觉得这个姑娘有点儿傻。
“你那个男朋友……”被空空纠正,是“前男友”,他只好重新说,“你那个前男友到底哪一占让你不音良,六户口都有,光是这三点就够在婚恋市场横着走了,听你说起来,对你也挺好的,你快二十九了吧,别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