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你知道有个户口多省事吗?将来你们的小孩上学不会太发愁。”沈枫以一种自以为看得十分通透的态度教诲空空。

他像是归顺了某种权威,某种唯一而绝对的正确,继而开始向他人说教。

太刺耳了,空空猛然抬起头来。

如果时间转回到两三个小时之前,她绝对不会来吃这顿屈辱的晚餐,可是此刻,她已经坐在这裏,就不得不承接这个难堪的局面。她眯起眼睛,端详了片刻沈枫的脸——有点儿不可思议,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副眉眼,如今看来却如此令人憎厌。

这些人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对别人的冒犯吗?

空空把筷子放下,她的语气比声音要重:“你们男人是一直这么狂妄自大,还是在人生的重大目标实现之后,心满意足之后,才变得狂妄自大的呢?我到今天才发现,你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沈枫愣住了,他对空空的指责毫无防备。

再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好端端地她怎么就生气了?他疑惑地看向空空——她神情严肃,嘴唇紧闭——看样子是真的动怒了,沈枫赔礼似的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别计较,别计较。”

在回家的途中,空空一直无法摆脱某种猜测:她还记得,初识沈枫时,她认为他就属于颜亦明期待成为的那一类人,他令一些标签变得很具体——幽默、正直、健康……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开关于性的玩笑。

在空空的眼中,沈枫既亲切又内敛,和他的友谊,一直被她看成是北京给她的意外惊喜。

有时她顺着沈枫身后的轨迹望去,会想到,即使她无法和颜亦明再在一起,但他中年往后如果是这般模样,生活是这般境况,那她多少也会感到一点儿宽慰。似乎那样才能够印证,她的爱和悲伤并不源自一个肮脏愚蠢的人。

但今天一切都毁了,所有美好的印象都泯灭在那个空空丝毫感觉不到尊重的低劣玩笑里。那不仅是被冒犯,她启动了写小说的思维,在词库里搜寻最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是贬损,她感觉自己被贬损。

而那个纠缠了她一晚上的臆测是:颜亦明也会变成这样吗?居高临下,扬扬自得,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点评别人,就像点评一盘菜。

成年人的交情很容易开始,也很容易完结。

空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沈枫,包括他对小孩儿的那副讳莫如深的态度,都令她感觉陌生,不可捉摸。

她走在深秋夜晚的风中,忽然想到,自己刚来北京时,相交最深的是禾苏和陈可为,后来一度又和沈枫来往密切,她把他当成一位可靠的、无话不说的大哥,如今这三个人都从她的生活中渐渐消失远去。与之相反的是,基于一次偶尔的工作机会认识的周宝音,和一开始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的琪琪和晓楠,原本以为只会是泛泛之交的这三个姑娘,却无意间成为她生活里持久而稳固的存在。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按照原本预计的方向行进,那大概也就不会有“命运”这个词了……还是说,意外本身就是命运呢?

也许是忧思太深太重,那个夜里,空空久违地梦见了颜亦明。

梦境十分错乱而离奇,她先是梦见了自己在上海的那个酒店等着他,可他一直没有出现。忽然之间她又变成了他生病的妻子,被诊断为乳腺癌,可他完全不当回事。残存于意识深处的那一点点清醒和理智让空空在辗转中发出呢喃,她知道,弄错了,那不是她和颜亦明,生病的人是宝音,漠不关心的人是沈枫……这些情节不是她和他的故事。

在梦的结尾,空空又回到了二十一岁的冬天,颜亦明还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去旅行,她没有问目的地,只是把头靠向他的肩膀,心裏只希望这趟慢车能一直开下去。她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幸福感,远远超过了对旅行本身的期待。

但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故事。

醒来之后,空空把摆在床头的水杯里的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外面的天空还黑着,安静得很,人在这种时刻很容易陷入惶恐。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分。她并没有睡太久,可是在梦里,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梦的能量尚未消失殆尽,还残留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磁性在房间里。忽然之间,她有种不顾一切想要见见他的冲动,见不到,听听声音也好;听不到,有条冰冷的文字也好。

趁着这股冲动,她给颜亦明发去了一条并没有指望会得到回应的微信。

“我梦见你了。”

她重新躺下来,刚闭上眼睛,手机就震了——难以置信,在凌晨四点,他和她一样还醒着。

“梦见什么了?”

空空想了一下,没有说实话:“梦见你结婚了,住在两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太太年轻貌美,刚生了女儿。”

颜亦明回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空空不忍心告诉他,在年轻人看来,那个表情是讽刺,是阴阳怪气,是不出声地骂人。

“你放心吧,我过得没那么好,刚刚还在烦心公司的事。”

空空及时遏制住了自己,没有问“怎么了”。她知道他不会说,但她大概能猜想得到:这个时间点还没有睡觉的,要么是最成功的人,要么就刚好相反,他很显然属于后者。就在她迟疑的分秒之中,颜亦明的信息又发过来了。

“今年春节我妈去给我算了个命,你猜‘高人’怎么说?”“嗯?‘高人’看谁都非池中物。你不会真信吧?”

“‘高人’说我命中无富贵,你说我该不该信?!”

“哈哈哈,我还指望你飞黄腾达呢。”空空能想象到颜亦明在另一边也同样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他们的对话停留在这裏,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晚安。空空再次倒回寂静和黑暗中,她知道了答案。

陈可为是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人,沈枫是天生拥有好运气的人,他们有个共同点——都是聪明人。而颜亦明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既没有沈枫天赋的幸运,又没有陈可为的自知之明;他既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又像和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

他永远不会变成沈枫——空空一时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那种傲慢是需要资本的,只属于成功者和赢家。她知道这样说未免太过于残忍,可是,他的清澈疏朗恰恰都来自他的不得志和反反覆复的失败。

空空想:我终于明白最核心的矛盾是什么了——在漫长昏暗的岁月中,我深深爱着的是这个失败的你,而你想要抹去和改造的也是这个失败的自己,这就是我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空空在这透彻的领悟中流下泪来,比上次因为写不出小说还难过。然而,当她慢慢平息下来,发现自己全无睡意之后,她洗了个脸,又坐回到了电脑前。

没有任何理由去见颜亦明,即使她现在又是一个人了,不再有背叛任何人的道德包袱了,她也仍然无法迈开脚步。在那次离开上海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如果她再见颜亦明,就一定要有一个于人于己都有意义的契机,要光明,要坦荡,而不是像两只落败的野兽,仅凭着脆弱的爱或者性来维系他们的关系。

长久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他已然算不上人生的强者,可她绝不能以更弱者的面目去见他,空空告诉自己,她至少得完成点儿什么。她必须有一张更坚毅的面容,更坚实的成就来支撑她的背脊,以平等的姿态再出现在他面前。

她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我骑着这辆老旧的黑色单车,骑向母亲说的她曾无数次梦见的那个银色湖泊。我紧握着车把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暴起青筋,肋下传来剧烈的疼痛,汗水模糊了双眼,这个时刻我又钻回了少年时的躯壳之中。我的双脚越蹬越快,背上生出双翼,连带着身体和车子一齐离开了地面。

在风驰电掣之中,少年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大鸟,飞往世界尽头——他知道,那里的黄昏有十八个太阳,到了夜晚,他将栖息于银河。

空空写完这一段,将文档另存于文件夹里。这是她提前写好的结尾,对于整篇小说来说,这只是一个零件,可是创作的过程不正是这样一点点锤炼,一点点删减,一点点拼凑,最终达到完整吗?

她重新打开正文,把标题处的“惨绿少年”删掉,换成了另一个短语——“直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