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锺爱笑着点头,“是这样的!不信您下午来看我们上体育课好了。”
出了办公室,雁归对锺爱说:“不管是不是开玩笑,锺爱,你过火了,会出事的,这后果太严重了!”
锺爱嘿嘿一笑:“我帮她啊,难道她真怀孕了?”
雁归无话可说。
成英之前已经被训导主任找过一次,她得知消息后恨恨说道:“那个小贱人!是她,告密的人肯定是她!装得那么大度,其实从我和李政在一起后,她没准每天都像头猎狗似的尖着鼻子来嗅我们的气息。”
雁归说:“你不能跑!我陪你去医院开个重感冒病假条请假!”
成英摇摇头:“我才不怕那贱人!我们乡下的女人怀孕六个月都要下地干活,可不是城里女孩儿能比的!你放心,我从小就锻炼,又打篮球,没事的。”
雁归说:“你疯了?这样会出人命的!”
“雁归,我没别的办法了。我的抽屉被人撬过了,我怀疑那本病历锺爱都已经复印过,她就是要整我的。”
“你跑过了,她依然可以把病历交上去。”
成英低下头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我家里……我家在农村,爸爸根本就不让我出来念大学,我们那的女孩儿很多都是初中毕业就嫁人的。如果我因为这事被开除,还不如死了好。而且我本来对锺爱还有点愧疚,如果这事过了,她还不放过我,我就跟她鱼死网破!”
雁归阻止不了事态发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下午体育课时,教导主任果然来了,她看到穿着运动服的成英轻松站在跑道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发令枪响了,成英第一个冲出起跑线,在经过雁归边上时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担心,雁归笑着也朝她挥手。
但是雁归心裏充满了不安,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她恍惚回到了小时候,也是上体育课,班里有个女孩儿在操场上跑步,那个叫刘晓玲的女孩儿是她的好朋友,当时也是这么笑着冲她挥手:“嘿,雁归,你看我跑第一。”但是在跑到弯道上时,有一个垒球飞过来,正砸在她的头上,雁归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了下去。那个垒球打到她的太阳穴,还没到医院,已经不治。
雁归打了个细细的寒战,她低声尖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跑道,她心裏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必须马上制止成英:“成英,不要跑!”雁归在心裏高呼。
这时成英已经跑过了八百米,她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雁归还没跑到她面前,她便慢慢地软倒在地上。雁归停下脚步,她呆呆地看着前方,成英倒在画着白线的跑道上一动不动,身下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成英在被送往医院途中死亡,医生说她患有妊娠型高血压,平常很健康看不出任何征兆,怀孕的妇女中有这种病的大概是百分之一的概率。
雁归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精神恍惚地在家里休养了两天才回到学校,她坐在成英的床上默默流泪,锺爱面色苍白地走进来,雁归抬头看她一眼:“锺爱,你做得太绝了!”
锺爱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自找的,是她自找的!我不知道她有这个病……我真的不知道。”
雁归回忆着成英爽朗的大笑,她曾经对她说:“如果他以后敢对你不好,我咬死他!”嗬,成英对她那么好。
雁归慢慢把身子趴到书桌上,她轻声而清晰地说:“我不会原谅你。”
锺爱脸色发青,咬着嘴唇看她一眼,转身走出寝室。
她们两个从此不再讲话了。
第二年,雁归她们班开始进入实习阶段,她和锺爱分到了同一所小学当实习老师,实习成绩将直接影响到她们的分配。不过大家说当然锺爱是不用在乎的,她的未婚夫是教育局长的公子,不管成绩怎么样,她都能分到好单位。
测试实习成绩的方法是全市统一的仿真考,谁带的班成绩最好,谁的得分就最高。
考试成绩出来以后,雁归带的班拿了第二,第一名是锺爱的班。
放了学,雁归走到操场上,看到班上的文秀丽坐在沙坑边哭泣,她走过去安慰她:“为什么哭?其他小朋友欺负你?”
文秀丽摇摇头:“我一直都是全年级数学第一,这次输给隔壁班的李文浩,回去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爷爷一定会责备我。”
雁归想了想:“那如果有理由,爷爷就不会骂你,对不对?”
文秀丽抬起头看她:“可是我没有理由,我平常都考得比李文浩好。”
雁归递给她一本作业簿:“我可以让爷爷不骂你,你把这本作业簿给爷爷看他就不会骂你了,但是你要跟老师勾手指,不告诉爷爷这作业簿是我给你的好不好?”
文秀丽擦干眼睛,点点头:“那我跟爷爷说是李文浩自己给我看的。”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精明,当她觉得有一种力量能让她免于家裡的责罚,那么就算说谎也在所不惜。
雁归笑着摸摸她的头:“秀丽是最聪明的好孩子呢。”
她出了校门正碰上锺爱的未婚夫俞家明来接锺爱,大约锺爱还没有忙完,他正无聊地站在一旁看街头人画像,雁归一边等车,一边与他打招呼。
“俞先生好像是个很沉默的人,很少见你讲话。”
家明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不过小爱有些小孩子脾气,看见我与漂亮女生讲话会不开心。”
雁归想,锺爱到底学乖了,再不敢让自己的男朋友跟任何女同学亲近。不过也是,连条小狗都知道要把骨头藏起来不被其他同类发现,想到这她笑着说:“锺爱运气很好,找到你这么体贴的男友。”
家明对锺爱这个沉默秀丽的同学颇有好感,他打开话匣子:“我才觉得自己运气好,我家里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所以我自小就喜欢有爱心的女孩儿,但是现在这样的女孩儿已经很少。第一次见到锺爱,是在我家门口,当时她正带着一群小朋友玩耍,表情美丽极了,笑声像银铃一样动听,整个人简直就像拉斐尔笔下的天使一样纯洁可爱。”
雁归淡淡一笑:“是,这的确是锺爱的优点——异常的无辜纯洁善良,你捡到宝了。对了,你们几时结婚?”
家明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到明天已经认得一年,但是打算等她毕业再正式提起。”
雁归满怀憧憬地说道:“为什么不在周年纪念时给她一个惊喜?如果我男友在纪念日向我求婚,我一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家明迟疑了一会儿:“会不会太赶?”
“如果不爱她,相处十年也会觉得赶;但如果你们互相深爱,一年已经很长。”
家明点点头:“那也是。”
隔天中午,雁归约了锺爱到操场来。锺爱过来时,看到雁归在操场边上的大榕树下荡秋千,她在旁边一张秋千上坐下:“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跟我说话。”
雁归微微一笑:“为什么?”
“我知道你为成英的事情恼怒我,可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会那样,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最后的结果会那样,你还会报复她吗?”
“雁归,你是我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你该知道我受的打击有多重,我同时被他们两个背叛!一个是恋人,一个是好朋友!我的心都在滴血!”
“就是说你还是会报复,只是会控制程度?可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们?你已经有了新的爱情,你本来明明可以重新开始的。”
“雁归,你也有深爱的男友,你为什么不掉换位置想一下,如果你男友也做出这种事,你会怎样?李政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他对我的伤害,直至我死的那天都不能够磨灭!”
“那你的家明呢?”
锺爱想了想:“我感激他,尊敬他。”
雁归说:“如果我是你,要报复也要找李政,是他背弃了你们的诺言,是他不能承担你们之前的承诺。你不愧疚吗?你以前每晚做恶梦是因为李政的绝情,现在你会不会梦到满身是血的成英?”
锺爱从秋千上跳起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还要讨论这件事?我说过了我也不想的!我还以为你找我来是因为大家马上要各奔东西,你打算原谅我,我不要听你这些废话!”
雁归冷冷看她一眼:“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你需要的是成英和那些孩子们的原谅!”
锺爱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雁归:“什么孩子们?”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利用未婚夫家里的关系弄到仿真考的试卷,然后改动一些数字布置成作业给孩子们,让他们在仿真考时拿高分,你觉得作为一个老师这么做是对他们负责任吗?”
锺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雁归笑起来:“被人监视的滋味怎么样?就像当年你监视着成英一样,我们彼此彼此!”
锺爱尖叫:“雁归,你到底想怎样?我不会怕你,就算我实习拿不到高分也无所谓,我有后台的,我照样可以分去最好的单位,倒是你要想一想,我有办法让你去最差的学校!”
雁归不在乎地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让秋千荡得更高一点:“我等着看!”
她看着锺爱气极败坏地离去。
榕树下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俞家明捧着一大束玫瑰低着头慢慢走出来,他怔怔地望着锺爱离去的方向默然松开手,花掉到操场的沙地上,暗红的花瓣在风中凋零地散落。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想知道,雁归,你想要什么?你帮我认清了一个人,想要的酬劳是什么?是要分去最好的学校吗?”
雁归继续不紧不慢地荡着秋千:“不!我已经向学校写好了申请,我要去全市最差的一所学校!”
家明茫然地摇摇头:“我虽然不懂女人,但是我觉得你很可怕。”
雁归好奇反问:“难道我可怕过纯洁善良的锺爱?”
家明呆呆看了她半晌,找不到答案,于是沉默地向与锺爱相反的方向走去,雁归在风中荡着秋千,越荡越高,她的手紧紧抓着秋千粗粗的麻绳,那纤维几乎要勒到手心裏让她觉得生痛生痛。
雁归实习完毕回到学校后,马上听到学校里的小道消息,锺爱带的班虽然仿真考拿到高分,但她的实习成绩分数却是全校最低的,大家纷纷议论为什么,雁归微微一笑,除开她不会有人知道答案,她班上的文秀丽,是实习学校校长的孙女。
“不过也没关系啦,反正锺爱的未婚夫家里后台硬,就算实习成绩差也不会影响到她。”大家又这么说。
可是厄运好像紧紧缠住锺爱不放,没过多久,又传来了俞家明坚决和锺爱解除婚约的消息,她的靠山没有了,更可怕的是慢慢地有人公开谈论当时成英的死因。锺爱成为了学校里最受憎恶和鄙夷的女孩儿,原来在天使的甜美外表下,她有一颗这么可怕恶毒的心。被两个男人抛弃也是她该得的报应!大家都这么说,尤其女孩们简直把她看做麻风病人一样,甚至在食堂里,她往哪里坐下所有的人都会离开。
千夫所指的锺爱每天躲在寝室不肯出去,披头散发,无心梳洗,连睡眠也变得很差,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学生涯能够快点结束。
有天她坐在床上发呆,看到雁归拎着开水瓶进来,她突然好像清醒了:“是你!是你对不对?你忍了这么久,就是想找这么个机会来害死我。”
雁归一边把水倒进杯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你怎么了?锺爱,你精神有问题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回家去休养一段时间。”她忽然笑了笑,走到墙角把手中的开水瓶放好,“看,成英家里人过来给她收拾过东西,没带走的遗物你们谁都不敢要,只有我敢,还挺好用的。”
锺爱的眼睛瞟到她放到地上的那个红色开水瓶,正是成英以前用过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抬头看着雁归,雁归和平时一样,穿着简单的牛仔裤、白衬衣,大概因为刚洗过头发,平常总是束起来的马尾放了下来,锺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发现,同窗四年的雁归竟然有一头这么乌黑美丽的头发,她把很多东西都隐藏得那么好,初时跃然欲现的怀疑变成了可以说明一切的事实。锺爱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愤怒地冲过去撕扯雁归的头发:“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你这么可怕这么虚伪,你才是有问题的人!你这个魔鬼!”
雁归用手把她挡开,她看着她,锺爱面目微有浮肿,眼睛红彤彤的,即使发狂的样子依旧非常楚楚可怜。
奇怪,她想,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成英就是因为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送了命。
那天晚上,迷糊睡去的锺爱被一束光线照到眼睛醒来,她睁开眼,成英书桌上的台灯正在自动开开关关,橙色光线一明一暗,就像原来成英还在时,故意拧亮开关照她眼睛一样。
锺爱大骇,她尖叫:“谁?是谁?谁在开那盏灯!”
室友全部莫名其妙地被吵醒,发现灯光是熄灭的,大家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雁归慢慢从床上起身,一双眼睛像宝石似的发出晶光:“锺爱,我白天就说了,你该去医院了。”
锺爱的精神状态彻底崩溃,她完全没办法再承受学校里的流言飞语,也不肯在寝室里待下去。
她哭泣着对大家说:“闹鬼!这裏在闹鬼!”
她家里不敢再让她在学校待下去,帮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雁归面无表情地靠在墙边,看着锺爱家人帮她收拾东西,好像在看一出戏。她回想起刚进学校那会儿,她把自己的下铺让出来给锺爱。那时她是真心的喜欢她,锺爱那么天真烂漫,连选个枕头都要带有荷叶边的,雁归自己从没过过小公主的日子,但是她愿意像所有人一样宠爱那个安琪儿。
可是现在……
锺家人走了以后,她“咚”一声把手里握着的一个小小遥控器扔进垃圾桶,心裏有鬼的人才会觉得闹鬼,她不过请物理系的同学做了个台灯的遥控开关而已。
晚上,雁归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发呆,她回忆起以前充满欢笑的日子,心裏充满感慨和伤感。她在成英的座位上坐下,学她原先最爱做的动作,把身子趴到桌上,下巴搁到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伸手把那盏绿色的台灯拧开又关上,她的脸躲到橘色光线的暗影里,看着房间里一明一灭,她想:“这个地方……可真是寂寞啊。”
她的眼眶慢慢涌出一股雾,那雾在眼角凝聚,化成水滴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