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着最终才答应见他。
我让宫人们拉下帷帘,支起了屏风,宫人们没见过我如此对待九皇子,有些诧异,最后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她们正识趣地要退下,我叫住了她们,吩咐说:“你们在这儿侍候。”
宫人们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这时九皇子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对你们小姐说。”
宫人们如获大赦般纷纷退去。
我在屏风后拿扇子遮住半边脸,显然是不想和他深谈。
他问:“奴兮,可不可以撤去屏风?”
我不语。
我以为他会就此退却,可是他竟绕过屏风走到我面前。
我惊讶地望着他,一向彬彬守礼的九皇子不会这样做的。
可是当我看清他时,我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好像大病一场的人般,眼眶深陷,眼睛也是布满血丝的;他的皮肤粗糙蜡黄,下巴长出了颓败的胡子;最让我心惊的是,只不过短短的几天,他似乎已经明显地瘦了一圈。
我再也强撑不住冷漠,无比悲伤地唤了一声:“九皇子……”
他神色一动,缓缓地说:“奴兮……我想向太后奏明……我要娶你……”
我的心被针扎一般的痛,九皇子,你何必非要苦苦纠缠呢?
他这样子……最后受伤的还是他自己。
长痛不如短痛,我狠了狠心,语气又变得冰冷,“九皇子,我不喜欢你。”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句话吐出来,每个字都像是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刀。
果然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那一刻我简直说不下去了,但生怕自己动摇,索性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良久的寂静。
他哽咽地说出口:“可是,奴兮,我爱你已经爱得好久了……”
我的心一酸,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人么……”
我摇了摇头,和那无关。即便是没有权禹王,我也不会嫁给你的。
他绝望地笑了几声,笑得无比酸楚。
然后我听到他起身衣服的摩擦声,我这才转过脸,看见他的背影是那样的瘦削颓丧。
“九皇子!”我喊出了口。
他一下子转过身,眼中竟闪过一丝期盼。
可是我说的却是:“好好待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希望……你过得幸福……”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前些日子被太后召进宫,我当时还在诧异为什么这时把她召进宫。我与她说过几句话,那是一名低眉含笑的女子,一定能成为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希望她能带给九皇子幸福。
九皇子的神色顿时黯然下去,摇了摇头,小声说:“只要奴兮过得幸福便好了……”
然后他转身离去。
我以为疼痛过后便会逐渐忘却。
我以为九皇子可以娶了户部尚书家的小姐,然后渐渐忘了我。
那天皇上冲九皇子发火了,原因是他拒绝这门婚事。
皇上怒气冲冲地把案上的茶杯向跪在下面的九皇子摔去,喝道:“朕已经定了明天派使者去提亲,此事不许再提!”
九皇子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最后他只说了句“是”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心中明了,我之所以那么希望他能娶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是因为想让自己心中的愧疚感降低吧。
可是第二天却没有感觉到宫中一丝纳采的喜悦气氛,我正纳闷,却见婷仪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小姐,小姐,九皇子落发出家了!”
我睁大眼睛,大脑在此时停止了运作,什么!她刚才说什么?
婷仪见我呆呆的样子,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一次:“九皇子遁入空门了!”
我眼前一黑,身子顿时瘫软在地上。
我喃喃地说:“不,不可能,不可能……”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要把我扶起,可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善善让宫人们退到一边,她跪下,温柔地拭去我眼角无意中掉下的一滴眼泪,“小小姐,您去看看吧……”
我的眼神空洞,口中只是重复着:“我不见他,我不见他……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我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榻上。
外面下了雨,有湿润的雨气透过窗子袭了进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今天九皇子就要离开宫中去皇家寺院龙恩寺了。
纵然太后皇上他们如何震怒,但是发生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不敢去送他,我实在无法面对佛袍那份墨黑色的凝重,更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泄露了他出家的因由……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出家的缘由,只是议论可能被鬼魅迷了心窍。
婷仪端上了饭食,劝道:“小姐,吃些东西吧。”
我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婷仪担忧地说:“小姐,您已经好几天未进食了……”
我冷笑,只不过少吃了几顿饭,这和他的伤痛比起来算什么。
我冲婷仪摆了摆头,“你退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婷仪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晚上时,善善向我禀告:“小小姐,听说万和宫的娘娘病倒了……”
我从混沌中打了一个激灵,问道:“是玉昭容她生病了么?”
善善点了点头。
我急冲冲地穿好衣,心中着急万分,大步地向万和宫走。后面的宫人几乎是小跑跟着。
已经对不起他了,最起码要帮他好好照顾他的母妃……
到了万和宫最先见到端着汤药的萍儿,她见到我,率先红了眼睛。
我阻止她向我拜安,急切地问:“娘娘还好吗?”
萍儿哽咽说:“娘娘不肯吃药……娘娘好不容易盼到皇子出人头地,没想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抓住萍儿的肩膀,说:“你不要哭。娘娘以后还要靠你的侍候,你要先坚强起来……”
萍儿听了我的话,擦去脸上的泪痕,重重地点了点头。
安抚了下人,我强打起精神,踏进了玉昭容的房间。
玉昭容正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口中含混地说着什么。
我走到她的病榻前,轻轻地唤了一声:“娘娘……”
玉昭容听到了我的声音,竟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我。
我能从她眼中看出一腔怒火。
但是那股怒火却又慢慢地褪去,随即有眼泪盈满她的整个眼眶。
她大声地嚎哭道:“不是你的错啊……我怎么能恨你……”
我低下了头,愧疚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玉昭容不语只是从枕边摸索出什么,颤颤巍巍地把它递给我。
“是裕儿临走时叫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是一个青白色的锦缎荷包。
那颜色,和九皇子经常穿着的衣服是一个颜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我手指颤抖着打开荷包。
竟是一小缕头发。
那缕发丝竟是那么柔软,就如他那颗脆弱而又易受伤的心……
还有一个小条子,字迹是那样熟悉,只有三个字。
不恨你。
不恨你……
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再也控制不住,蹲身掩住脸,任泪流。
九皇子,即便对你没有男女之爱,但是那份手足之情对于我来说依然那么重要。
你难道不懂么……
为什么就这样弃我而去。
为什么要出家……
十二皇子再见我时,眼神里有了淡淡的哀伤。
我突然怨恨起自己,厌烦长大。
我每日病怏怏的,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然而皇上每次到小雅斋时,我又不得不强撑起一副开心笑颜。
花溅泪最近常常做些拙笨的事来,我知道她这么做无非是想故意逗我开心,但是我最终只是抿了抿嘴怎样也笑不出来。
善善把饭食端了上来,我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精美菜肴,便想起九皇子现在吃得不过干涩无味的青菜素食,突然间没了胃口,搁下了银箸。
我环视四周,发现平时放在案上供消遣的棋具早已经撤了下去,一定是善善为了避免让我触景生情吧。
可是,不知道到了寺院会不会有人陪他下棋……会不会寂寞。
善善这时说:“小小姐,下午奴婢们要打扫屋子,可能会比较脏乱……况且今日天气晴朗,小小姐不若出去散散心……”
我又怎么会不了解她们的心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下午出去时我四下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竟是来到了猎场。
我一怔,随后一种浓郁的悲伤沉沉地压上心头。
一个月前他还在这裏。
当初自己是不是做得错了……如果说得委婉些今日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局面。
那个总是拿温柔目光凝视我的九皇子,那个总是冲我微笑的九皇子,那个连雪仗都不舍得和我打的九皇子,那个对我关怀备至的九皇子……那个人已经不在这裏了啊。
头上的烈日灼灼地烤晒着我,而我自我惩罚般地站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是多么可恨的人啊……偏偏总是会伤害身边的人。
我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只是感觉头昏脑涨起来,然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模糊中感觉有甜甜的液体流进喉咙,我猛然警觉地睁开了眼。
眼前拿着汤匙的人明显一怔,继而咧了嘴笑了笑,转头冲后面说:“王子,她醒了。”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也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
那身回纥装扮令人熟悉,原来竟是那个回纥王子。我再看眼前拿着汤匙的人,正是那天在一旁的仆人。
那仆人又盛了一勺要再喂我喝,我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那仆人回答说:“是红糖水……这位小姐中了暑气,所以才会昏倒。幸好我家王子从那儿经过,一时间也不知道小姐住在何处便擅自先送到这裏歇了歇。”
我嗤之以鼻,先前险些要掐死我的人还会救我?
我也不顾那人送上来的糖水,径自起身下了床便大步地往外走。
我经过那个回纥王子时,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哦?就这样走了?对救命恩人连谢都不会说吗?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礼仪之邦待人之道么?”
我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也不看我,目光倒也平静。
我冷笑,谢么?倒也不难。
我冲门外叫道:“侍衞!”
我知道质子的宫殿里一定是有相当数量的侍衞的。
果不其然,我刚叫出口,便有两名侍衞赶了进来。他们大概也知道我是谁,很利落地在我面前跪下等令。
我口气严厉地喝道:“你们可知罪?”
他们面面相觑,显然不明所以,但是口上却说“卑职们有罪。”
我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质子殿是不可以随意带进人的么?今日尚好是我,若是某个伪装的刺客如何?!伤了王子谁来负责,就是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偿的!”
我虽然口上说是为了王子的安全,实指他们监视不周。
那两名侍衞方才如梦初醒,连连叩头讨饶。
我冷眼旁观,见差不多了,便道:“今日之事暂且饶过你们。不过你们日后可要好好保护王子安全,丝毫不能马虎。”
我故意把“保护”两字咬得极重,可不只是对跪在眼前的两名侍衞说的。
那两侍衞连忙信誓旦旦地发誓一定会忠于职守,好好“保护”王子的安全。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王子。
“够了么?”我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身后奴仆脸上不禁露出一副愤愤然的神情,“你……”
他摆手示意,脸上又恢复常态,冷笑了一下说:“前些日子我刚听了农夫与蛇的故事,现在倒是能体会到农夫的悲哀了……”
我的脸不觉地一沉,是把我比作那条忘恩负义的蛇了吗?
我辩解道:“是你平时做人太过凶狠……”
他挑了一下眉,“那小姐的态度就好了吗?”
我一时哑然,却并不想在这与他口舌,转身就要走。
可是还未走出几步,便又感觉一阵眩晕险些又要摔倒。
他本能地上前扶我,我突然听到自己胃部小声咕咕叫的声音。
我红了脸。想起这几天几乎没有吃下什么东西,原来自己终究是饿了啊。
怪不得会晕倒了。
我抬头偷偷地瞄他,希望他不要听到那尴尬的声音才好。
只见他面色沉稳,我吁了一口气,还好。
他引着我在椅子上坐下,得到他如此照顾,我突然感觉有些心虚。
他冲我笑了笑,向那奴仆吩咐道:“必勒格,去取些奶酪馍馍招待客人。”
我的脸愈发得红了,原来他还是听到了。那一刻我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不一会儿,那个叫必勒格的仆人就端了好些吃食上来。
王子解释说:“我吃不惯你们这儿的食物,所以在宫殿里也不曾储备些。只得委屈你尝尝我们那儿的食物了……”
我还好意思说什么呢?只能小声地说了谢谢。
我先是端起那杯马奶茶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怪异,实在很难下口。
但是我还是勉强着咽下去了。
我看到他盯着我,于是嘴上说:“很好喝。”
说着还要表示般再喝上一口,他却接过杯子放在一边,说:“我知道你喝不惯的,不用勉强了。再尝尝别的吧。”
但是无论奶酪、馍馍、油炸饼、棋旦子等都让我吃得不太习惯,最后总算找到风干的牛肉条还算得上好吃,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心一意地吃起来。
我吃着吃着发现他正在一旁盯着我看,于是疑惑地停下了口,是不是自己的吃相太不雅观了?
他浅笑,“没想到你乖巧时还算是耐看……”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又马上说:“不过凶起来时就不敢恭维了。”
我又羞又恼,瞪了他一眼。
之后我们都默默地没有说话,让我颇觉尴尬,只得找些话题问:“你经常去猎场吗?”
他苦笑了一声,“我是不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的,只有在猎场还尚算自由……不过今日经过小姐的‘关照’,恐怕再去猎场也不那么随意了。”
我有些惭愧,但是嘴上却硬着不肯道歉。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间宫殿虽谈不上破败,却远远及不上其他宫殿繁华,显得有些简陋了。
我看着眼前这位眼底掩饰不住落寞的异国王子,笑着摇了摇头。
虽贵为回纥未来国君,可是现在寄人篱下,却是连我这样的小女孩都可以随意欺辱的,真是有几分悲惨。
但是我却并不想说出任何安慰他的话。
自从九皇子的事情之后,我只是越发地觉得也许同情之于男子最是无用的吧。
我晚上回去时,善善她们都纷纷说我的神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我半信半疑地抚着脸,真的么?许是有人当了出气筒吧。
她们晚饭聊天时说:“过几天宫中就该热闹了哪。”
我问为什么。
婷仪嚷嚷说:“三天后选中的秀女们就要进宫面圣了,小姐忘了么?”
我恍然,原来这些日子精神恍惚,竟忘了这般重要的事。
这件事情虽然说来与我并无多大关联,但是每当此后宫中的势力格局总或多或少会发生变化,却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
夜晚又梦见了九皇子,看见他转身和我说再见,我拼命想去拦住他可是脚却粘在地上丝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我在后面疾呼:“九皇子你去哪?”
九皇子回头,依然是温柔的笑容,他说:“去一个没有奴兮的地方……”
我喊道:“不是不恨我么?那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九皇子依然拿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因为看见奴兮心会流血啊……”
我定眼一看,果然看见有汩汩鲜血从九皇子胸膛露出的心脏处流淌出来……
我惊叫着起身,发现四周黑黑的,竟然是梦。
我从枕下摸出九皇子留下的荷包,将它贴在脸上,哭了。
因为生怕吵醒侍夜的善善,我不敢哭出声来,最后剩下的只是轻轻的抽泣。
九皇子,你就不问问我恨不恨你么……
我恨你呀。
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