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廿七,乙丑。
杭州。
涌金门敌楼上。
早已是深秋,日光稀落,风转清寒,但杭州知州却浑身上下都冒着虚汗,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内里的衣物被打得透湿。站在敌楼中看着城外铺天盖地的贼军军势,他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好……好多……”蔡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下巴不打哆嗦,但平日里能说会道的那条舌头却仿佛打了结,让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方腊军自从三天前攻下富阳县后,没有多做停留,便沿江而下。昨夜里,三千人的先头部队便抵达凤凰山,山上山下满山的篝火,让杭州城中一片慌乱。而今日,一波一波的贼军沿着官道渐次杀来,半日间,便已经到了有两三万人之多。这些身穿白衣的明教教众排满了西湖沿岸,从城南的凤凰山直到城西北的钱塘门,八九里地延绵开去,竟被染得一片雪白。
蔡嶷打着寒颤不敢再看,回过头去,陪同他一起视察城防的浙西节制陈建和廉访使者赵约也是一脸的苍白,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蔡嶷略微松了口气,这让他前面的失态不至于太丢脸。只是陈建、赵约他们还算好,至少能陪着他来视察,除了这两人,杭州城中的大小官吏,甚至是杭州通判。今早起来便一齐不见了踪影。遣人追查,却说是趁着昨夜城中混乱,齐齐逃出东便门去了。
这些官儿同僚情谊全不顾,走时也不招呼一声,倒把蔡嶷恨得咬牙切齿,‘你们逃得倒快,偏把我留下来顶缸。’
他本来听着幕僚的撺掇。尚有心坚守城池,不过他现在也后悔了。城外地敌军的声势太过惊人,而手下的官吏也逃得精光,让他再也没有信心守住城池。只凭四千的残兵和六千刚强拉来从军的百姓,如何抵挡得了城外十万大军,而首当其冲的涌金和清波两门,又只有五百东海商号的护衞,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守得住。
蔡嶷心中叫苦不迭。‘刘先生,你可把我害惨了。’视线转向站在队尾,却见害得他必须留在城中死守地幕僚,看上去虽仍是怡然自若,但脸色也是微微有些发白,但在随行视察一行人中,也只有他的表情最自然。
不过,当蔡嶷把自己地幕僚和敌楼上的守军比起来。却觉得这裏的守兵神情更为放松。这裏是涌金门,正是征召来的东海护衞的防线。应该是姓吕的护衞队头目靠在墙边打哈欠,而余姓的副头目则是一边向城外张望,一边拿了支牙签在那儿剔牙,不但两个头目都是若无其事,连守在这层敌楼上地那些东海护衞。都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有的拿着磨石磨着刀刃,有的哼着小曲儿调整弩弦,甚至还有两个窝在墙角闭目养神。却没有一人有兴趣瞧他们这些来视察的高官一眼。
蔡嶷再看看敌楼下城墙上的自家军队,表现却完全不同。多是攀在雉堞上,只露出两只眼睛鬼鬼祟祟的向外张望,或者是握着佛像、道符在那里念念有词,都是一副天就要塌下来,死到临头的样儿。
‘精气神完全不一样。’节制浙西、直龙图阁陈建暗自念叨,方才他上楼时。随行地护兵还想把这些东海护衞赶下敌楼。以防不测,但只被满脸络腮胡子的吕姓头目瞪了两眼。便被吓得不敢再说话,‘骄兵悍将果然不同。’
陈建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这支队伍,完全不是看家护院的感觉。他们穿着的皮甲皆是半新不旧,但外形却是一模一样。手上的弓弩、刀剑和长枪皆是一个式样,服装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所有东海护衞的左臂上,都扎了一条深蓝色地宽布带,似是作为敌我区分的标志。但每个人的布带并不完全一样,虽然都是蓝色作底,但上面的花纹却不尽相同。比较多是绘着一道道白色竖条,有一道的,也有两道三道的,四道竖杠他也看见不少。除此之外,便是红色的圆形标志,比戴着竖杠布条的要少了许多,应该是军官的象征。有绣着一个红色圆标的,也有两个地,而饰有三颗圆形标志地他只见到一人,便是站在楼梯处的一个只有十六七岁地小子——虽然觉得不可能,但看那小子的精神气度却当真像是个军头的模样——至于吕姓头目和他的余姓副手,则是例外中的例外,左臂布带上都绘有银白色的月牙,分别是两颗和一颗。
单从这根布条上看,就能知道所谓的东海商号护衞根本就是一支等级完备,制度严明的军队。而五百人,在大宋军中正好是一支满编的指挥。若是东海军的编制也是一样的话,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吕头目便是这个指挥的指挥使。而陈建上城时,也正好模糊的听到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指使’——那是指挥使的简称。
‘这算不算引狼入室?’陈建苦笑。现在涌金门和清波门已经在东海人的控制之下,若是他们与方腊勾结起来,杭州转眼就要翻天覆地,莫说杭州,以东海的军力财力,再加上方腊军的配合,整个江南都要完了。虽然五百东海护衞身边,蔡知州已经派了两千人监视着,但两方比较起来,却是天差地远,就算是四对一,陈建也不觉得那两千人能挡住五百东海护衞的全力一击。
陈建很后悔,早知昨夜就不顾惜名声,留在城中了。随着大流,也不惧会受到多重的惩戒。所谓法不责众,两浙路上。弃城而逃的官吏成百上千,他就不信政事堂有决断把所有人都流放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