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一八五.二三二.一九五
他随这打扮妖娆的女子上了阁楼,进了阁楼的里间。如他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贱民一般于厅堂享乐。
椅子上的人仍沉浸在梦里,陆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手中银针从脖颈渐渐滑过脸颊,最后停留在他并不饱满的颞部。
他根本不记得什么丰乐楼。
盛京最好的遇仙楼,楼里都是父亲的熟人。素日里他在遇仙楼里办个生辰宴什么的还好,一旦想做点什么,立刻就会被人回禀给家里。
丰乐楼是他新发现的酒楼,虽比不得遇仙楼豪奢,却也勉强入得了眼,最好的是这里没有父亲的人,他要做什么无人盯梢,便有难得的自由。
耳边传来的声音幽冷如烟:“戚公子,你杀了人啊……”
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在他那过去二十余载中,这种事发生得不计其数,他没想到今日会被人提起。
陆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得知此事的戚清将他关在府邸中软禁不得外出,父亲失望的目光简直成为他的噩梦,让他辗转难眠了好一阵,多亏了那些灵犀香,才能使他情志舒缓。
“戚公子……”
父亲总拘着他不让他出门。
“后来妇人怀孕,你又为毁行灭迹,将她一门四口绝户……”
依稀是个女子模样。
他少时便沾染上这东西,曾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被戚清撞见,父亲发落他身边所有下人,将他关在府里足足半年,硬生生逼着他将此物戒除。
身为太师之子,处处都要注意举止言谈,总是不自由。
丰乐楼……
从这里刺进去,尽数刺进,他会当即殒命。
屋子里散发出奇异幽香,里头矮榻上,两个歌伶正低头抚琴,琴声绵长悦耳,令人心醉。
香丸是上好的灵犀香,自戚玉台懂事起,府里燃的就是此味长香。他来户部后,父亲又让人备了许多,供他在司礼府燃点。
女子像是从身后贴上来,在他耳畔低语,温柔的、飘渺的,如道断断续续的梦:“……还记得丰乐楼吗?”
“我即刻差人添茶……”
随着这话落地,脖颈间的冰凉又深了一分。
所以戚玉台才让管家与审刑院那头交涉,对方答应将此事处理干净。后来他听说妇人一家四门都已不在,适才松了口气。
不过……
桌上公文越发显得刺眼,戚玉台把它们拂到一边,从一边罐子里捡起颗香丸,点燃丢进桌上的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中。
“哎,这话说的,像我等着玉台你的茶一般……”
那声音还在唤他:“戚公子……”
谁在叫他?
他想要离开,想要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噩梦中醒来,可他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救命——”
是辆朱轮华盖马车,比寻常马车大一倍有余,看起来极为华丽。马车帘被掀开,从里面走下来个穿靛青玉绸袍子的年轻男子。
丫鬟高喊着救命,伸手来拽妇人,也被一并拖了进去。
她在说什么?
什么女子,什么杀了她,他全然不明白,只能虚弱地挣扎。
他们很廉价。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打发了金显荣,戚玉台进了自己屋里,关上门,往椅子上一坐。
他下意识反驳:“没有,没有,我没有杀人……”
桌上摆着一只青花玉壶,两只白玉莲瓣纹碗,还有一小封油纸包。
但戚清仿佛看不见他的怨言,断然拒绝了。
他身为太师府唯一的嫡子,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官职捞不着。那些出身不如他的官家子弟尚能凭借家势平步青云,偏偏父亲却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份差事。
金显荣端起茶杯,美美呷了一口。
雅室里青玉炉里燃着的幽香芬芳若梦,隔着层模糊的烟流,有人叹息了一声。
“戚公子……”
户部这份差事,是他父亲戚清替他安排。
不过上次他走时,罐子里的灵犀香还很满,如今却只剩一颗,想来是金显荣顺手牵羊摸走了,金显荣一直都很爱占这种小便宜。
服散。
后来隐隐听说对方有了身孕,他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妇人的丈夫一心盼着搭上太师府,恨不得去舔他鞋底泥,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实在激不起什么水花。
不值一提。
还要忍受爱占便宜的讨厌同僚。
他不以为然:“给点银子打发就是。”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寒食散的效用已开始发作,他只感到极致的快乐,在这残暴的掠夺间得到的自由。
“永昌三十七年,你在丰乐楼里遇见一女子……”
无论他在外头做了什么,犯了多大的过错,自有人为他收尾,处理得干干净净。
陆曈默念着这两个字。
戚玉台闭上眼睛,舒服喟叹一声。
此物是寒食散。
“……”
丰乐楼?
他尚在愣怔,突感自己脖颈抵住个冰凉的东西。
陆曈垂着眼,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神色迷蒙的戚玉台,眸色一点点冷却。
那声音这样说。
戚玉台感到自己身体变得很轻,耳边隐隐传来尖叫和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反而越发令他舒畅,像是嗜血的野兽尝得第一口血肉,他变得癫狂,无所不能,只依靠本能啃噬虚弱的猎物,周遭一切变得很远很远。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间再没了别的声音,忽而又有熙熙攘攘声顿起,他抬头,迎面撞上一片带着香风的暖意。
是他不在的日子积攒的,但总共也没多少。如今户部没什么实权,他这都省事本也只是个虚职,在户部不过混着日子领俸饷,在不在并无区别。
然而寒食散有毒,长期服用寒食散对人体多有伤害,先帝在世时,曾下旨举国禁用此物。但许多贵族子弟还是背着人偷偷服用。
金显荣放下茶盏,眯着眼睛笑道:“玉台来啦。”
一两银子买不到遇仙楼的一盅美酒,却能买到一个出身卑贱的下人。
支开下人?
他喜欢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不再是众人眼中循规蹈矩的太师公子,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儿,纵情高飞于丛林里,摆脱了父亲阴影,握住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他从来不曾杀过人,因为根本不必。
倘若此景被戚清瞧见,必然又要狠狠责罚他。太师府最重规矩礼仪,从小到大,在外他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杀的人!”
是个年轻妇人,身后跟着个丫鬟,手里提着只红木做的食篮,似乎没料到忽然有人打开门,二人转过身来,待瞧见他浑身赤裸的模样,丫鬟吓得尖叫一声,妇人涨红了脸,拉着丫鬟就要逃开。
他便只能在司礼府呆着。
来人是当朝太师府戚家公子,戚玉台。
口中的话骤然凝住。
戚玉台便走进去,在矮榻前坐了下来。
灵犀香可安神宁志,可只要稍稍调改一点,便能使人妄言谵语,分不清梦境现实……
戚玉台似有所觉,面露痛苦之色。
“吱呀——”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