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夜遇殿帅(2 / 2)

灯花笑 千山茶客 3583 字 5个月前

陆曈:“……”

陆曈目光从一卷卷医案封皮掠过,须臾,在一处停了下来,伸手将医案从书架上用力抽了出来。

“只是血热亢盛,以致情志失调。”

六四.一八五.二三二.一九五

给金显荣行完今日的针,又将敷药留下,陆曈背着医箱回到了医官院。

倒是站在女子身后的金显荣走出来,轻咳一声,主动打圆场道:“玉台,这位是翰林医官院的陆医官,刚才叫你不醒,我让她来瞧瞧你是不是病了。”

女医官说完,就对他二人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金显荣忙跟了出去,不知道是问什么去了。

“是啊,陆医官忙着为我施针捣药,我本想问你,是否需要陆医官顺便瞧瞧你的风寒好得如何。一进屋,你趴在桌上叫也叫不醒,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事了。”

绕过游廊,走过树林里一排药房,人走过时,那点光束也随着人在夜色里忽明忽暗穿梭,医官院的树林仿佛便成了落梅峰的乱坟岗,总有些幽魅鬼火滢荧。

金显荣往前走了两步,见他额上冷汗将衣襟都已浸湿,忍不住劝道:“玉台,你这脸色不大好看,不如让陆医官替你把脉瞧瞧,要是风寒未好,干脆还是回府养一养得了。”

林丹青凑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莫非你……”

陆曈低头,提笔在白纸上那个“戚”字上勾画几笔,漆黑的墨汁一掠过纸面,方正的字便被涂抹成一道浓黑的阴影,像没了颜色的血迹,淋漓地淌了一整张。

“尝尝呀,”林丹青催促她道:“医官院那饭食还不如万恩寺斋菜,来吃上这么几月,我觉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

陆曈盯着她。

外头一片漆黑,夜霜凝结成露,惨白的月被游荡的乌云吞没,天地仿佛变成一片望不见头的长渊,唯有手里孤小火苗成了唯一一束亮色。

女子摇了摇头:“戚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

她生得很美丽,螓首蛾眉,神清骨秀。云鬓藏着的耳朵洁白如玉,越发衬得那张脸玉雪动人。

腾腾的香气顿时散得满屋都是。

只是陆谦没想到那位青天大老爷并不清廉,而表叔刘鲲一家,会将他当作换取富贵的砝码,同范正廉做一门染血交易。

他正想着,女子已经走到他身边,指尖搭上他脉搏。

林丹青闻言,捏着髓饼想了想,:“说实话,我与他也不是很熟,好多事也都是听旁人说来。不过从前也没听过戚玉台有什么欺负他人之举,要说禁忌……”

戚玉台怔住。

仅凭陆柔被污一案,或许很难扳倒太师府——一个平人女子的清白,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可那人声音如此清晰,仿佛贴着他耳朵吟说。

戚玉台在梦境中吐露一切,那时她的银针已抵在对方颞部,那时她是真的想杀死他。

陆曈问:“为何不喜欢?”

林丹青三两下咽下嘴里的髓饼,转头看了看窗外,抬手将窗门关上了。

而她如今只是个小小医官,连入内御医都比不上。今日一过,戚玉台只会更加警醒,而如白日那样的机会更是罕见,很难再寻到机会动手。

熟悉的兰麝香气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对方平静的声音。

可惜被打断了。

“太师府的公子,戚玉台。”

私下服食寒食散乃重罪,一旦捅出去,太师府也很难善了。只要抓住机遇,同样能达到目的。

“医官,你这是……”戚玉台不解。

一支槐花树枝生得茂盛,从窗外遥遥伸进来,陆曈视线落在花枝上,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细小枝叶微微颤抖,令人想起银针抵着温热血脉时,皮肤上骤然升起的鸡皮疙瘩,仿佛能触碰到里头汩汩的血液,只消轻轻一刺,便会四处喷涌。

陆曈敛着呼吸,紧紧握着手中医案,将自己当作是这屋子里数根书梁中的一座,静静地矗立着。

陆曈:“……”

髓饼是牛羊骨髓炼成的脂膏作馅的饼。“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着胡饼炉中,令熟,饼肥美。”

她把医箱放在桌上,伸手推开窗。

院中青石板被被昨夜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雨后草木清新混着泥腥气,将方才灵犀香的幽谧冲散了一些。

她若在当时就杀了戚玉台,自然会跟着丧命。她这条命死不足惜,原本也没打算留着,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在意戚玉台嘴里吐出的另外两个字。

太师权盛,医官位卑,以一人对一门,痴人说梦。

她搁下笔。

戚玉台靠着矮榻上的枕靠,只觉浑身上下皆已湿透,青天白日竟做这样一场噩梦实在晦气,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指尖抚过鬓间时,觉得像是有蚂蚁爬过。

“戚大人有时也不妨试着少用此香,以免成瘾伤身。”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丹青从屋外进来,瞧见陆曈一愣:“咦,你今日回来得倒早。”

他开口,语气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冷漠。

他兀自说着,戚玉台仍有些恍惚。

这是医官院存放各病者医案的医库。

白日里她见戚玉台脉象奇怪,比起寒食散所积热亢之症,似乎还有长期使用凝神安志药物所至影响。思来想去都觉此事有异,然而医官不可随意调看非行诊对象之医案,便只能夜里趁无人时,来此翻找戚玉台的医案。

陆曈平日在医官院中,除了看书制药,对别的事一概漠不关心,还是第一次对与做药无关的事追问这么多。

“戚大人,这里是灵犀香么?”

刚才……是做梦?

陆曈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姜蜜水。

“陆医官,怎么样?”金显荣问。

令人脊背生寒。

陆曈谨慎地贴着书架,一架之隔,听着那人在屋里幽暗的动静。

只差一点就能杀死他。

对方突然停下脚步。

陆家所有灾祸,全因戚玉台偷服药散而起,更有甚者,戚玉台之所以令范正廉对陆家赶尽杀绝,也不过是怕服食寒食散一事被戚清发现责罚而杀人灭口。

户部本就人员甚少,戚玉台不喜旁人跟随,金显荣更是生怕多一个人知道他阳虚血弱,空空荡荡的司礼府,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戚清统共只有一子一女,世人皆言太师朴素节俭,戚玉台所用器服却华丽奢靡。可见戚清“爱子之心”。

有人站在她身后,不知在此守株待兔了多久。

“只是什么?”

不过……

先皇在世时,梁朝贵族间曾流行过一阵服食寒食散的风气,后出法令禁止,违者重罪,此法令延续至今。

她在灵犀香中掺入红芳絮,使得戚玉台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又在为金显荣施针时令他沉睡,让金显荣以为自己从头至尾不曾离开过捣药前厅。

林丹青宛如看见即将跳入火坑的失足少女,万分痛心疾首,直到陆曈与她再三保证绝不会对戚玉台起心思方才罢休。

陆曈拿着籍册,刚关上柜门,就听得“吱呀——”一声。

金显荣端详着戚玉台脸色:“玉台,你这是刚刚做梦了?是不是风寒还未全好,精神不大好?要我说嘛,户部本也没什么事,你要是还病着,就在府里多休息几日,否则出了什么事,太师大人怪责下来,哥哥我也不好交代啊……”

“像只傀儡戏里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举一动被人牵着,偏偏旁人还要叫你学学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厌烦。偷偷告诉你吧,”林丹青凑近陆曈低声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后议论他,说他是‘假人’。”

原来如此。

陆曈听到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伴随着医库门的关上,四周里再没了一点动静,唯有团团漆黑深不见底。

林丹青便没在意,把怀中一大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搁,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叫人从外面买的髓饼,还热乎着,你尝尝。”

医官院中饭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总不爱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间买了偷嘴。医正常进不许医官使们在宿院偷偷用饭,林丹青便只好藏在怀里,背着常进偷拿进来。

“所以,”林丹青点着桌子,对陆曈循循善诱,“你可别滥好心多说什么,离他远点才是。”

香炉里空空如也,一炉香已经燃尽,她把燃尽的香灰倒出来,走到窗前,丢进窗下花树的泥水里。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突然道:“我只知这人讨厌画眉鸟,你莫在他面前提就是。”

四月的风本不该有寒意,柔柔吹来时,陆曈却蓦地打了个冷战,觉出些凉来。

陆曈低下头,望着桌上的白纸,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对方说得如此肯定,金显荣倒也没有必要骗他,戚玉台便有些不确定起来,或许真是他做的一个梦。

父亲怕他服食寒食散成瘾伤身,可笑的是,灵犀香一样如是。

杀了戚玉台,太师府绝不会善罢甘休。

成瘾……

她吃得慢,吃了几口,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在司礼府,见到了戚大人。”

梦里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他记不太清那声音,依稀是个女子,她在他耳畔提醒、追问,探寻丰乐楼那一夜命案事实,像个为复仇而来的阴森女鬼。

他自小到大用的都是此香,府中从未用过别的香,只因都是父亲安排的。这些年,的确容易成瘾。

“……我只是不想父亲知道我在服散……”

医官?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锁开钥匙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翻找。

林丹青咬着饼子的动作一顿:“他?他怎么了?”

应当是走了。

上至后宫嫔妃皇亲国戚,下至大小各官员,由医官院奉值行诊过后,皆会记录在册,存放于医官院的医库中。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关上柜门。

陆曈眉心一跳。

木柜门开了,里头整整齐齐竖摞着一叠卷册。

这是戚玉台的医案。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面容。

脚步声不紧不慢,陆曈感到对方正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不由摸索到袖中银针。

陆曈一怔。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重,眼看着再走一步,就能瞧见书架后躲着的陆曈。

窗前的绿茸茸的春意映着女子无悲无喜的脸,良久,陆曈伸手,拿过桌上纸笔,提笔在白纸上写出一个“戚”字。

微弱火光将屋内照亮。

“我不信,你发誓!”

那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屋,轻车熟路般来到重重书架前。

她起身,走到屏风后的书案前,拿起书案上那只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打开香炉的盖子。

陆曈擒灯行至一处木柜前,拿出钥匙打开木柜门。

女子称是。

犹疑片刻,他问女医官:“你刚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美人垂首,指尖搭着他的脉,专心致志替他把脉时,长睫垂下若蝶翼,令他这样见惯了丽色的人,心中也忍不住荡起一丝涟漪。

“说话的人?”金显荣左右瞧了瞧,“没有啊,这屋刚刚就你一人在。”

陆曈神情微敛。

她有些好笑,不过,被林丹青这么一打岔,方才沉郁的心情倒是荡然无存。

袖中淬了毒的银针收起,陆曈任由对方挟持着自己,不再反抗。

她道:“裴大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