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隐隐传来交谈声,是出去买熟食的林丹青回来了。
裴云暎道:“有一点。”
见陆曈朝他看去,他又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欠债的怕债主,天经地义,和别的倒没什么关系。”
陆曈警觉:“你想做什么?”又忽然想到什么,蓦地看向他:“你我现在本就说不清……”
“我也想知道。”
云翳散去,澄辉盈盈,一阵风来,吹得庭前两丛青竹微微倾斜。
“因我而起?”裴云暎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再说,”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块玉佩成色不差,光泽温润,应该是你珍惜之物。”
她飞快开口:“我要回西街休养一段日子,正好有别的事要处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帮我,就让这些日子不要有多余的事来打扰我,不管是戚家还是别的什么,给我多一点时间。”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双眸里,杀意渐渐凝聚。
其实,就算没有那只银戒,就算她并非“故人”……
沉默许久,萧逐风开口:“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救她?”
“问你什么?问你五年前为何会出现在苏南刑场?你知道,我从不打听旁人私事。”
远处围市灯影攒动,眼前树枝交映的暗影被风吹拂,在树下人身上洒下一片斑驳。
诸班卫车骑都已随太子一行离开,只有零星几队人马留在此地。见这位素日明朗的指挥使一脸乖戾阴沉,皆不敢多话,赶紧避开。
裴云暎挑眉,目光掠过桌上银戒。
他看了她一会儿,叹息一声:“你真是会恶人先告状。”
萧逐风道:“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是会去刑场上偷尸体的贼。”
她看向帐子。
他好像撑腰撑上瘾了?
裴云暎并未察觉,只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宫里的祛疤药,上回你不肯收,这回总肯收了?也算还你这些年的利钱。”
“听说你要做太师府的乘龙快婿了。”
“我招蜂引蝶?不洁身自好?”
裴云暎一顿。
“中止?”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小姐有心事,却不知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伤怀。
倒没料到他承认错误这般快,快到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黄茅岗林木静谧,云散山头,一轮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层惆怅。
戚清点头。
他既已看到这只银戒,想来已经猜出了自己就是当年在苏南救下他的那个人。
陆曈陡然反应过来。
萧逐风扯着缰绳的手倏然一顿,抬眸看向他。
药瓶精致,瓶身狭窄,瓶塞用一个小小的红木头刻着。
“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戚家绝不敢赶你出医官院,也不会耽误你报仇,这段时日你留在医馆好好养伤。”他看向陆曈,“若有麻烦,让人去殿帅府寻我。”
裴云暎:“……”
“现在怎么办?”萧逐风问:“提前得罪太师府,麻烦大了,你的陆医官也会有危险。”
“已快至家门,不过……”
他平日里虽爱嘲讽,到底克制几分,今日或许是烦得紧了,言语间尤其刻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裴大人若洁身自好,就不会招蜂引蝶。”
默了默,他道:“好。”
戚华楹这些日总是兴致不高。
陆曈转过脸看着他:“我会被戚玉台设计受伤,本就因殿帅而起,不找殿帅算账已是厚道,殿帅哪来的脸面让我道谢?”
但他救她却并不于此。
“围场怎么样了?”
他注视着陆曈,“比起这一句,你不该问问我别的?”
末了,陆曈冷冷开口:“就因为你四处招蜂引蝶,惹得戚玉台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台已经恨上了我,我日后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难,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她就是那个救我的人。”
一条狗事小,太师府的脸面事大,更何况,一开始,太师府是看中裴家这门亲事。
他唇角梨涡这会儿灿烂得刺眼,悠悠叹了一声,“听那位杜掌柜的描述,我还以为他说的那位未婚夫是我。”
为何……
“猎场上似乎出了点岔子,姓陆的医女杀了擒虎,本该问罪,偏偏裴殿帅站出来为对方出头,是以……”
大少爷带着擒虎去猎场,又与医官院那头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为了在围场上为戚华楹出气。到最后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偏偏到她这里却生出不忍,不忍见她被残酷世情泼淋,不忍见她头也不回地撞向南墙。
裴云暎居然以为那个“未婚夫”是他自己?
她面无表情道:“不是你。”
夜里山风清凉,吹得远处河梁水中灯火摇摇晃晃。
他一怔:“什么?”
唯独她不同。
“裴棣养了个好儿子。”
都这么久了,这人居然还能记得当时在仁心医馆杜长卿的胡诌,着实可恨。
裴云暎没说话。
“段小宴找的那家师傅修补工艺很好,陆大夫放心,绝对看不出来。”
又或许她被狗咬,心里有些烦躁罢了。
陆曈瞪着他不语。
人总要经历风雨才成长,他历来遵循此种规则,对自己对他人一向如此。
那一刻,他有一种直觉,如果陆曈今日真的当着众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头恶犬,有些东西,便永远也不可能弥补了。
指尖搭着的碗檐冰凉,那点凉意让陆曈更清醒了些。
二人都静默一瞬。
执拗地将所有帮助拒之门外。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殿前司禁卫们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对那些他们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复。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还好你今日有分寸,我还担心,你会一怒之下杀了戚玉台。”
像一头独自抵抗鬣狗的、伤痕累累的困兽。
这人……
陆曈低下眉:“你不害怕吗?”
裴云暎看她一眼:“怪我。”
陆曈头痛欲裂。
陆曈:“不用。”
“栀子摔坏的,自然该殿前司赔。”
裴云暎手撑着头,偏头看她,嘴角微翘起来:“早知你我会再次相见,那天在破庙里,我就该摘下你的面衣。”
“栀子捡到了你的医箱,不小心摔坏了。”
沉默良久,陆曈道:“还好。”又问:“你呢?”
他没敢再说下去,四周一片寂静。
暗夜沉寂,他在她对面坐着,一身鸦青澜袍,衬得五官动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着她时,许是灯火温存,凛冽的眼里竟也有片刻温情。
他愕然,不可思议地开口:“陆大夫,我帮了你,你不感谢我,怎么还血口喷人?”
他一扯缰绳,语气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这件事交给我。”他爽快开口,“你不会离开医官院,戚玉台暂且也找不了你麻烦。”
年轻人垂下眼帘。
他“啧”了一声,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怎么说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陆曈打起精神,冷笑着开口:“宫里当差的人,一医箱下去能砸死数十个不止,年少有为家世高贵的贵门子弟,盛京也并不稀奇,至于救命之恩,我一年到头在医馆坐馆,来来往往救命之恩记都记不过来,难不成个个都是我未婚夫?殿帅谨言慎行。”
“戚玉台的狗被我杀了,待回城,只要随意找借口就能让我离开医官院。崔岷从前为戚玉台行诊,想找理由轻而易举。我若离开医官院,报仇一事遥遥无期。”
“什么意思?”
这控诉简直怨气冲天。
“哦?”
裴云暎没说话。
戚清笑笑,浑浊眼睛映着清澈池水,泛出一点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