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严胥
夏夜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出奇。
院中各处都放了冰,然而大雨将至,凉冰也无法祛除那股粘稠滞闷之感,树上夏蝉鸣叫也显出几分急躁。
香炉里灵犀香散发馥郁幽香,却把桌前人熏得越发烦躁了。
青烟在屋中消散,似雾慢慢弥散开来,戚玉台看了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伸手将窗户打开了。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自打在司礼府闻过金显荣的“池塘春草梦”后,回府再闻府里的灵犀香便觉厚重乏味,正如戚家严苛陈旧的规矩,实在惹人厌烦。
金显荣倒是大方,送了他许多“池塘春草梦”的香丸,只是他只能在司礼府点此香,回到戚府,还得用府中父亲一直用的灵犀香。
毕竟,新香丸虽气味清甜,到底廉价,正如制作香丸的主人。
戚玉台原本还指望着父亲出面,给裴家那小子一个教训,然而一连几日过去,父亲并无要出面的意思。
陆曈目光微冷,良久,道:“是我连累他。”
至于得罪了谁……
然而享受的时候有多极乐,克制的时候就有多难受。
林丹青看见她也是一愣,匆匆拉她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狐疑打量她一番,“身子这就好全了?”
陆曈默了一会儿,问:“你呢,没有被为难吗?”
陆曈道:“院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扑咬陆曈,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她离死不远,却在最后关头,那个柔弱女人像疯了一般回扑擒虎,抓着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唤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头,那一刻她的眼神——
谁知飞来横祸,黄茅岗夏藐,陆曈一簪子戳死戚玉台爱犬。
若说在南药房里过的是苦日子,调去医案阁的医官倒不至于受苦,但见不着人,行不了医,也算是前途到头,升迁无望了。
“滚!”戚玉台骂了一声。
明明炎热夏日,他竟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金显荣伸手,把手放在布囊上,陆曈的手指搭在他腕间,轻柔微凉的触感,平日里总让他心猿意马,今日却如烫手山芋,沉重的让他恨不得即刻抽回来。
身侧婢女还在劝慰:“小姐先前还叮嘱说让瞧着您,老爷知道了会出事的。”
不久前围猎场上,他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林丹青见状,忙出声宽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医官院调换职位是常有的事,再说常医正那性子去医案阁也好,省得天天和这帮脑子有病的打交道。他走时还跟我说,先前就羡慕御药院的石菖蒲混日子也能拿俸禄,这下正合他意,全当提前养老,也不必整日忙忙碌碌,熬得头发都掉光……”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来的迟早会来。”
纸页很薄,新医正给她安排的行诊不多,唯一一项就是去司礼府给金显荣施诊,还是她自己要求的。
“金侍郎的病快好了。”
她神态认真,很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的模样,倒让金显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可就算没将他放在心上,难道连戚华楹也不管?
……
戚家看上的女婿,为了别的女人和戚家公然结仇,这梁子就结得大了。
陆曈:“是。”
她眨了眨眼:“崔院使总要卖我爹个面子,戚家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再说,真要为难我,大不了不干了,反正我姨娘现在‘射眸子’之毒已解得差不多。要真被赶出来,我就带着姨娘去你们西街,去你们仁心医馆合个伙,我医术也不差吧,我也能坐馆,月银和你先前一样就行!”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戚玉台不敢说。
一旁站着的婢女吓了一跳,忙扑上前阻拦:“少爷再难受,最好也再忍几日,前几日才……”
金显荣疑惑,见她拿起桌头的香炉,将里头最后一颗“池塘春草梦”捡出来收回医箱,又打开瓷罐,用小银钳一粒粒将新的香丸填进去,直到最后一颗香丸填满,才把瓷罐收回医箱,又从医箱里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显荣身前。
“日后,我不会再来。”
金显荣一愣,“那什么春梦啊?就剩一颗了。”
无缘无故,突然换人,若说没有猫腻,打死别人也不信。
金显荣心不在焉答道:“还好,还好,托陆医官的福,已经同从前一样、不,应该说更甚从前。”
思及此,一时也忘了什么裴云暎,只觉自己与眼前女子宛如戏文里心心相知却又被棒打鸳鸯的一双苦情男女,临到分别,总有几分不舍难平。
过了一会儿,崔岷放下手中医籍,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身上的医箱:“司礼府行诊去了?”
像极了、像极了另一双在火海里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林丹青叹了口气,黯然开口:“他调至医案阁了。”
他兀地起身,走到桌前,抽出一叠银票揣进怀里,转身要出门。
他点头:“日后司礼府那边,王医官接手,你不必再去。”
戚玉台听外头传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几个人舌头方才发泄。
想到此处,金显荣心中叹息。
常进作为在医官院中干了多年的老医正,突然被贬至医案阁,显然是得罪了人。
她说着说着,似乎知道自己这话也很难使人信服,渐渐的沉默下来。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显荣拧起眉头,两道断眉翘得飞起。
她说的真挚,倒让金显荣心头升起一丝愧疚。
满腹话语卡在喉间,金显荣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啊?”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愈,之后寻常寻常调养,其他医官也能开方子。只要日后稍稍节制,不会再如以前一般。”
陆曈道:“只是皮外伤,好得很快。”顿了顿,又问,“常医正呢?”
服食一回,瘾像是更大了。
戚华楹前些日子给了他一笔银子,他赶紧趁着父亲不在家时偷溜出去,寻了个茶斋吸服一回。他憋得太久,乍然得享,简直飘飘欲仙。
戚家与太子交好,陆曈这么一掺合,裴家站在三皇子一派的可能性变大。三皇子与太子间争斗不休,陛下心思尚未可知……
说起来,这位陆医官人长得好,医术又高明,简直如他再生父母,金显荣对她,是很有好感的。
只是发泄过后犹自不甘。
夏藐过后,一连又过去大半月。门前榴花日渐绯红,转眼到了五月五。
金显荣一愣,随即大为感动:“陆医官,你可真体贴。”
就算是狗,只要姓戚,那也就不是条普通的狗。
陆曈才进了医官院堂厅,就被一个医官迎面拉住:“陆医官回来得刚好,院使刚刚还在寻你,说有事要同你说。”
“是。”
“小公子,又何故非要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呢?”
自打知道黄茅岗上裴云暎为陆曈出头后,戚华楹越发郁郁,迅速消瘦下去,戚玉台都心疼得不了,同戚清说了好几次,暗示应当给裴云暎一点教训。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愈,想着今后鲜少有机会登门,所以我重新改换了新的方子,这些留给大人。方子一并给大人,大人日后想用,在外找香药局自制就是。也不必常跑医官院了。”
看不清形势时不可贸然站队,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两边不得罪,那么陆曈,他就需要敬而远之了。
窗户被推开,屋中灵犀香的香气却像是怎么都散不尽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压得人心生焦躁。
仆从说陆医官到了时,金显荣还愣了一下,一时踟蹰不定,没有如往常一般热络地迎上来。
父亲明明知道一切,却不肯为自己出头,只顾着戚家的名声。
医案阁之于医官院,比之南药房好不了多少。医官们在此保养陈年医案,防止虫蛀及变质,说到底,也就是做些扫洒清理的活计。
陆曈微微笑道:“收个尾,日后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