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心离开的五年后,合肥。
华美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电子品牌商,它的市场部经理正是苏轻心。当年,苏轻心自考花了一年多就修完了本科学业,随后便进入了这家电子公司。
她在这裏,认识了一个人,一个眉眼长得十分像魏然的人,这个人在一年前成了她的男朋友。
苏轻心还记得刚进入华美时,自己跟张以时说了这个好消息,张以时请她在大排档吃到撑才回家。可是第二天,苏轻心便两眼泛红地回去。她说她在华美见到了一个人,他的眉眼像极了魏然。
张以时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不去那儿了!”
苏轻心说:“不,我要去,我要赚钱,要还钱给你。”
那时,张以时笑着摸摸苏轻心的脑袋,逗她说:“我不急。”
他一点儿都不急,他只需要养活自己,也不想结婚,所以,他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
苏轻心继续留在华美工作,她替市场部原经理收拾了一个烂摊子,自己便因此幸运地取代了原经理,坐上了经理的位置。
至于很像魏然的那个男人,他叫池越城,是生产部的总负责人。苏轻心如何与他相识的、如何与他成为情侣的,这对她来说,是一场不愿提及的梦境。
“轻心。”穿着西装的池越城身材挺拔,面容成熟俊朗,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将百叶窗帘拉上,说,“如你所愿,那个叫冯强的男人把股份让了出去,估计将自己的存款赔出去,就剩不了什么了。”
“这是他自作自受。人是在他负责的工地上发生意外的,他和他的房产公司都得赔偿。既然他把公司自己的股份让了出去,那么他所有的财产是不是就只剩下那栋房子了?”苏轻心停下飞快打字的双手,抬起头问池越城。
池越城坐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叉环胸,说:“没错,不过这栋房子在桐城,价值也不大。听说冯强现在天天在家无所事事,喝得酩酊大醉。”
苏轻心想了想,说:“他的儿子跟老婆呢?现在怎么样了?”
“他儿子还在桐城本地的那所大学里混日子,依旧不学无术,他现在跟他老爸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了。”
苏轻心靠着座椅,深吸了一口气,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池越城看着她,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么,说:“至于他老婆……好像精神越来越抑郁了。”
听到这句话,苏轻心没有应答。她端起放在电脑旁的一杯茶,匆匆地喝了一口,说:“谢谢啊,没事了就先出去吧。”
“嗯。”池越城捕捉到她眸子里的神色,轻声道,“别忘了下周日的约会。”
苏轻心点点头,心思已不在此。池越城离开办公室后,苏轻心脸上终于露出疲惫的神色。她单手撑着办公桌,食指和拇指紧紧捏着眉心,不停地揉按。
她在合肥待了三年,常会暗地里了解冯强一家的动态。她找人游说了冯强公司的其他股东,让他们争取到冯强的股份,避免公司因赔偿而损失太多。至于舒凡,她其实知道她现在过成了什么样子。
苏轻心说不清对舒凡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对她又爱又恨,爱是来源于血肉之亲,恨只恨她抛弃了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勇气对冯强说一个“不”字。就连自己十八岁那年不知所踪,她都没有来找过自己。
舒凡变成这样,都是她自私的后果!
可即使是这样,苏轻心还是会忍不住去看望舒凡。
张以时每次都会陪她回桐城。苏轻心戴着一顶帽子,化着浓艳的妆容,没人会认出她来。她看见满脸疲惫、神情恍惚的舒凡提着菜篮子,穿着拖鞋从菜市场往冯家走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街头过来一个风一样的少年,他脚底下踩着一双旱冰鞋,在路过舒凡的时候,只轻轻一擦,舒凡便被他碰倒,手里的菜篮子瞬间掉落在地。
苏轻心有些动容,想要去帮帮舒凡,可是她又忽然停住了。张以时扭头看着她,见她两只眼睛里噙着亮晶晶的泪水。
其实张以时看得出来,苏轻心对舒凡,爱是大过恨的。
那个少年摘下棒球帽,苏轻心才看清楚是冯芮星。五年未见,冯芮星的眉眼成熟了不少。他板着一张脸走过去扶起舒凡,又将蔬菜全部捡进菜篮子,自己提着菜篮子踩着脚下的旱冰鞋,往家里滑去。
舒凡呆立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忽然,她的脑袋动了动,像是要往苏轻心这边看过来。
苏轻心连忙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舒凡看见自己。
张以时跟上苏轻心,说:“丫头,把你妈带出来吧。”
苏轻心走得飞快,没有理会张以时。
张以时拦下苏轻心,两只手揣在裤兜里,说:“你真的舍得你妈妈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我现在心裏很乱。”苏轻心垂着头,声音小小的。
张以时叹口气,也不逼她,说:“那咱们先回去,你啥时候想把你妈接去合肥,你就告诉我,知道吗?”
苏轻心点点头,闷不吭声。
张以时拿她没办法。他们其实来了好几次,每一次苏轻心都是这样的状态。他掺和不了苏轻心的所有生活,但是他心裏比谁都清楚,苏轻心现在事业有成,还有一个那么优秀的男朋友,可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快乐。她心裏有始终放不下的挂念,这个挂念是她母亲,更是另外一个活在记忆里的少年。
张以时把苏轻心送回家后,就回了自己的小屋。自从苏轻心有了池越城,张以时就没让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了。可苏轻心又不愿那么快跟池越城同居,便自己租了间小公寓来住。
第二天,苏轻心照常去上班,在过道里遇见了人事主管。人事主管跟她打招呼:“苏总,市场部新招进来的人在你办公室等你。”
“哦,好,我马上就去。”苏轻心连忙应道。
她都忙忘了,前几天有一个下属被自己骂走了,今天招了一个新人,她还要给人安排工作去。
苏轻心一身灰黑色的职业装,勾勒出她十分美好的身形。她阔步走去办公室,打开门,看见一个正在摆弄桌上毛绒公仔的身材丰腴的背影。
“久等了。”苏轻心关上门,嘴角带笑。
那背影吓得差点儿弄跌手里的公仔,她连忙放好公仔,回头说道:“对不起,对……”
女子的话忽然噎在喉咙口,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苏轻心,震惊得僵立在原地。
苏轻心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苏轻心!”女子尖叫一声,猛地冲上来抱住了她,随后,她听见女子闷闷的哭声从肩头传来。
苏轻心怔怔地站着,两只手举在半空,喊道:“盼……盼?”
抱着苏轻心的人还是没止住哭声,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苏轻心的后背,责备道:“你去哪里了?去哪儿了?这么多年来,我好想你啊,轻心……”
苏轻心轻轻推开眼前的人,抓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眼里有惊喜流溢出来。她问:“你真的是盼盼吗?”
这怎么会是朱盼盼呢?这不是当年那个圆滚滚的朱盼盼啊!
朱盼盼的眼线被哭花,她顶着一双黑漆漆的熊猫眼抽噎道:“是我,我是盼盼,我,我减肥了。”
苏轻心看着眼前大变样的朱盼盼,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年少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令她思绪泛滥。她以为这辈子跟朱盼盼都见不上面了,没想到上天怜悯她,竟让这个唯一的好友与她重逢。
中午,苏轻心请朱盼盼去吃饭,两个人互相讲述着五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得知苏轻心失踪的原因和后来的生活时,朱盼盼震惊不已。她和杨烨、魏然想过千万种她突然离开的原因,却始终没想过苏轻心当时竟然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
朱盼盼憋回眼泪,说:“轻心,你错怪魏然了。”
苏轻心笑笑,用手中的叉子轻轻戳着牛排,说:“不管是不是错怪,我跟他这辈子都不再有可能了。”
“那……那你跟那个池越城,还有张以时……”朱盼盼对这两个男人很好奇。
苏轻心没有避讳,朱盼盼值得她掏心。苏轻心说:“张以时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他在我濒临崩溃、无路可去时救了我,让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意义。我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了,永生永世都无法还完。至于池越城,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很好。”
朱盼盼抿抿嘴,说:“既然他们对你都很好,我也无话可说。我现在跟杨烨在一起。魏然在大三的时候就离开桐城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也没有跟杨烨联系。杨烨只告诉我,他爸妈最终离婚了,爸爸留下信跟钱做生意去了,妈妈跟着开白色宝马的男人走了,没有人再管他。你走后的三年,他几乎天天都去你楼下等你,望着你的窗户发呆,有时候一等就是好久。我们都劝他别等了,他说‘万一呢?万一苏轻心回来了呢’,他怕你找不到他会害怕,就一直等在那里……”
苏轻心吸了吸鼻子,眼里水雾成灾。她憋回眼泪,笑道:“哈哈哈!真是的,算了算了,别谈过去了,吃饭吧。吃完饭你找时间把杨烨叫出来,我们三个聚聚。”
她有意避开有关魏然的话题,朱盼盼是知道的;她怕再提起魏然,朱盼盼也是知道的。只是五年过去了,他们彼此都没有时间和精力纠缠了。没有人会守着回忆苦苦受累,他们都需要生活,需要忍着悲伤勇往直前。
苏轻心从来不敢奢求能再见魏然一面。
那天她们吃过饭后,苏轻心带朱盼盼回了自己的家。
被窝里,朱盼盼含羞地告诉苏轻心,她是如何如何喜欢上杨烨的,更是如何如何为了他而减肥的。
杨烨亲眼看着朱盼盼减肥累得不成人样,于心不忍,拉着她喊道:“好了,你已经很漂亮了!我就喜欢丰|满的女孩子,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们在一起吧。”
朱盼盼满头大汗地跟杨烨拥抱在一起。小时候她一言不合就会对杨烨动手,可是现在,她对杨烨温柔得不得了。
朱盼盼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呀。
苏轻心笑而不语。也许吧,这也许就是爱情的魅力,只是她未曾体验而已。她虽然跟池越城在交往,却体会不到不顾一切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滋味。
周日,是苏轻心和池越城认识一年的日子,池越城早早地就约了她去海洋馆。
那天,苏轻心打扮好自己,穿了一件修身的黑色绣花A字裙,搭地铁去往池越城所说的地方。池越城这次没开车来接她,说不定又是想给她准备什么惊喜。
对于池越城的惊喜,苏轻心已经习以为常了。
地铁上的人有些多,苏轻心挤在门口,抓着扶手听歌。耳机里的歌随机切换到了周杰倫的《晴天》,裏面唱着:“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她跟过去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好远好远了。
苏轻心掏出手机,关掉这首歌,换成了另外一首。
地铁里人挤人,苏轻心微微挪了挪位置,却在不经意转头时,看见了一张跨越时光而来的脸庞。
她呆愣在原地,四周的嘈杂声像是瞬间消失了,心脏似乎快要跳到嗓子眼,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大脑,令她局促不安、不知所措。
视线越过几个人的肩膀,苏轻心看见那里站着一个她以为终会忘记的人。他还留着和以前一样的发型,侧脸轮廓仍旧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眼中的不再是稚气与任性,而是成熟和温柔。
苏轻心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看着长大的他低头温柔地对身边的女人说着悄悄话,脸上带着不经意的笑容。女人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背。苏轻心清晰地看见她的小腹微微鼓起,像是有了身孕。
“魏然……”苏轻心失神地念出了这个五年都没有再提起的名字,可她耳朵里塞着耳塞,对自己念出魏然的名字毫无知觉。
近在眼前的男人似是听见了什么,浓眉微蹙,循着声音望过来。
苏轻心不知自己为何会惊慌不已,在还未迎上魏然的目光时,她便匆匆地趁地铁开门跑了出去。
魏然瞥见苏轻心的一抹背影,心裏升起困惑,他拽着身边女人的手迟疑地挤出了地铁。
女人看了看站台,说:“魏然,我们还没到站呢。”
魏然似是没听见她的话,心中有莫名的情绪在涌动,他喃喃道:“轻心,苏轻心……我刚刚好像看见轻心了……”
女人望了望四周,问:“你看错了吧?”
魏然摇摇头,急忙朝出站口跑去,在上手扶电梯时,不住地说着“对不起”。他插队跑上去后,发现出站口并没有苏轻心的身影。
苏轻心并没有去出站口,她一出地铁就躲在了旁边,看着魏然冲上手扶电梯。
她不敢见他。
她怎么敢见他呢?
苏轻心仰着头,抹抹脸颊上的泪水,进了反方向的一辆地铁。她给池越城发短信,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去海洋馆了。
魏然找了一遍后找不到苏轻心,用手掌覆盖着脸庞,压抑着情绪,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也许真的看错了,这么多年了,一点儿关于她的消息都没有,现在怎么可能突然出现?
“魏然。”随行的女人跟了上来,体贴地安抚着他,“你没事吧?”
魏然松了口气,怕她担心,便说:“没事,我可能真的看错了。”
女人拍拍他的后背,笑道:“没事就好,我们今天就不去商场了,你带我先回去吧。”
“不给孩子选衣服了吗?”魏然问,却心不在焉。
女人拍拍自己的肚皮,笑着说:“离出生还早呢,不急。”
“好吧,咱们先回去。”魏然转身扶着女人,又往回走去,重新搭地铁。
女人知道魏然此刻一定没心情陪她逛街,她听魏然说起过那个叫苏轻心的女孩儿,那是他一直放不下的执念。
偶遇魏然的苏轻心回到了家里,一头栽在沙发上不肯起来。短信响了很多次,微信响了很多次,电话也响了很多次,她都没有起来接。
直到门口传来钥匙扭动锁孔的声音,歪倒在沙发上的苏轻心才微微一动。是池越城担心她的身体,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这才回来看看的。
“轻心?”池越城走过去,拉开窗帘,看着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的苏轻心,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问,“怎么了?”
“觉得人生没了意义。”苏轻心转过身,面向沙发靠背,背向池越城,声音冷淡。
她每次心情不好都会说这句话,池越城知道她并非真的觉得人生没了意义,只是纯粹不想跟他讲而已。看着苏轻心蜷缩在沙发上,池越城走过去,也在沙发上躺下,从背后抱住苏轻心,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说:“那咱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让你的人生丰|满起来。”
苏轻心慢慢睁开眼睛,对池越城的挑逗无动于衷,说:“我们曾约法三章,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碰我。”
池越城将头埋在苏轻心的后颈处,闻着她长发上的清香,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苏轻心皱眉,又想到了自己不愿再提及的那晚。她掰开池越城禁锢在自己腰上的手,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扎好头发系上围裙,说:“既然约会黄了,那么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吧。”
池越城坐起来,跷着二郎腿,懒懒地靠在沙发靠背上,眯眼看她,说:“好啊。”
苏轻心转身就去冰箱拿了菜,进厨房开始切菜做饭。
池越城闲得无聊,走进厨房从苏轻心背后搂着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切菜。
苏轻心的菜刀停在空中,说:“你这样会让我分心的。”
“那我不管。”池越城丝毫不在乎,说,“我就抱着你,这不算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
苏轻心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切起菜来。
池越城在外人面前稳重成熟,私底下却很霸道,这是苏轻心早就知道的。她很佩服池越城的演技,真是弄得身边的人眼花缭乱。好在池越城无赖了些,但是会听苏轻心的话,不会真的强求什么。苏轻心不想说的话,他也不会追问到底。两个人明明就是情侣,也明明会为对方着想,可就是看起来不像情侣。
苏轻心做好饭,与池越城相安无事地用餐。
池越城像往常一样,在吃完饭离开前,搂着苏轻心,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说:“有什么事就找我。”
苏轻心点点头,目送他走远。随后,苏轻心回到屋子里,再次倒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记忆追溯到苏轻心不愿提及的那晚,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摆在窗台的蜡烛特别的灼人。
池越城真的长得像极了魏然,不知道是不是苏轻心太过想念魏然,每次看到池越城的时候,她总是会在背后默默地注视他许久,但当池越城对上她的双眼,她又慌忙躲开。
池越城注意到了这个满腹心事的女孩儿,总是有事没事出现在她面前。
那次公司聚会,池越城送喝醉酒的苏轻心回家。苏轻心在大马路上抓着池越城的袖子说:“别,别送我回去,张以时要是看到我喝了酒,会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