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义结金兰 拈花赏剑(1 / 2)

二十诸天 云外山 17459 字 3个月前

慕容焉如今又如何呢?

原来,他被琥珀郡主的两名武士携着,策骑南行了十数里的路程,来到了一座崔嵬的大山下,抬头一看,但见山高插云,碧木繁茂,乱石嵯峨,连天崎岖的山道都没有。

那两人二话不说,下马携他入山,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弄到半山腰,相视哈哈大笑,竟将他扔在此地一任他自生自灭,迳自下山提马回城了。

这裏是什么地方,慕容焉根本不知道。但一路行来,屡屡被林木刮到,显见这裏必生了许多树木,上下山若是没有熟悉的路径,强健如两个段国的武士者,也要费尽气力方能攀行,更遑论眼不能视的慕容焉了。到时恐怕不被摔死也要数日才能下山,就算不被累死也会被饿死了,真不知道那个郡主是如何想的,竟想到如此的办法来对付自己这个瞎子。

他长叹了一声,未料几日前的一场拔剑救人,竟惹来了一场无妄之灾。但于此他并未后悔,倒是一想到魏笑笨,不免为他担心,不知他如今是否是否摆脱了那个琥珀郡主的魔掌。如今自己身在未知之境,头等大事就是如何下山,但他并未因此而急躁难安,反而沉静地想了一遍,不知是不是折腾了半天累坏了,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早有一轮明月皎然出云,和风微对,明月清华如一泓净水,涵养天下。突然,一颗夜星倏然划空掠影,从天上的太微宫陨落,待那熠熠的星辉一旦及地,又倏而幻化成一个须发飘拂的老者,冉冉飘到慕容焉面前,这个老者他在熟悉不过,正是他日思也想的凌重九伯伯。他几乎有些惊异,但一触及他和蔼缥缈的笑容,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顿如云烟般风拂云淡,眼中凝溢着一泓清泪,素怀孺慕地静望着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重九一直是那么慈祥地笑看着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一言不发,竟洒逸地递出一层剑花,慕容焉初是一怔,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舞的竟是‘太微剑法’,但见他闪展腾挪,一时如弱柳扶风,行云流水,一时又似苍山万重,水银泻地。一套剑法在他手中如棉裹铁,刚柔兼济。木剑所至,无不点铁成金,流景扶摇,将九剑一百八十式演至结尾,呵气收剑。‘太微剑法’的确精妙绝伦,以前他对此剑的理解,仅限于一招一式的精妙之处,至于遐迩一体的连贯治剑,这是他自眼睛废掉以来唯一第一次,方至今日,他才真正领悟到这套剑法的精义。

凌重九踱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他头上的花发,一股久违的慈爱之情顿时化为一泓清泪,簌簌而下,却听凌重九信手低眉,笑得很轻地道:“焉儿,你很累么,很疲惫呢么,伯伯此行远游鸣月山良缘广聚之乡,见世间有人阐扬佛道两宗,代天宣化,吾心向往,特来一看。孩子你身负万钧,乃是天意,如今尚非你我相聚之期,你尚有大业未竟,他日你若能削剑寰中,君临天下,才无辱没了伯伯的一片苦心,无负天下的仰望……”说着,他的身影倏忽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弱,渐近几不可闻,方见他影若孤鸿,悄然飘没于明月之下。

慕容焉突然一阵悲怆,奋力向那人影消失的月下追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举足,一急之下倏然而醒,方知原来是山中一梦。虽然是梦,但却恍如真境一般,尤其是凌重九那套剑法绝非虚假,那席语重心长的叮咛言语,言犹在耳,切切在心,令他煦煦泪下。如今自己的脸颊湿润微冷,显然方才真的流过眼泪。一想到梦中的凌重九的慈颜,不免又酸涕霑颐,煦煦难断。良久,他强抑悲怆之情,抚衿而起,四下感觉一番,却发现天光光亮似乎暗了许多,大约应在申牌时分。

方才一梦,他心中再无一丝戒惧,反倒是凌重九所演的剑术,使他一时竟忘了身在险境,沉思其间不能自拔。本来他确不好剑,但自他身入段国,身边的经历每每与剑有关,有道是剑徒然是剑,操之行善则善,御之为恶则恶,其间之事,不假丝毫偏差,存乎一心,否则其恶在我,岂能将责任推在一柄冷铁身上,脱去一身的干系。反而是凌重九精妙的剑术,以技止杀,运剑劝善,方至斯地慕容焉方真正领悟了‘太微剑法’的神髓,大彻大悟了。

这套剑术一招一式确是繁复,如今他一旦抛开路数,观其全貌,不外一个‘仁’字,至于其间的攻守变化,乃是提、撩、刺、格、斩、旋的连贯组合,或两或三,或正反或叠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谓洋洋大观。而每剑二十式又有其规律可循,如此一想,他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一套剑法去肉留骨,大真顿现,慕容焉顿时发现凌前辈在用这套剑法在用真意挥洒一个‘仁’字,但又似意犹未尽,想来可能是因为凌重九当日创练此套剑法时,嫌之太繁有所舍弃,以至于晚辈后学难免有管窥之限。如今他一旦剑的原理上彻视‘太微剑法’,再无丝毫阻碍,这一所得几乎令他欢呼雀跃,不能自持,一时兴起,从地上摸到一截断木,就在当地挥舞起来,但奇怪的是,他体质本就孱弱,这次一直运了百式仍未觉得累,甚至眼睛也舒服了许多,当下心中讶异,孰不知万物循道而生乃天下至理,一切事物接近本源,都是顺合自然天性,深契天机,岂止令人舒畅而已!

一时间,慕容焉挥将起来丝毫不能竭抑,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挥舞一时,又或摇头叹息,或欣然而喜,自申至酉,从无间断,不知如醉,若狂若痴,又若得若失,一套剑法数百式在他手中演了数遍,用心演了数遍,但仍觉不能至于圆通大境,以尽其极,遂将其一百八十剑反覆斧斫,精添细减以至重整,最后只胜下一招九势,而每式又可攻可守,进退有据,极尽精妙变化之能事,直至忘无可忘,一套繁复精妙绝伦的剑法简若削竹,妙同霄汉,直至熟稔已极,方喜然弃剑,个中所得,妙不可言,又岂是无智之人所能领悟的到的。

他一时只顾着悟剑,却不知天光稀渐,原来这刻金乌已坠,妙月东升。方知一时兴起,浑然不知身在山中,尚在险境,而且折腾了半日,肚子早不争气,但一时想到自己擅改了凌重九伯伯的剑法,顿时心中黯然,遂遥空对月长稽,久久未能平静,对月祝道:“凌伯伯,焉儿得你梦中示剑,虽目盲却有所得,晚辈无状,昔日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今日又将‘太微剑法’重塑再造,只剩一剑,实在罪甚,他日若能以此而行大道,皆为先伯惠赐所至,焉儿惟死不能相忘!”言毕,稽首再三,拜毕方起。

这时天光已然不早,若是再不下山,待到饿得精疲力竭之时,纵是有心下山恐怕也难以如愿了。一念及此,他操了一截断木探路下山,如履薄冰,蹒跚下移,但因为山势崎岖,探出很远方能前进一步,而且又要循坡缓下,如此一来,耽误了他很多功夫,故而行动缓慢,即便如此,他却心中毫无畏惧,正所谓积少成多,只要想下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下山,所差者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待略行些时候,他实在累得不轻,摸索着探到一方大石,很是宽大,但下倚石而卧,就待休息片刻。这刻月光如水,山中岚霭起伏,有些微冷,慕容焉无意间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掺在山岚之中从下面飘散上来,若有若无。

“是兰花的味道。”他嗅得出这中熟悉的味道,当日他在‘松居’时,那里也曾有过兰花,如今突然在这缈无人迹的深山之中闻到这种味道,他几乎能想到缥缈的岚霭中她婷婷玉立的娇靥,也可能有一只彩蝶,正依依不舍的绕着她,蓬蓬而飞呢。

兰很少会生在石隙,那花香来处既然生兰,自然山势平缓,定然不似嵯峨的山道那么难行。想到了这一点,他顿时精神一震,早恢复了三分气力,迳自起身,摸索着循香而行,果然不出所料,此行缓和了许多,剩了他不少的力气。片刻,那股香味愈来愈加清幽了,他伸手正触摸到一株兰花,但他瞬即又停下了手,生怕一不小心折损了她。他立在花前倾鼻嗅了一会儿,淡然一笑,迳自穿花而过。

世间之事、之缘往往如斯,兰花虽美,但此生能得一遇,已是幸莫大焉,再暇人为多求已坠贪妄,脱俗如慕容焉者遇花越花,迳往下走,行了不远,竟又嗅到一股花香,细细闻之,却又是空山幽兰。他心动不已,一路循香兼进,竟先后遇到了数十株。行着行着,愈觉山路和缓,探行起来容易很多,恍然间,不知不觉竟行了一两个时辰的光景,此时感觉山路已无大坡,显见业已接近了地面。

一念及此,他顿时信心大增,稍稍休息一会儿,便又继续行走,直到亥子之交方真正地下山,一脚踏上了平地。方至此刻,他长长吁了口气,逃出生天的感觉,如同穹空一朗,万里无云。如今他性命无虞,想起那救了自己的兰花,心中感激莫名,然而奇怪的是,这刻他重又嗅到一股兰香。而如今这袭兰香与路上的又自不同,她不但有兰香的清幽自然,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除此之外,尚有一阵潺潺的水声,他倾鼻嗅了一回,竟不由自主地循香过去,发现那水声和花香竟同出一处。不到片晌之功,前面芳林一折,竟出现了一方石池,月下正有一条清冽的泉水积注成了一泓活水,清澈见底,时时更新。而他鼻中的馨香竟出于此处,却不知水中何以生兰。更奇怪的是,这股馨香随着他的移近,竟突然隐去,而后若有若无,令他立在池前,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明月皎然朗悬天际,静谧和祥,一洒银光清华如昼。他凭月听泉,潺潺的水声涵养着一股令人沉醉的温馨,轻轻晃动着那一轮潜如水中的月影,却被一个身影静静地抱着,孰不知这清池之中正有一个玉人,静静地涵在水中,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慕容焉,却发现慕容焉也立在池边,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微风南渡,池中顿时起了一层闪烁的鳞光,水中有一个人,一个惊恐的女人。当然,他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水中之人乃是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女人,看样子好象正在浣身洗浴,但见她浑身之下,除了肩上一匹乌云叠背和一身抱腹心衣外,竟别无长物,正是无衫裹臂,缠弦掐抱腰,以至于掩无可掩,只露了螓首娇靥出来,但见她头挽涵烟,蛾眉淡扫,粉黛盈腮,瑶鼻檀口,丰姿宜人,可谓增半分嫌长,减半分则短,尤其那双妙目,鞠秋水为神,即便西施、貂婵也不过如此。而她的玉肌冰骨,涵在水中,玉手掩在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她玉肌胜雪,一双妙目犹有余忌,不敢动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地望着慕容焉,任谁目睹眼前这幕景象,也难免意弛神消,惊为天人。

但可惜的是,慕容焉却看不见,自然不知眼前有位绝色玉人。为何在这缈无人迹之处有玉人在此浣浴,他自然更不知道。但他目光不偏不倚,正望着那水中抱月的女子,倒是如此一着,定是吓坏了那个女子,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深更半夜的,会突然冒出个小老头出来。当真吓得她再不敢动,真不知他不停地盯着自己,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以至于她不敢丝毫吱声,可能是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之心,或许她认为这人未必就看到了自己,把自己当成石头或者水也说不定。若是这时自己冒然几乎光着身子出去,必然被他看了个彻彻底底,到时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她只拿一双妙目看着他,甚至连眼也不敢随意眨一下,生怕因此而被他发现。

真是好笑,天下那有如此洁白的石头,纵是名闻天下的医勿闾山的上乘美玉恐怕也难及此,岂不令人发噱。

正在双方瞪着不动之时,石后突然穿出两个少女来,但见她们一紫一青,分别着淡色湘裙,但俱是雾鬓风鬟,粉黛盈腮,丰姿秀美,看样子是使女打扮,但又不似使女那么呆板。她们突然看见了慕容焉,颇吓了一跳,急急欺了过来,但一时又不敢靠得太近,心怀忌惮地道:“喂,你……你是什么人,敢在这裏乱看!”

慕容焉虽然听道了她们的脚步声,但还是被她们吓了一跳,他原来正要询问如何回城,却莫名地吼了一声,忙转过身来倾听。却不料那青衫女子有些生气地道:“喂,你这人真是……真是很无礼,我们在这和你说话,你却往别处看。”

那紫衫女子却道:“妹妹,我看他贼眉鼠眼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还有……”她低低伏那青衫人耳边,道:“看他根本没把我们两个放在眼里,说不定是会武功的,我们可的抵防着他。”

那青衣女子闻言颇以为是,暗暗点了点头。

慕容焉连忙转正方位,正对着她们,抱拳一礼道:“在下在附近迷了路,所以敢问两位姑娘,这裏……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少女心眼何等机窍,看他说话如此有礼,顿时畏惧之心减却了许多,那青衫少女壮了胆子道:“哼,你连这裏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着一撇嘴,哼声道:“这裏不远可是段国常侍张房华的兰径外苑,你还敢在这裏放肆,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慕容焉闻言大是不解,连忙摆手道:“两位姑娘一定是误会了,我……我哪有什么胡作非为,我只是想问问路,刚才……”

“想问路?”那紫衫女冷笑一声,她看慕容焉被骂,非但没有发作,反而急急辩解,竟算定了他好欺负,顿时放大了胆,道:“问路就可以乱看了吗?”

慕容焉当然不知道她说的是那水中的女子,但她的口气分明蛮不讲理。纵是自己眼睛不瞎,寻路当然是左看右看的,若非如此,还用得找寻路么,心中一气,但他不想与人与己添烦,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念及此,当即道:“就是找不到才四下寻找,想不到……竟得罪了两位,若是如此,还要两位恕罪?”

那两个闻言,对看了一眼,更拿捏他好欺负,尤其是那个青衫脾气倔强,看了她们的主子还要请人家原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脚,没想到一脚竟把慕容焉踹倒地上,如此一来倒让她们一愣,还道此人深夜出现,虽无高强武功,却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原来竟是个银样蜡枪头的松包。

慕容焉一交摔倒,不过如此一来,倒让他知道了这个女子并无武功在身,即便是有,也顶多是花拳绣腿而已。那青衫女子一脚踢出了十二分的勇气,上前还要再踢他几脚,却被另一个紫衫的拉住,向她使眼色,又看了水中的女人一眼,那青衫当即会意,连忙挪步用身子挡在了慕容焉和那水中女子之间,紫衫女子却道:“喂,你深夜在这裏鬼鬼祟祟,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

她说起话来,声音非常优美,但头脑却实在不敢恭维,世人常说美女无脑,大致如此。慕容焉倒不敢待慢,生怕一不留神再受她们轻辱,道:“我若是江洋大盗,又怎么会被你踩在脚下?”

那女子一听,颇觉有礼,但又不愿示弱,哼声道:“踩在本姑娘脚下很辱没你么,倒在我脚下的人可多了。”

旁边的青衫女子也点头接道:“姐姐莫中了他的诡计,他虽不是江洋大盗,但安知他不是盗贼?”

慕容焉道:“这裏荒无人迹,我能偷谁啊?”

那青衣似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又道:“这裏虽然没有人家,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正要去偷或是已经偷到了手才从此经过,被我们逮到。”

慕容焉看她们赖定了自己,恐怕再辩解他们也不会相信。她如今被他们逼着起不了身,鼻中却嗅到了一股馨香,直觉那女子定是在离自己不咫尺的地方盯着自己,顿时倏然一怔,那紫衫少女见他非但不回答,反而怔怔地盯着自己,顿时大怒,向他身上便是一脚,道:“你哑了吗,愣什么”

慕容焉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什么哑巴,但却是个瞎子。试问一个瞎子怎么会偷东西了?”

那两个少女闻言,颇是一怔,那紫衫女子早蹲下身细细打量了他的眼一番,但见他眼清如水,不染纤尘,如一面碧鉴又朗若星月。任何人被它一看,定能被它所吸引,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亦是如此。紫衫少女看了他一眼,却不知为什么竟完全地相信了。那青衫看她怔着,道:“姐姐,我看这人定是在撒谎?”

紫衫摇了摇头,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如何知道的?”青衫有些讶异地道:“他若是瞎子,又怎么会半夜行到这裏?”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紫衫少女,不禁略一迟疑。慕容焉看她们不信,当下将自己被扔在山上,一路循兰至此的事说了一遍,哪知他未说完,青衫的少女早急急打断他,迫切地道:“什么,你找到兰花径了?”

慕容焉没头没脑地被他一问,怔道:“什么……什么兰花径?”

紫衫少女秀眉一皱,道:“你知道这座山么?”

慕容焉摇了摇头,紫衫少女狐疑地凝住他,略一思忖,挑眉接着道:“这座山名叫‘兰径山’,当年晋国的绝色美女西门水如畅游此地,发现了一条遍生兰花的山路,从此此山便叫作兰径山,但后来有不少人来寻幽探胜,却始终没有再被发现,后来就很少人再来这裏了。想不到竟被你找到了,而且还是个瞎子,你可真是福份不浅呢,与那西门姑娘有缘也说不定。”

青衫少女还似不信,却道:“姐姐先莫这么快相信他,要是他真的能找到兰花径,带我们去过才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哪知她花犹未毕,紫衣少女早暗下拉了她一把,向池中努了努嘴,青衣见状,便即住口,却听慕容焉道:“姑娘的要求,恕我做不到。”

“怎么,你这次承认你说谎了?”青衣瞪大了眼,看着他道。

“因为我一路循香而下,在这裏却闻到一股很特别的花香,到池边就消失了,经此一次,再让我去嗅那些兰花,恐怕绝难闻到了……”慕容焉叹了一声,复又疑道:“但有点很奇怪,却不知那兰花为何会生在水里,真是莫名其妙。”

哪知他一言甫毕,早惹两个少女掩嘴窃笑,紫衫少女抿嘴噗哧一笑,伏在青衣少女耳边道:“我看他说的是真的,试想天下有谁见了我家小姐不惊为天人的,更何况他还看到了小姐的……”说到这裏,两个少女玩劣地相视璨齿一笑,紫衫少女继续道:“他要是看得见,恐怕早不知做出了什么事呢。”

青衫少女闻言,颇觉有礼,但心中还有些怀疑,作势出了粉拳大他,在又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见他连眨一下也没有,至此方信了他。如此一来,倒反觉他有些可怜,忙扶起了他,另一个却行到池边,让水中的女子安心出来,自始至终,两人也不想他知道水中还有一人。

那女子看来是两人少女的主人,早将他们的话听去,这刻方放宽了心,悄然从水中出来,但见她肌肤胜雪,玉体出水,身上发上竟未带一点水珠,其肌肤嫩滑至此,确是叹为观止。一旦出水,月光之下顿如一尊美玉,浑身散发着一股似淡非淡若有若无的清幽之香,这股香味非为铅华粉黛,乃是天生所至,嗅之未熏兰麝,端的是生就玉骨灵香。

她虽知慕容言看不见,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个男人,方才被他看了半晌已羞不可当,这刻益加玉面泛红,不待拭身便匆匆穿起一身素衣,即便如此,慕容焉依然清晰地嗅到一股神秘的幽淡之香,但不刻又稍稍隐去,心中疑道:“两位,你们可曾闻到兰香,这次当知道我没骗你们吧?”

紫衫闻言,连忙呐呐应答,这刻功夫,那女子早和那青衫少女相携掩到了石后,匆匆而去。那股幽香也随着她的隐去而消失在夜空中,溶在空澄的月光中飘逝了,慕容焉当然闻得清楚,眉头一皱,正要细问那女子缘故,谁知那紫衫少女早道了一声“告辞”,迳自向那两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慕容焉莫名其妙地被两少女打了一顿,这还不算,还给自己带了顶盗贼的帽子。如今事情虽然弄清楚了,但一顿拳脚看来是白挨了,最后连句道歉的话也没等着。其实这些他并未放在心上,倒是那水中的兰花,令他百思也不明底里。

从他下山到此时,劫后余生的感觉使他骤然一松,顿时觉得疲累难堪,当即寻了棵大树,倚树而卧,身子一歪便即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光却已近午,如今睡魔虽然赶走了,但五脏庙却有开始不安地作祟起来。他忙起身,寻了一条溪水洗了一遍,觉得那溪水清冽,掬着饮了几口,不但没有解渴,这刻反而愈加饥饿难耐了,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城了。

他打定了主意,当下循着山背向北行,走了许久,渐渐转上了官道。这条道北上直达令支城,其间行着车贩卒夫各色人等,慕容焉只循着有人声而行,倒是省了许多力气。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光景,他正行间,听见前面人声嘈嗷,象是聚了很多人,不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事实也果如他所料,原来这刻官道正聚了不少人,衣着打扮百人百样,或短衣胡裘的段国人,或复衣长袍的中原人,但事实上,大部分的车贩卒夫俱立在官道两旁远远地围观,道上只剩下少数人却过不去,这些人手里大多提着刀剑,一看便知是些江湖中武士。这刻,这些剑客聚在路中,前路却被三个彪形大汉拦着,这三个人手里都抱着三尺长剑气势汹汹,大有横刀立马万夫莫开之势。

三个大汉左首,靠一张木椅斜倚着一个中年人,此人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看情形他应该是三个大汉的主人。但见此人年近三旬,剑眉大眼,健壮精悍,身上裹着一袭浅蓝色宽领袍服,头带纶巾,左手拄着一柄鞘色斑驳的长剑看着场中。更奇怪的是,他身旁一棵大树上,自上而下间隔竟寸,钉着十枚一尺来长、径约四寸的铁钉,不知是来作什么用的。树上还竖了一副丈余长的条幡,上面用汉字写着‘东莱凌一叶奉饶天下剑先’十一个遒然大字。

懂汉字的人看到这幅条幡,即便是傻子也不难知道,椅上靠着的狂人名叫凌一叶,乃是晋国东莱人,此人当着眼下众多剑侠刀客的面儿,自号奉饶天下剑先,显然自以为剑下无抗,可谓大言不惭,俨然未将天下众生放在眼里。

凌一叶这个名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可谓大名不着江湖。不过他既然敢自称奉饶天下剑先,又架式不凡的样子,可能真有两下子,若非如此,恐怕早被眼下这班凶神恶煞的剑客分吃了。刻下从这条路北上的剑客刀客尽被阻在这裏,难怪惹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了,不过看归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否则待会儿一旦打起来,纵然不被误砍一刀,即便溅一身血,那也够人晦气的了。

这刻那群江湖刀客剑客吵吵嚷嚷,正有一个身着短衣紧袖,足登步云履的矮个子中年人,站出来与三个大汉理论,此人面貌尚算端正,背上束着一柄雁翎长刀,正在跳脚,气愤拍着胸膛,道:“在下‘洛阴虎刀’冯断南,身后这些朋友可都是段国国君的客人,若是耽误了天演阁前扶摇台的决剑,我怕就你们几个还耽贷不起。”此言一了,领着众人的目光将那幡子流览一遍,斜看了凌一叶一眼,见他也正倚着斜睨自己,有些愤怒兼不屑地道:“无知匹夫一个,顶毛儿都没白,竟敢跳出来称剑先,若是东海边一个无知渔夫也懂剑,在场的岂不都成了剑圣剑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早博得那群剑客的一片掌声,看样子似乎颇中他们下怀。那凌一叶可真沉得住气,闻言依旧面不改色,倒是那三个大汉首先气得要上弔似的,正要发作,突然间众人耳中但闻“锵!”地一声长剑出鞘的惊鸣,但见凌一叶手中流光一闪即收,待到眼睛一眨间仔细再看,手中的长剑其实并未出鞘的样子,但身后树上的十枚长钉却都少了寸许来长,被斩断的那些钉头俱叮叮当当掉在地上。而他甚至连身子也未晃动一下,左手依然拄着那柄长剑,笑着扫了众人一眼,缓缓地道:“诸位,非是我凌某霸道,不想让你们在段王面前挥剑,而是此行段国的俱是剑法超群的高手,若是剑术不济,即便是去了,也是徒然送了性命,以凌某看,不如不去!”一言及此,仰头舒服地望了天上一眼,微挪了身子舒适地道:“我知道你们心裏不服,不过我凌某一点也不介意,你们若是有任何人能一剑如我方才所做,斩断这十枚钉中的五枚,我自会亲自将他送到令支城,否则——”

否则如何,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仰了身子不再说话,眯起眼睛象是要入睡般。他这一着到是骇倒了不少人,甚至连那些北行入城的车贩卒夫,一时都看直了眼睛。凌一叶转过脸,依然如故地斜倚着睨向场中,似乎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完全一副漠不关心、懒散雍懒的模样,正是他这种桀傲不逊,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的模样,才真正气倒活人。若是让人在他的神态和剑术中选择一项最为不堪忍受的,在场的剑客恐怕八成不会选他的剑术,因为他的态度远比他的剑术嚣张十倍。

人群中早有几个少年剑客看不过去,其中一个白裘少年一纵掠到冯断南身旁,戟指三个大汉,横眉怒目地道:“几个狂妄匹夫,敢是欺天下下无剑吗,别人怕了你们,小爷梁拙却没把你们几个毛贼放在眼里,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这些狗屁剑先,究竟比在海边钓鱼的伎俩如何。”

他一言甫毕,几个同路的少年剑客纷纷喝彩。那冯断南闻言却是一声冷哼,这梁拙一句‘别人怕了你们’分明指的是自己,他此言虽是无口之失,但事实上自己还是被莫名其妙地骂了,正是如此才让人生气,真是忍不不甘,气也不是。

三个大汉被骂了两回“匹夫”,“钓鱼的”,早气得虎跳,正要拔剑出来,不料那边的凌一叶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那三人对他们的主子似乎颇为忌惮,看主子理也未理,甚至还把头转到一边,分明是不愿理会,顿时蔫了般火气全无,只回头虎愣虎愣地盯住梁拙不放,其中一个大汉扫了冯断南和梁拙一眼,不屑地道:“你们两个骂街的本事倒不下于街上的娘们儿,只不知道你们的剑法和刀法是否也象你们的嘴一样锋利!不过……”那大汉扫了他们身后的一干剑客,道:“你们不是我们三个中任何一人的对手,我们不会拔剑!”

梁拙本就少年气盛,闻言几乎当场气倒,“锵!”一声拔出了长剑,大怒骂道:“狂妄渔夫,拿两根烂铁也敢笑天下无剑,你道这是给你家打渔的……”他话未说完,早惹得四下众人一片哄笑,慕容焉身旁的一个英伟的少年樵夫,扶着柴架叹了一声,却听那梁拙毫不留情,继续道:“你既然如此自不量力……”梁拙狠狠地瞪了凌一叶一眼,一言一自地加重了‘自不量力’四个字,复道:“本公子就遂了你的愿——”

冯断南看这梁姓少年实在狂傲,早乐得他和那个大汉恶打一架,最好是一个打断胳膊一个打瘸腿,当下后退为他们腾开地方,分明是鼓励他们开打。但那大汉却依然不拔手中长剑,淡扫梁拙一眼道:“我劝阁下不要拔剑,或许你的父亲‘越虹一剑’梁不移来了,兴许还有点机会,你?!——”那大汉摇了摇头,脸带浓浓的不屑,道:“你不行!”

梁拙早气得脸色发绿,浑身冒烟,不待那大汉说完,突然剑走电光,用尽全身功力颤出七朵剑花,一实六虚,倏然袭击那大汉面门。那大汉还真守言,眼看长剑递到竟依然剑不出鞘,不躲不闪不进不退,只握住中间鞘柄陡然一旋,众人尚未看清他的招数,耳中但闻“当!”的一声,但见两人间倏然迸出一束火花,再看场中,原来梁拙的剑尖正不偏不倚抵在对手的剑鞘中间,分毫不差。倒是这一击,让他知道了这大汉的剑术的确不凡,光是出手接招的力道,就震得他几乎拿捏不住手中长剑,连退两步方得站稳。

四下的剑客可都不是吃素的,仅此一招当即分出高下,只是那大汉并未趁机跟进反击梁拙,手下分明是留了情,但少年人大多自估剑比山高,一旦输个一招半式,十个有八个自觉下不了台,更加拼命。这梁拙也不例外,拿眼角扫了那些看热闹的,顿时象疯了一般猛扑过来,出剑如电快,似奔雷,但那大汉却始终不抬一足,立如泰山般渊停岳峙,上下左右挥动鞘剑,左右逢源挥洒自如,看来此人剑术实在高出梁拙不少,但却始终不肯还手。孰知越是如此,那梁拙越是怒气,在他看来,这种礼让非但不是谦让,反而是一种猫同情耗子的大度,怎不气爆。

正在此刻,南面官道上不急不缓行来了三匹骏马,马上坐着三人,但见为首的是个身着白裘的少年,身后两匹马却是两个中年剑客,清一色的中原打扮。那少年端的朴拙大方,头上未带巾帻,仅是挽起向后一束,浓眉大眼,足登剑靴,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整个人看起来极其和谐,若非相貌稍嫌粗旷,个子稍矮一点,真可谓子都宋玉之姿,饶是如此,也端得英气逼人,浑身透着股引人的魅力,很是耐看。至于他到底有什么吸引,还真看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隐难见的气质。

这三人行到时,场中正热闹得很,梁拙左突右抽打得正自起劲,是故所有的人都未向他们注意。那少年率先下了马,回头向那两个中年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两中年人闻言点了点头,迳自牵马停到了别处,一副和那少年并不认识的模样,分别看向场中。

这刻,梁拙和那大汉又过了三十余招,那大汉已摸清了梁拙的剑法。心中一笑,突然挥剑发难,但见他断喝一声,剑若飞花,势若疾风般快攻了过去。那梁拙本就打的没劲,他的剑术本来不错,在中原还有些名头,却不知为何一拔剑,却总有些缚手缚脚的感觉,孰不知自古已有‘棋矮一着,缚手缚脚’之说,也正是因为这区区一着,使他一直打得不得要领。如今更被那大汉的突袭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且击且退,两人的长剑交击了约数十下,梁拙发现对手的剑越来越快,渐渐跟接不及。

当此之时,众人但闻耳中惊鸣不断,那梁拙突然停了身体,回剑反击,但见他的长剑穿过那大汉的剑幕直抵其咽喉,哪知眼看就要得手,他手中长剑却突然骤然停了下来,而那大汉却洒然回身,退了两步,收剑而立,再看那梁拙,右手臂弯处曲池之处早被砸了一下,但奇怪的是血并未流出,但梁拙却痛不敢当,一时之间右臂擎剑动也不能动。四下的众人都觉奇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片刻,梁拙右臂突然猛地一曲,“呀!”的一声,长剑也随之坠到地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梁拙中了邪,连梁拙自己都有点不信,愣在当地怔怔看着那个大汉。人群中却只有那少年樵夫和后到的牵马少年,眼中淡然一笑,这时那大汉看了梁拙一眼,道:“梁少侠,你的剑法还算过的去,但第十三招攻敌太过不能顾己,明看起来是这套剑法的杀招,其实反而是阁下的弱点。所以我故意强攻,逼你使出此以强制强的招数,再用剑脊拍曲你曲池下的筋脉,但并未伤了你,时间一到,血脉憋足了一冲筋开,不过是疼了些!”

他一袭话出口,场下之人无不暗叹,这大汉至今未曾报名,但端的是剑术不凡,属下尚且如此,真不知那凌一叶的剑法会是什么样子。一念及此,这些江湖中人大所萌声了退意。梁拙立在当地进推维谷,脸色难看至极。

那大汉道:“看来尊驾的剑术远不及口舌锋利,我今日留下了你的命,是要你回去给你的父亲‘越虹一剑’梁不移稍个信儿,就说越虹剑术尚待改进,让他练好了再来找我们!”

他一言甫毕,四下早响起了一片希嘘之声,江湖中人不外叹越虹剑宗丢了面子,后继无人。热闹的车贩卒夫一边啧啧称奇,一面又叹那梁拙说得厉害,却竟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打,只打了几下就完了,不过隐。不过梁拙这一败,倒是折了三分锐气,这次那大汉话说得不轻,他竟然没再还嘴,狠瞪了那大汉和凌一叶一眼,捡起剑匆匆去了。

这场就这么打完了,那群看热闹的自然期望着再打一场。但场下的众位剑客,倒有一半摄于那大汉的剑术,一时没人敢为众人之先,但又不甘心迢迢千里来到辽西就这么打道南返,结果所有的目光都不期然地投到了那‘洛阴虎刀’冯断南身上。当初就他和那梁拙大逞口舌之威,梁拙走了,众人自然惟他的马首是瞻了。

冯断南四下扫一眼,一时进退失据。方才那大汉的剑术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刀术虽然不错,但实在没把握能跟他打上几招,但眼前自己被众人推出来当箭牌用,自己却不能不顾名声,掉头就走。心中愈想愈气,暗暗不知将身后的这群剑客骂了多少遍。但他在洛阴是有面子的人,当下狠狠咽了口气,顾作镇定地踱前几步,语气却缓了许多,谓那大汉道:“尊驾的剑术果然不凡,但我们只是想去令支看看,一睹天下着名剑客的風采,难道这也要限制么,敢问阁下是奉了段国国君之令,要将我们拒于都门之外么?”

那大汉没有回答,只拿眼回看凌一叶。这刻凌一叶挪了挪身子,突然注定了场中的众剑客,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到冯断南身上,缓缓地道:“这位……大侠叫什么刀来着?”

冯断南闻言心中大气,但又碍于此人剑术不凡,这刻还真有几分顾忌,咳了一声道:“在下‘洛阴虎刀’冯断南。”

凌一叶点了点头,接道:“原来是冯大侠……”他稍稍一顿,复道:“在下素来任侠江湖,向来不受任何人指令行事,我凌某也是个剑客,所以有意在此挥剑劝回各位……”他一言及此,早惹的那些剑客不平之声,凌一叶竟毫不理会,加大了声音,继续道:“凌一叶挡的是江湖中人,但却不阻剑中的高手……”说着,他指着背后树上的十枚铁钉,道:“诸位中谁若是能一刀一剑斩断那十枚中的五枚,我们自会放你前去令支京城……”

他这一说,那群江湖中人又是希嘘,冯断南却见有机下台,当即问道:“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凌一叶只是一笑,不再搭言,迳自躺了下来仰看树上的碧叶,似乎那些树叶比场中的剑客们更吸引。那大汉却自负道:“我师父向来一言九鼎,阁下若是不信,不妨挥刀一试。”

那大汉一言方毕,四下的剑客纷纷鼓噪,声援冯断南挥刀一试。其实并非是这群剑客齐心,其中十个有九个想看看他这一刀下去,究竟能斩断几枚铁钉,然后再仔细估摸估摸自己的功力,若是有心无力,自然用不着上去丢人现眼,说起来,每人心裏都有自个的如意算盘。倒是冯断南合该倒霉,屡屡成为众矢之的,想起来连他自己都将自己恨得牙根发疼。

他暗暗哼了一声,当下一言不发,提身一掠身形,纵到那棵树下,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唰!”地自背后掣出长刀,弹指拭了手中流光刀体,瞬了那十枚铁钉一眼,不待众人看清,断喝一声疾斩直下,众人眼中但见卷起一团森寒光华击起了一束火花,一声惊鸣响过,再看那十枚钉子,除了最上面的一只被斩断外,第二只被斩断了一半,底下的八枚根本动也未动。不待他为,四下早响起了一片喟叹之声,那些看不懂的车贩卒夫自然又叹冯断南功夫实在差得要命,没有一点看头,就连那些南来的剑客,也有叹‘洛阴虎刀’名不付实的,真是一言难尽,人他可丢大了。

那冯断南不意如此,脸上不禁倏然一红,本还不罢修,但众人的眼光已不容他再次出手,当即懊恼地低首摇头,懊恼地叹了一声,连句场面话也没撂下,提着雁翎长刀纵身向南去了。他这一走,倒是重又打击了那群剑客的信心,当下就有些自认武功不及梁冯二人的,收拾兵器准备难返。一时,再也没有人肯第一个出来,那些看热闹见再无好戏开场,便收拾着要进城。但又摄于那三个大汉的威严,一时不敢率先过去。

凌一也早看清了四下的情形,轻仰了头吁叹一声,缓缓开口,谓众人道:“凌一叶挡的乃是各国来的剑客,迎的也是剑术出色的剑客,既然没人能摘走凌某的长幡,我也不能耽误了他人的生计……”言毕,向四下的车贩卒夫们抱了抱拳,喝令三个大汉对这些人放行。一时道上车水马龙,那些车贩足夫拥挤着过去,倒是那群江湖中人,立在当地进退维谷。慕容焉和那年轻樵夫也随着人流过去,谁知刚行到三个大汉处,右面一个大汉却横臂拦住了两人,道:“你们两个留下!”

“为什么?”慕容焉疑道。

“小子你是明知故问啊!”那大汉道:“阁下分明是江湖中人,莫非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慕容焉闻言苦笑一下,道:“这位兄弟,你看清我的眼睛,请问有哪一点看出我是江湖中人?”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早看出你是个瞎子,但一个瞎子不远万里来到段国,没有非凡的本事,谁会相信,阁下是真人不露相,你要不是江湖中人,我死都行!”

慕容焉实在辩他不过,但又不能证明,自己虽懂剑术,但确实并非江湖中人。这刻那和他同时被拦的少年樵夫却问道:“这位大哥,敢问你又如何认定我是江湖中人呢?”

那大汉看了他拿柴刀的手一眼,淡淡地道:“阁下虽然是本地人打扮,但你绝对是个江湖中人,因为你手上的茧子却不会撒谎。”

少年樵夫竟也是一副淡慢随心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道:“我确是砍柴的,樵夫的手的是这样,因为我在附近都砍了十年了。”

但那大汉还是咬着不放,倨傲地伉声道:“但一个樵夫不会这么镇静地与我说话,但你却说了。”

少年樵夫依然故我地道:“难道山野樵夫就不能镇静地说话,这是什么道理?若果然如此,不是樵夫就只能镇静地说话了?”

那大汉闻言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四下不能进京城的剑客趁机纷纷大笑,他们这一嚷,四下的人群顿时又聚了过来,那牵马的少年也笼了过来,个个重又怀了看热闹的心思,等着好戏看。

那一直瞑目欲睡的凌一叶,这次竟从椅上坐了起来,将长剑插在原地,自己振衣踱了过来,向那木呐的大汉挥了挥手,转向慕容焉两人,上下打量了两人,徐徐道:“你们两个都懂剑术,懂剑的人气质绝对不同……”他一边说一又道:“但不管如何,你们的剑术当不在那梁、冯两人之下,你们是我要挡的人,可能也是我要找的人……”说着指了那棵树,复道:“你们两个可以用我的那柄剑一试,斩断了五枚,我会亲自送你们到令支城,奉为上宾!”

慕容焉闻言一怔,他连看都看不见什么长剑,但眼下连这个凌一叶却认定了他是什么剑客,正要和他理论,那少年樵夫却首先道:“既然你认定了我们是江湖上的剑客,我就暂时承认。不过我既然是剑客,我们的比试就应该讲求公平,是么?”

四下众人闻言俱是一愣,那凌一叶也自一怔,好奇地道:“公平?我们用一样的剑,斩一样的铁钉,同是一挥,这样如果还不算公平,不知你又有什么高见?”

少年突然焕发出不卑不亢,挥洒自如的气质,侃侃地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骅骝绿骥乃是天下的名马,但要他们和狸鼬在釜灶之间比试,也不能及;黄鹄白鹤,遐举千里,但让他们与燕雀飞于堂庑之下,未必及得上燕雀……”

不待他将话说完,四下群雄早轰然喝彩。

“那你又什么建议?”凌一叶望定了他道。

少年樵夫与他目光一触,徐徐地道:“各人武学造诣,凭空难忖,世间懂剑的人或精于内力,或擅长剑式的轻灵变化,天下之人能得其一,便可入剑道。而阁下比的仅是内力,以此一端评断天下之剑,岂不将四方的剑客拒于段国朝门之外,地有失段王鳞选高手的本意?”

凌一叶闻言,颇是一愣,他想不到一个砍柴的年轻人竟有如此高明的见解,不但是他,连慕容焉,尤其是那个牵马的少年俱为他不俗的谈吐所惊。四下的剑客更是大力支持,纷纷鼓掌喝彩。即便是那凌一叶也不禁重新上下打量了这个山野樵夫一眼,道:“果然不凡,一个樵夫能有此不凡的见识,却出我意料之外。好,你要如何比法,不妨说来听听。”

少年樵夫道:“既然你定了次规矩,可否容我们这些人也定次规矩?”

“你们定规矩?”凌一叶愈加好奇地望了他一眼,转而四顾一眼,但见群雄群情一致,不好惹了众怒,当下耸耸肩,道:“你说!”

少年樵夫道:“我只要用你在树上的四枚铁钉,再用三支同样长的竹杆放在一起,请凌先生你再斩一次,若是能一剑斩断,我自然退回去,否则,就请你下令解禁,让所有的人都能过去,如何?”

凌一叶愈听愈奇,听他谈吐不俗,当真有几分兴趣,也不顾三个弟子拦阻,当下遂应道:“我既然说给你个公平的机会,倒是想知道你用三根竹杆代替六根铁钉,如何能挡我的一剑,我们就试试看,你请。”

所有的人闻言都觉奇怪,十只铁钉尚不能挡那凌一叶一剑,这四只铁钉三支竹杆又怎么会挡得过十只铁钉呢。当下众人都好奇地看着那少年樵夫,但见他从路边不远处砍了一株修竹,斩了三段内径比那铁钉稍大一点的空竹,又将它们分别套在上面的三枚铁钉上,当他用力套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暗暗用手将竹子和竹内的铁钉弄歪了一点,但他的动作非常微弱,场中除了那个牵马的少年,竟再无一人看清,甚至凌一叶也是蒙然不知。

当他将三茎空竹套好,拍了拍手,转身向凌一叶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阁下请再拔剑一挥。”

那凌一叶十分好奇,虽觉这少年樵夫气宇非凡,但仅凭这三管空竹,就断定自己斩不断上面的四支,实在有些不信,又有点失望。但眼下自己既然已经许诺了他这次机会,自不能食言而肥,当着众人的面作了口舌小人。那群剑客还道这少年有什么奇招妙招,谁知却只添了三茎空竹,又开始大失所望,暗怨他失去了一次好的机会。

凌一叶踱了过去,立在那棵大树下,一言不发右手扶剑,看了那几截竹子一眼,突然……

众人耳中但闻一声惊鸣,眼中青朦朦的光华,霍的一亮,一束剑光嘶声闪过,紧接着三声噼啪的响声,再看凌一叶,众人都呆了,而凌一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剑搭在第四枚铁钉上,上面的三竹三铁俱被斩下一截,但第四枚铁钉却只砍了一道剑痕,果如那少年樵夫所料,凌一叶的剑真的没有斩断第四枚铁钉。那三个大汉更惊呆了,任他们想破脑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能砍断十只,这次为何却斩不断四只。恐怕这个问题在场的人都想知道,但又没有人知道。凌一叶亦是如此,他甚至忘记了潇洒地将长剑收回鞘里。

四下数声骤极惊呼齐起:“奇哉!妙哉!”

“好奇怪的方法,这究竟是怎么回是?”

众人一面惊诧,一面心中所喜,凌一叶这一剑不但人受气的群雄长出了口气,更使他们有机会到令支一行。这时,又有人喟叹梁拙与冯断南走得可惜,丢了人不说,连热闹也没看成。

就在众人议论之时,那牵马的少年突然走到场中,向那少年樵夫一抱拳,道:“这位大哥果然不凡,小弟卓北庐佩服得很,想扬一言!”

那少年樵夫磊落地点了点头,凌一叶闻言,威棱外射,寒着脸收了长剑,有些难看地问那卓北庐道:“慢着,听你的话,分明知道我为何没斩断这四枚铁钉了,是么?”

卓北庐未加辩解地道:“知道倒说不上,只是有点看法……”他顿了一回,扫了众人一眼,继续道:“凌先生的这柄剑虽削得动铁钉,但绝非是什么剑利,听说方才一剑斩断了十枚,定然是靠内力取胜,而你这种不钝不利的兵器,最为普通,也最忌柔韧之物,这位大哥将上面的三枚钉放在竹心内,并将那三枚钉稍稍弄斜。阁下挥剑砍下,竹片柔韧,受力分散而背面纵向裂开,又因为铁钉倾斜而三次斜滑分力,如此三次,正所谓一股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你的剑又怎么能斩过第四枚呢,而且……”

他缓了一缓,扫了众人佩服的目光一眼,朗朗地续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没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一剑斩下又未用尽全力,轻视之心才是一剑未竟的重要原因。”言罢,转首看了那少年樵夫一眼,抱拳一笑道:“凌先生,我说的可对么?”

那少年樵夫点了点头,却并不搭言,只转向凌一叶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四下的江湖中人,都不意有如此莫测的变化,更不意如今听那卓北庐精妙绝伦的见解,不禁对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次不但他们可以进令支,这裏所有的人都可以进令支京都了,叫这群江湖中人如何不心中激动。

凌一叶缓缓踱过来,盯住了那少年樵夫,眼中凝着慎重之色,道:“你一开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小心你了,但没想到这样还是小看你了……”说到此,他注看了那少年樵夫的右手一眼,想象着他握剑时的力量,那股蕴含的力量,使他心中莫名涌起了与他挥剑一击的豪情,他抑了良久,问道:“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少年樵夫摇了摇头,道:“我乃附近的一山野樵夫,贱名有污诸人之耳,不足挂齿,不说也罢,只不知我们先前的话还是否算数?”

凌一叶点了点头,转向众人,洪声道:“我凌一叶虽然大名不着江湖,但向来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绝无反悔。但今日令我高兴的是,我遇到了你,但这也是我今日最遗憾的事,因为我没有机会和你一较剑术。能跟我到令支城么?”

少年樵夫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言,转身提柴,这刻慕容焉却上来,向他一抱拳道:“这位大哥,小弟慕容焉,已一日一夜没有吃饭,不揣冒昧问一句,不知能不能到府上讨扰一顿?”

四下众人闻言,纷纷暗笑慕容焉没出息,这些话慕容焉听得仔细,闻言面色不改,他这话说出来,丝毫没有因为有乞讨之嫌而低声下气,反而说得轻淡随心,不卑不亢,倒是让卓北庐觑然看了他一眼,这时早听少年樵夫道:“若是小兄弟不嫌寒舍寒怆,竹舍倒有一杯清茶,两碗黍饭,如何?”

慕容焉闻言,道了声“请”,当下两人不管身后众人,相携迳向北去,只剩下凌一叶师徒四人怔在当地,望影而叹。卓北庐看了远去的两人一眼,也隐如人群中。热闹看完了,众人顿时散了场,那群江湖中人因为再没人阻路,纷纷相携北上。一时间,热闹的官道上,人群做鸟兽散,只剩凌一叶犹有不甘地向慕容焉的去向观望……

慕容焉和那少年先是北上,行了一会儿又东折入林,一路契阔交谈,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当下两人互道了姓名,方知他名叫荆牧,慕容焉也告了自己的经历,两人又谈及凌一叶四人,慕容焉奇怪地道:“奇怪,……”

“贤弟,什么奇怪?”

慕容焉道:“以小弟看,凌一叶虽说自己并未受任何人的指令行事,但却可以自己请命于某人行事。他话间分明有招揽高手之意,显然背后有人主持。以荆大哥的本事,他一定会派人跟来探看兄长的住所,但为何现在还没来?”

荆牧闻言,暗暗点头,脸上笑了一笑,道:“焉兄弟,那几个人不是没来,恐怕是来不了了……”说到此,他突然住了口,摇空喊了一声,道:“卓兄弟,请出来吧,我可要谢谢你呢!”

他一言方毕,身后林中果然倏然闪出一道人影,如风裂空般一闪而至,宛如神龙腾霄,掠到两人面前,又倏然止了身形,荆牧笑了一看,此人正是方才那少年卓北庐。他一旦止步,朗声笑道:“荆大哥你可真厉害,慕容兄弟也令人叹服,倒是小弟偷偷摸摸随在两位兄弟骥尾,让两位见笑了!”

慕容焉、荆牧二人闻言抱拳,慕容焉道:“卓兄弟,你……把跟来的人怎么了?”

卓北庐扫了两人一言,笑了笑道:“两位尽管放心,小弟只是将那两人点了穴道,放到一棵大树上,晾他们一夜,没伤他们分毫!至于那个凌一叶,我已经打发他回东莱老家了,我可没伤他……”

两人闻言,深叹这少年深湛的修为,又都不禁莞尔,连那卓北庐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三人说了一会儿,愈谈愈加相互敬慕,当下那荆牧迳自洒然将柴担丢到一边,执了慕容焉和卓北庐之手,笑道:“今日能遇到两位兄弟,是我平生大幸,请随我到寒舍一聚,家中虽只一鸡一黍,却是招待贵客之物,两位若不嫌弃,可肯抵足而卧,谈叙一夜?”

慕容焉正求之不得,那卓北庐也意兴昂然,当下三人纵声一笑,相携东行。不足盏茗之功,行到一处村落旁一竹林内,绕了几回到了一处,抬有一看,但见前面竹松环绕,中间有片宽敞之地,四下扎有竹木栅栏,绕成一院。院中有竹屋数间,西北一折,迳成两排,颇为整洁。院中东首高立一松,空落之地更植了数茎繁花,一丛巴蕉,清幽超然,令人心旷神怡,真想不到竹林间竟有如此一片胜境。

慕容焉是看不到,那卓北庐却早看得痴了,边走边四处流览,荆牧携着慕容焉,和卓北庐一起进了竹屋,裏面竟整洁异常,但见木桌一张,竹椅数把,北面临壁一连悬了十副字画,俱是青青翠竹,但画中并无题款,显见是屋主自己的作品。临东壁上悬了一剑一弓,看来都非凡品。西北两面各设一案,西案上有兽皮若干,果蔬数架。北案临竹壁放了许多书卷,除此之外,屋内地板乃是平整的木板铺就,整个主房间看起来整洁而又简单。饶是如此,但能与竹林中结庐而居,静听风撩竹叶,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卓北庐四下打量半晌,连连赞叹清雅别致,荆牧道:“兄弟喜欢就好!”,一面延请两人临窗坐了,为两人倒了杯竹叶清茶,当下三人相叙落座。当下三人契阔高谈,天南地北无所不及,远至江南西蜀诸国大事,近至燕国三雄。及至后来,荆牧问及卓北庐为何远游至此,卓北庐洒然一笑,道出原委,两人方知他祖籍江南晋国,乃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喜爱到处游历,素怀任侠之志,不久前听说段国有剑决,所以才游到此地。

卓北庐也很奇怪,想不到在燕西偏狭之地,一方竹舍之内,竟有这么多卷存书。当下迳自踱到书案,信手取了一卷,展卷一看,却是晋国傅玄的《短兵篇·剑俞》,收卷手中慨然叹道:“荆兄看来也是爱剑之人,今日大哥虽然并未出手,但剑术绝对不俗,不知师承何人?”

荆牧闻言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小弟却懂几式剑术,说来本来源自家父……”一说的家传之学,倏转黯然,半晌方缓缓道:“当年家父与慕容的右贤王兼鹰扬大将军慕容翰,论剑于马儿山曲水亭,共同创下了此套剑法,取名‘燕和三剑’,共效燕地三国化干戈为玉帛,止息刀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