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焉与魏笑笨出了左贤王西苑,背后传来了优美的琴声,不觉一怔。这时,早有个御夫在府外候着两人。两人上了马车,魏笑笨却意犹未尽,埋怨慕容焉太早回府,连那个薛涵烟的面也没看个清楚,自然心中有些不甘。
马车乍行了不到几丈,后面莺声娇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甜美的声音,似是在喊两人。魏笑笨连忙命御夫停了马车,他对于女子的声音向来感觉灵敏。两人挑来车帘一看,正有一个头挽芙蓉髻,身着淡青佳衣的女子,香气吁吁地提着莲步从王府赶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芙蓉姑娘。魏笑笨一看便认出此女正是薛涵烟的一个侍伴,如今走近了来看,实在娴美不俗,飘然若仙,魏笑笨早看得瞪大了眼睛,片刻也不肯眨一下死盯着她。
芙蓉看他愣得象个呆头土鸡,瞪了他一眼,迳自向慕容焉裣衽一礼,莺声道:“焉少君,你切慢行……”
慕容焉一听她的声音,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自己在兰径山下的经历,不觉倏然打断他的话,咦声道:“姑娘……你的声音好耳熟……”他脑中电闪百转,忽又“然”哦了一声道:“你……你是那晚在兰径山下的姑娘么?”
芙蓉闻言,突然骇了一跳,她本以为慕容焉眼看不见,定然认不得自己,谁知一开口便被识破,急忙掩口,娇嫣如花的玉面怔了一怔,狐疑地凝住他,半晌方嗫嚅着道:“你……你认错人了吧……”
慕容焉一听她说话,益加肯定乃是当日的那个女子,道:“不错,就是你了!”
芙蓉发觉失口,象是被人发现了真相似的急急掩了,暗中稍稍调变了一下嗓音,急忙递过一方碧笺,颇不高兴地道:“你这人怎么瞎给人扣帽子,我不跟你说了,我家小姐有笺给你……”一言及此,他见慕容焉颇为讶异直愣,旁边的魏笑笨倒笑嘻嘻来接,当下不怀好意地再瞪了他一眼,轻啐一回,递给他方不悦离去。
魏笑笨被她一个飞啐,顿时打回了原形。但他脸上依然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象一只发|情的雉鸡一般,她那两瞪,却早将他的七魂六魄瞪到了十里开外。如今他的样子和喝醉了酒的傻汉一般无二。
慕容焉突然疑道:“她家小姐?她家小姐是谁,我又不认识。”
魏笑笨被他一提,突然大跌其足,扼腕埋怨了自己好几回,连道:“失策失策,以我这么聪明绝顶之人,竟会忘了问她的名字,实在失策得过分!”
慕容焉听他莫名其妙地一番自怨自艾,早明了了几分。当下问道:“笑兄,方才那位姑娘是何人的侍女?”
“当然是薛涵烟姑娘的女伴了!”魏笑笨一面命御夫行车,同时向慕容焉解释了今日宴上所见。如痴如醉地将那碧笺嗅了一回,将那上面一行秀字念了起来道:“未见云川未见雨,时将至兮琴音起。城中雅士不多闻,南来只望少君止。”
几句读罢,魏笑笨早弄得一头雾水,慕容焉却心中大震,仰天喟叹,旁边的魏笑笨早瞪大了眼,暗自为自己的不解生气,道:“焉大哥,这……这都写的什么啊,乱糟糟一团,想快刀斩乱麻都不行!”
慕容焉似是无意,怅然地道:“你念念每句的前一个字。”
魏笑笨如法而行,兀自哺喃念了一回,突然一拍大腿,道:“‘未时城南’,未时城南?”魏笑笨的眼睛突然又瞪得滚圆,道:“莫非薛姑娘有意约你明日未牌时分到城南,但到城南干什么呢?”
“听琴……”
“听琴?但……但她又没说明在什么地方,令支城南这么大,怎么去见啊?”
“城南虽然很大,但弹琴的只有一个,若是知音,南行听到琴音即可,又何必相见呢?”
“这个约人的方法果然很妙,好象很高深莫测,但你怎么知道是明天,而不是后天或是大后天?”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成为她的知音,知道了又如何,令支这么大,非你我区区一介外帮草民所能左右,我们可能都帮不到她……”一言及此,慕容焉深为叹息,言虽如此,但他脑海中已能想象得到她的倩影,他越想就越心乱,但听魏笑笨所言,她是个很美、有才情而深知自重的人,她一直在小心地保护自己,但当此乱世,卿本佳人,她孤身一个少女,如何自处?其实,慕容焉感觉她有些地方与自己一样,被命运安排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马车辚辚,迳自回王府去了。
翌日,魏笑笨正拉着慕容焉教自己剑术,般洛突然行了进来,他的不期而至又将两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那琥珀郡主前来找碴。般洛却连忙抱拳道:“两位误会小的了,我这次来是奉王爷之命来请两位移至‘青葭园’精舍居住,两位请随我来。”
魏笑笨一听,早乐歪了嘴。这‘青葭园’乃是右贤王府中为一等门客所备的精舍,右贤王段末杯幕下的沈越、莫北平、段北螯等首席剑客都住在此园。慕容焉还待推辞,却早被魏笑笨半拉半背着出了精舍,随着般洛绕门穿院,不久到了一园,一到此地,魏笑笨突然想起了‘玉梭剑客’萝粲,唉声叹气地感慨了一回,自不待言。谈虽不名说,但慕容焉心裏却清楚得很,不禁暗暗感叹魏笑笨同情心的博大精深,实非一般。
此园确比原来他们居处精致清幽,园中红石铺路,修竹猗猗,路随花转,终于转到一座精舍,但见此舍比原来的大了许多,有卧室、客室、书室,其间陈设精美不凡,却是下过一番功夫。两人一到,发现右贤王段末杯竟坐在屋中品茶,魏笑笨连忙拉慕容焉行礼。
段末杯摆了摆手,道:“慕容焉卿不用多礼,我此来就是让你们在此安心住下。若有半点不妥,尽可直接找我,将来本王还有倚重两位的地方。”
慕容焉闻言,脸上并未有丝毫受宠若惊之色,抱拳为礼道:“碌碌庸才,有劳王爷下顾,实在愧不敢当!”这一点令段末杯很满意,也很吃惊。当下他又与两人谈了一会儿,便即告辞,临行还留了一名叫紫柯的少女专门伺候慕容焉。这个少女生得身材窈窕,面目隽美,虽不及传说中薛涵烟的庐山真容,却也秀色可餐,这下可乐坏了魏笑笨,待那右贤王一走,他便上来搭话和那女子神聊,但紫柯却矜持恭谨,不苟言笑,不过这样反而益加使魏笑笨将她看成对手。当日,他曾在赵万里等人面前大吹大擂,曾以‘花鸟使’自命,夸口说惨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不计其数,如今这个小小的紫柯,他自是未放在眼里了。
当日午牌时分,紫柯为两人准备了精美的午膳,魏笑笨边吃边一个人偷着乐,如今这种情况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如今就差一个压寨夫人之类的美女,否则他恐怕连自己叫小笨都忘了。一想到美女,急急去看紫柯,突然象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来,这刻紫柯正执意要喂饭给慕容焉吃,这也难怪,如今菜食多了,慕容焉又看不见,自是需要人为他布菜。慕容焉却执意不肯,紫柯却道:“焉公子,王爷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若是吃不好,王爷怕是要重重罚我。”
慕容焉却不愿别人将自己当作废人来养,当下叫紫柯为自己每样菜都取了一些,和黍饭放在一起,自己拿着来吃。如此一来,紫柯就不用刻刻在身旁伺候了。即便如此,魏笑笨早气歪了鼻子,目眦欲裂地略带着悲怆的意味连连抗议,抱怨紫柯太偏心,嚷着她为自己夹一回菜方才罢休。紫柯实在争他不过,只好为他夹了一回方得安宁。那魏笑笨却早乐得捧腹大笑,满意到了十分。
午后,魏笑笨兴致突然高昂起来,因为他想到薛涵烟相约一事,嚷着慕容焉带自己一起前去赴约。但慕容焉却淡然道:“我不会去!”言毕,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魏笑笨闻言,心中连叫他“笨蛋”,但他不去,自己也等于失去了一饿机会,当下口中却大为不解地急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言而无信,昨日那位姐姐邀请你时我可在场,你抵赖不了……”一言及此,他拖着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自己太丑,吓坏了薛姑娘,或者是嫉妒我太英俊,明知薛姑娘不会对你青眼有加,索性连我也不给这个机会。但你可以放心,但时你只要一口咬定我就是慕容焉,你是我的下人,谅她再厉害也逃不出我魏某的手心!”
慕容焉虽看不见,大也能想象得到他的面目,如今看他竟比自己还急,问道:“那女子虽然请我赴约,但我当时并未答应,不是么?”
魏笑笨迟疑了一下,不觉一怔,当时慕容焉确实没有答应,自然不用守什么诺言。魏笑笨却还不甘心,又说请他出去逛令支城,只待慕容焉一同意,自己便牵羊一般领着他去城难循着琴声寻找美人,那是何等风雅之事,想来已令人心醉,但他再一次失望了,慕容焉完全不上当,拒绝出去。
魏笑笨转求为怒,更加认定了是慕容焉嫉妒自己英俊,气鼓鼓地瞪了他一回,立刻有了办法。当下托辞要自己游城,慕容焉却似自语地道:“这是一朵生满花刺的上苑名花,如今令支城的几大王公都盯着她,这时前去不但会害了薛姑娘,而且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按阁下的话说,很可能会被人跺碎了喂狗,你要去我绝不拦你,但我劝你还是先练成天下前三名的武功,或许可以自保……”言毕不再多说。但这番话却把魏笑笨吓了个半死,但又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当下硬着头皮上街一游,却绝不是去城南就是了。
慕容焉心中暗笑,这刻紫柯正进来伺候。慕容焉推不过她,便和她聊了一会儿,问了方知此女乃是慕容人,竟是自己同宗中人。那女子得知他也是慕容部人,益加亲厚,放弃了戒心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几年前她随父母居于慕容与段国交界的曲水亭畔,后来曲水亭被段国占居,部中老少俱摄居于段国的淫|威之下,苦不堪言。而她的父母也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后来,段国一将军受命镇守此地,竟令段国撤军,她的父母才有机会求医痊愈。谁知好景不常,听说那位将军也因此被杀,结果段国铁骑不久又至,将她及部中少女都掠至段国卖为奴卑,后来被右贤王段末杯买回府中,多加调|教,直至今日。后来又听人说,如今的曲水亭畔已渺无人迹,她的父母也不知所踪,不是落难也定是已去世了。
一说到此,紫柯顿时泣不成声,美眸中涌出泪珠,如杜鹃泣血,令人不忍一听。慕容焉心中却猛然一震,问道:“紫柯姑娘,你说的那位将军可是段国的折冲将军荆筱么?”
紫柯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双眸迷蒙,娇靥上现出超越平时不知所少的美丽,幽幽点了点头,拭了秀颊上的清泪道:“焉公子也认识他么,他可是我父母的恩人啊。”
慕容焉闻言,心中一酸,眼中涩涩,嘴唇颤了半晌,仰头倾叹了一声,缓了半晌方轻道:“我只听过荆筱老将军的大名,却并不认识他。”
紫柯看他眼中竟有了泪,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敬重,同时益加怜惜这个少年,但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两人静了片刻,慕容焉方喟然一叹,转了话题问她可知道汉学,紫柯在王府人经过严格的调|教才能在‘青葭园’行走,自然懂些汉书,但却只能略其表,而不能达其意。饶是如此,慕容焉却早已心中大喜,令她在书案上取来一卷,为自己读着听。而自己呢,正好可以解释给她听,让他多开眼界,派遣胸怀。
紫柯自然十分乐意,当下取了一卷自己最感兴趣的《穆天子传》来,其中真有些许不懂而又感兴趣处,当下坐在慕容焉的对面,读与他听。有不懂处便开口问他,慕容焉便详细地为她一一解述。紫柯本无亲人,自幼孤苦无依,但自从遇到了这个国人,又见他亲切,与以前他见到的人都不一样,不久便将他视为自己的亲人一般,半日下来减去原来的拘束,喜容渐浓,有时竟能说笑,象换了个人一般。她笑起来真的很美,但可惜慕容焉看不到罢了。一直到魏笑笨回来时,她已为慕容焉又读了两卷古书,自己也获益匪浅。
魏笑笨一回来,看到紫柯的模样,顿时有些目不转睛了。慕容焉觉着她了定然累了,当下要她收卷歇了,但紫柯知道慕容焉意犹未尽,虽然短短的相处,她以为他的胸怀和见识所折服,知他乃是个爱书之人,妙目霎了一霎还要读。但慕容焉却执意不再读了,她只好感激一笑,转过娇躯告辞回去。
魏笑笨却突然拦住了她,疑道:“紫柯姐姐,你好象一直没看到我一样,你……你怎么变美了,我出去的时候,你好象……好象不是这个样子。”
他哺喃了半晌,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紫柯却有些嗔怒,一整娇靥,娇声说道:“你姓魏,我姓慕容,怎么乱叫人姐姐,我可没你这样一个弟弟,整日游手好闲……”言毕,轻蹙双眉便出了两人的精舍。倒是魏笑笨怔了半晌,方自语地道:“古人常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看来真的有些道理……”一言未毕,眼睛早瞪得圆圆的。
晚膳后,魏笑笨谈起了今日上街,却遇到了件热闹事。
原来,今日他上街兜了几圈,心裏很想去赴薛涵烟佳人之约,但一想到慕容焉的警告,只好替那薛涵烟暗叫侥幸,心道这次先放过你,以后一定让你看到我这个潇洒的少侠。他本来打算到‘龟兹楼’去看段胡旋舞,结果在路上正好碰到琥珀和一帮手下,正要躲开她,谁知那琥珀的眼力贼尖,一眼便看到他,上去将他团团围住。魏笑笨费尽了机巧死皮赖脸之能事,才免去了一场一对多的车轮大战,结果琥珀采纳了他以文比代替武比的建议。琥珀郡主颇感好奇,很想知道他如何比法,魏笑笨本来打算趁机溜走,谁知琥珀满怀热忱地命四个手下将他架着请到了一家酒楼,说要要与他好好斟酌斟酌如何比试,魏笑笨暗暗叫苦不叠。
一进酒楼,他发现陈逝川正和一个少年分别占了一副座头对坐,整个酒楼弥漫着一股一触及发的战意,这少年身穿一件淡兰色镶月白色衣衫,高冠博带,生得非常英俊,但他眼中的透出的杀气一直绕在陈逝川周身,令四周的客人连大气也不敢喘。
陈逝川只是喝酒,结果有几个江湖中人实在看不惯那少年的桀傲不逊,其中有个叫‘雍州流霸’房大川的剑客以请酒为名想一挫他的锐气,谁知他才说了一句“这位朋友……”,那少年按剑的手不见动弹,一道白光一闪而逝,房大川连痛还没感觉到,闭着的嘴中溢出了很多鲜血,过了片刻,他才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肉,原来那少年在房大川闭嘴的一瞬间一剑透过他的双唇将其的舌头割破,而双唇一点不伤,其剑术实在精妙绝伦,将那群剑客吓得抬着房大川灰溜溜地走了,那少年只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朋友。”后来,他和陈逝川提酒出去,说是要到城外比剑。魏笑笨也趁琥珀郡主不留神跑了回来。
慕容焉听完魏笑笨所说,不禁对这个少年很好奇。两人一直谈到酉、戌之交,紫柯为他们沏了两杯茶也退去休息。
这夜亥牌时分,魏笑笨夜间出恭,看见慕容焉还坐着似睡非睡,象是在想些什么。魏笑笨看他想得出神,便没打扰他,出去溜答了一会儿,便折了回来,谁知刚到廊头,他神意惊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惊呆了,静静立在廊中连动也不敢动,目光中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惮惧。
前面……
正是他与慕容焉的房舍,南窗却已经敞开,裏面依然跳动着灯光,慕容焉伏在案上,似是已经睡着,蒙胧的灯光穿过飘缈的夜岚,正射到此窗对面的屋脊上,而魏笑笨的目光也正惊慑地望着此处。但见其上立着一个银衣人,此人身材窈窕玲珑至极,看来似是个女子,恍恍糊糊之中她脸极匀称,但却有一双令人颤栗的眼睛,这双眼斜向上挑,眼光精烁,如精灵一般,透着魔鬼似的诡异,正是这双眼,精灵精不动地盯着对面的慕容焉不动。直到魏笑笨突然出现,那动也不动的精灵倏然转过脸来,向他嘿然一声尖锐的冷笑,突然消失不见了,而这声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声,将魏笑笨吓得浑身哆索,若非刚才尿完,一定会重新溺到裤裆里一回。
直待那个精灵消失了很久,他才感觉到自己口中还有气息。忙四下警戒地扫了几遍,直到确定那个诡异的精灵不在周围,方如同受惊的老鼠一般,匆匆溜回屋中,却发现慕容焉虽然爬在案上,但并未睡着,反而瞪大了眼睛。魏笑笨正愁没人为自己壮胆儿,见他没睡也没有想事,急急拉住了他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慕容焉却截断他道:“我早知道了!”
“什么,你刚才是在装睡?”
慕容焉点了点头,魏笑笨却犹有余忌的直拍胸口,但他更惊异于慕容焉超凡的感觉,当下问道:“她……她是什么……”他话犹未竭,突然想到她那个样子,说不定不是人,而是鬼怪什么的,是以‘人’字终未出口。
慕容焉道:“什么人都有可能,但很可能不是我们的朋友,以后我们要小心些,而且……”慕容焉嘱咐道:“这件事绝不能让他人知道。”
当夜,两人都在深深的不安中睡去,第二天一大早,魏笑笨起得出奇的早,他早早便在府中领了一副铁甲,穿在外面宽衫衣内,整个人看起来胖了一圈,但行动起来却怪怪的,而且一见到紫柯,便不停地打听这园中以前是否闹鬼,紫柯一大早被他吵得难忍,说没有他根本不信,反而缠得更厉害,直到她被烦得说有,那魏笑笨方才满意,但这种印证更使他胆气大减,男子气概被一下减去了九分,倒安分了许多……
忽一日晚间,天光将近戌牌时分,紫柯正伴慕容焉夜读,魏笑笨在旁边听得直打磕睡,右贤王段末杯突然领着两个侍衞匆匆前来拜会,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一进门便抓住慕容焉双手,慕容焉和紫柯都吓了一跳,紫柯连忙行礼,慕容焉也正要行礼,段末杯急忙扶住了他。
当下紫柯伺候两人落座,慕容焉问道:“王爷急急到此,定是有事。”
段末杯握着拳,竟然很紧张,半晌方道:“不错,我王兄,也就是国君出事了……”
“段王出事了?!”慕容焉闻言也是一惊,急道:“莫非国君他……”
“那倒没有,”段末杯看他的模样,已知他心中所想,但继而无奈一叹,“我王兄几日来一夜三惊,竟重复作了同样一个恶梦,今日午间在华林园小栖时竟又重现此梦,王兄他心中厌恶,已两日未曾进食,宫中的占梦官都不解其梦,已有两人已被腰斩,他也听说了你的事,叫你这就随我入宫觐见。”
一直打磕睡的魏笑笨闻言,也不禁听出了神儿,竟再没了丝毫睡意,本要打听段王到底作了什么梦,但段末杯却并不稍停,当下执了慕容焉之手便出府前赴王宫,两人上了马车,右贤王方将大王之梦详告于他。
原来,段王疾陆眷梦中,见到一只巨鹰突然展翅冲天,其下有一条大河,汇集百川直冲向南。那只大鹰飞到一处,却见一个巨龟与一头白虎正在拼斗,那只大鹰竟也加入了撕杀。而段王的御夫驾马追射那只大鹰,谁知这时路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但见它身长高大,相貌凶恶,穿着紫衣与顶戴红冠。突然跑到车前,撞死了车驾中的三匹马,段王也惊怖坠车,大呼而醒。
慕容焉闻言,想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悟到了些什么,脸色瞬即大变。段末杯见状也吓了一跳,急急问他究竟,慕容焉只摇了摇头说一会便知。当下两人各怀心事,不在说话,车马辚辚,不一刻竟已到了京邑的段国王宫。沉沉夜色之下,但见宫禁巍峨,楼台错叠,幽夜之中只见到庄严的轮廓,禁宫侍衞有岗哨、巡衞,他们个个身着软甲,手执刀剑斧钺,寒光湛湛,森冷夺目。
段国的武士素以彪悍勇猛着称燕代,而宫中的武士更是精中之精,他们分为虎贲、人门两部,如今段末杯执着他的左手,同步入殿。两人去的方向却不是后宫,而是议事大殿——御前殿。由此可见,段王现在还不敢到后宫就寝,所以才深夜到御前殿避夜。
两人一路向前,拾阶直上宫阙,东西两列虎贲、人门侍衞执钺对立,一直延伸到御前殿首的紫宸门下,两人刚一到此,门首正长身立着一人,但见他中等身材,年纪当在四十几岁,长脸端方,修眉含威,颌下有几缕飘髯,颇为烁朗,说是武士却又不像,因为他身上不带寸铁。此人一见到两人便迎了下来,走到近前突然看到了慕容焉,稍稍一愣,右贤王段末杯早迎上来,道:“王先生,这位便是慕容焉卿!”
慕容焉闻言,不知这位王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连段末杯也对他恭敬三分。当下也向此人抱拳为礼。这位王先生却摆手道:“御夫王良乃是个下人,当不得两位大礼,大王已等两位有时了,两位请随我来。”言毕,他率先前行,引两人进殿。
“王良?莫非他就是当年凌重九前辈所说的‘天狼箭绝’王良?”慕容焉心中骇然一惊,当年凌重九乞郢一战,此人也曾随代国的大公子拓拔六修在场,以他的眼力定然曾记得自己这副奇怪的面貌。如今他虽然长高了,但往昔那种静涵天下,不惧如山的气质却有增无减,尤其是那花白的头发,王良一定会认出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
段末杯看他站着发愣,有些不高兴地重又执了他右手,端然入殿。
这刻夜色更深,殿内华灯高悬,流光溢彩亮如白天,熠熠灯光之下,但见前殿内长约十丈,宽九丈,中间铺有龟兹国地毯,中庭彤朱,殿上髹漆雕梁画栋,砌皆铜沓,柱过用黄金涂漆,前面横九阶白玉阶,阶上中间设有一紫丝暖座,非常宽大,背罩黄罗珠蹙,气魄挥宏。与那殿外陈列阙下、涣若天星之罗的霜戟武士,相为呼应,令人一入殿内,顿时被这股王气所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这刻殿内只有十几个人和四男四女八个侍从,其中有左贤王段匹磾,涉复辰,御者王良和几个打扮各异的人,不问可知这些人都是段国的心腹,而中间的紫丝暖座上,半躺半倚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但见他身材魁梧,方面正颐,颊下瘦削,浓眉大眼,身着貂裘,头带王冠。这刻他精神萎靡不振,欲睡而强撑着不让眼睛闭上,旁边四个侍女一边为他团扇,一面为他拭汗。不问可知,此人必是勇霸燕代,手下控弦几十万,一怒而诸侯惧的段国大王——疾陆眷。但这刻他毫无半分燕国霸主的威风,更象一个垂死的病人。
段末杯两人一入大殿,便即拜倒口称“大王”。
段末杯俯伏启奏道:“大王,微臣已将慕容焉带到,伏乞圣裁!”一言及此,殿内众人的目光都不禁落在了慕容焉身上。
疾陆眷看来真的很累,闻言只是托额摆了摆手,早有两个侍者上前将两人扶起。
段末杯推指慕容焉向疾陆眷道:“王兄,此人就是我新收到府下的清客慕容焉。”
慕容焉闻言,躬身抱了抱拳,见过段王。疾陆眷倦懒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竟湛然不动,了无恐色,眼光涵淡,竟有些好奇,这一来,倒分散了他一些疲累,当下他扶椅稍稍坐正,端详了他半晌,却始终一句话也未说,若是换了旁人,早被这种气氛吓煞,但慕容焉却静立等段王问话。疾陆眷想了一会儿,将这解释为他的眼睛看不见的缘故。
疾陆眷突然声音平淡而透着沉重的威棱,面色沉寒地道:“这件事右贤王都跟你说了?”
慕容焉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疾陆眷道:“那你可知你若是解得不对或是所言有差,你将会如何?”
慕容焉道:“草民此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疾陆眷突然坐正了身体,依然面色沉寒地微微点了点头,接道:“你与以前的几个不同,你可以说了。”一言及此,便不再说话,双目注视着他,审慎地等着他对自己的生死作出判断。
慕容焉似是完全未将安危放在心上,不疾不徐地侃侃道:“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做‘念’,此鸟凶恶好饮人脑髓,而每逢要杀一人时,常念念不忘反覆思念要杀的人,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而被它思念的人,头痛不止,必有大祸……”谁知他还未说完,殿中之人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右贤王段末杯也急急拉他,暗怨他说话不知轻重,在一国之主面前说话,岂能口无遮拦不顾忌讳。
这时,涉复辰脸上顿现担心之色,怒气冲冲地突然截口道:“无知竖子,还不住口。你可知道你在于何人讲话么?”他转脸谓疾陆眷道:“国君,此子信口开河不避王忌,正应该拉出紫宸门下削首示众,以为他日不避王忌者戒。”
慕容焉闻言,却面不改色,只是将脸转向疾陆眷,静听圣裁。
疾陆眷心中本来也很不快,但看这个少年实在有些不同凡响,倒想听他底下要说些什么,遂摆手止住诸人的话锋,沉声道:“接着说。”
慕容焉抱拳接道:“大王梦中遇到的奇物叫作‘委蛇’,乃是鬼的一种。当年齐桓公曾梦到此物,管仲作过解说。他说天下的鬼有很多种,水鬼叫‘罔象’,丘鬼叫作‘宰’,山鬼叫作‘菱’,田野有‘仿惶’,泽中有‘委蛇’……”
众人闻言似乎都听出了神儿,慕容焉毫不停滞,接着续道:“大王梦遇此鬼,预示着大王近日将到有林有泽的地方,而此行将会遇到不测。这次不测的原因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象‘念’鸟一样,日日想置大王于死地。”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这次连疾陆眷也有些惊怒,但奇怪的是他立刻将怒气隐忍下去,并不问是谁想置他于死地,疾陆眷缓了片刻,冷冷地看了慕容焉一眼,沉声道:“那巨龟、硕鹰与白虎指的又是什么?”
慕容焉略一迟疑,欲语未语。疾陆眷却早等不及,催迫地促道:“说。”
慕容焉道:“这三物都是猎中佳物,分别为水、地、天上之物,乃是暗指大王这次出行为的是射猎。”
疾陆眷似是而非地道:“真的就是如此简单么?”
“是的。大王若四近日果要出行,还是不去为上。”
疾陆眷闻言,沉着脸瞑目想了片刻,似是有点相信。
涉复辰也上前一礼,这次他竟然与慕容焉站到了同一线上,道:“这位慕容焉卿的话虽然荒诞,但大王千金贵体,岂能轻易涉险,否则恐有不测。”
两位贤王和几个近臣闻言,也纷纷上前劝说。
疾陆眷却转瞬之间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倏然从椅上站起,几个近臣和侍女都吓了一跳,怕他病中不支,欲加搀扶,疾陆眷猛地挥手喝退几人,方才的颓废之容陡然消失,一场怪病竟似好去了大半,踱到慕容焉身前,两眼厉芒倏然敛去,道:“不错,本王明日一早就要整备威仪去城南郊祭,而后将搭帐射猎三日,此事是早就议定好的……”他转向涉复辰道:“王叔,你方才的话,分明是笑我胆小怕事,当不得险,是么?”
涉复辰闻言神情猛地一震,脸色大变,连道“不敢”,疾陆眷得似是心中突然有底,振衣踱回御座,仰声大笑,道:“本王乃以一国之尊,正要假此良机会传檄四海,告慰天地——我段国铁骑将威震天下,燕代无双。岂能怕他一只怪鸟,一个小人。况且这件事未必果如这慕容焉所言……”一言及此,他缓缓转身,嘴角噙着一丝阴残的笑意,道:“慕容焉,你不是要劝柬本王勿赴此行么,如今为什么哑口无言了?”
慕容焉心头一震,急忙付阙道:“既然大王认定了要去,草民何人,敢多言阻国君大驾之行?”
疾陆眷面色沉寒看了他一眼,转向段末杯道:“右贤王,你这位门客倒是与其他的有些不同,不过今夜就可能命不久矣。”说着拍了拍手,紫宸门下突然涌上来四名执钺的彪悍武士,恭身听命。
慕容焉神情猛然一震,但马上恢复了平静,依然神色不改。疾陆眷看也不看,轻声道:“慕容焉,你可知道我段国最勇猛也最多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慕容焉心头一震,他虽然不解段主疾陆眷此话何意,但说话间便唤执钺武士上殿待命,疾陆眷显然不怀好意,这一点他早就有所警觉。但疾陆眷喜怒无常,这两样东西他如何能知,当下他摇了摇头,道:“不知。”
疾陆眷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寡人也不会笑你孤陋寡闻,这两样东西即便是我段国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一样是体硕凶猛的巨虎,另一样则是比这些巨虎还勇猛的段国武士。所以寡人几年前就在王宫之后建了一座虎丘,其间豢养了几十头巨虎……”
慕容焉心中不由暗暗一震,尽量保持面色镇定。
疾陆眷转身扫了他一眼,接着道:“寡人生平最敬勇士,而且凡是被寡人尊敬的人,都会被放入虎丘,以示其勇,以显我敬……”他说到此,故意顿了一顿,但慕容焉闻言却脸色依然,这一点令他很不满意。当下复道:“你虽然双目已盲,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敢出言不避,显然是有所凭持,并不比任何勇士差了半分,我自然会用招待‘勇士’的方法招待你,三日后本王回来时你若是安然无恙,我自会重重赏你。”
言毕,忽然仰天大笑,不由分说,当即喝令四名武士将慕容焉推出了御前殿,投入虎丘。众人闻言,脸上俱无丝毫惊色,显然这类事不只发生过一次,大概都习以为常了。段末杯初得慕容焉,还有几分不舍,疾陆眷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道:“王叔,你告诉他我为何如此……”
涉复辰闻言,心中一惊,但面色瞬间转入迷茫之色,顾作不解地摇了摇头。
疾陆眷扫了众人一眼,道:“此人既然能从本王的梦中得知本王将要出城行猎,殊不简单。但他是慕容国人,我们段国数年来与慕容之战,屡战屡胜,就是因为让他这样的人在慕容绝迹,这个也不例外。”
段末杯闻言,犹有惋惜地点了点头。
左贤王段匹磾却道:“王兄,你既然有意除掉他,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却好要答应三日后重重赏他?”
疾陆眷笑道:“左贤王弟,莫非你以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能斗得过近百只猛虎么?而且这几日那群猛虎叫得厉害,显然饿极。若然三日后他真的安然无恙,那必是天意留他性命,我赏他又有何妨?”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附和。至于那恶梦一事,疾陆眷听过慕容焉一言之后,似乎完全放下心来。除非是天要亡他,否则,这人间之事,一百件有九十九件难不倒他。而且行刺一国之主岂是易事?他手下的虎贲、人门两部武士个个武功不凡,即便是名震天下的十三柄剑同来,也未必能近的了身,更遑论其他。
疾陆眷大笑着退回了内宫,只剩下几个进臣立在殿中,半晌方各自缓缓退去……
夜,被淹没在沉沉的黑潭之中,迷失了……
慕容焉却迷失在了一座大圆中——这就是虎丘。
按疾陆眷所言,这裏本该是虎啸惊心,令人不寒而栗才对,但自他被关入此中,却没听到一声虎啸。倒是那股中人欲呕的血醒,随着夜岚飘散在空中,令人一闻,便头晕眼花。这座虎丘大得很,虽名为丘,其实应该算是一个苑围,东南两面挨着王宫震、坎两位,其余两面乃是一片不高不低的山丘,就势围成一圆,其中少有树木,大多是假山,怪石之类,嵯峨嶙峋,一看便是虎居之所。
慕容焉摸索着沿一假山行了几步,西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咬的虎啸之声,那声音忽而咆哮如雷,忽而一片杂沓不休,其间隐约飘来一股刺鼻的腥味,显然那边有群猛虎在分食什么东西,这些老虎可能是饿极了,是故相互抢夺,撕咬纠缠在一起,声音极为吓人。
慕容焉听得怵目惊心,似乎那群饿虎立刻就会奔到这边。他虽然不惧生死,但若是果真遭了虎吻而被这群畜牲分食甘味,那也是件极其恐怖的事。一念未歇,他有些慌了手脚,一不留神被块顽石拌了一跤,这一跤发出的声响在他听来,无异于旱天惊雷、晴天霹雳,还没惊到那群老虎,他自己首先骇在当地,不敢再稍微挪动一下,甚至连呼吸也吃力地抑住,但意料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突然间……
西南面倏然掠来一阵腥风,地上的几段数枝乱草“呼!”地一声被掀出老远,那堆大石后幽灵般地闪出三条黑影,夜色之中,但见它们两大一小,身体巨硕,大的恐怕不下千斤之重,那头小的更是铁齿钢牙,尚有血痕,裂嘴呲呲直叫,三对令人怵目惊心的眼睛如凶恶的幽灵一般,静静地闪烁着蠢蠢欲动的黄光瞪着他,空气顿时凝结下来,正因为如此,四周更透着一股要打破沉寂的气氛,眼看就要发生石破天惊的一击。
但是,慕容焉突然感到那骇人的危机消失了,他本有些不信,但眼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突然冒出的声音比那三头老虎更骇了他一跳,因为任谁也不会相信这裏会有人,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站在自己眼前。
但闻那个声音道:“又是你!”
那三头老虎不见了,他面前却多了一个身材魁梧之人,慕容焉不知此人用什么方法吓走了那些巨虎,但这人的声音却很熟悉,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人既然说‘又是你’三个字,显然与自己认识,当下他在自己所有认识的人中回想,突然,他想到了。
“你是陈逝川前辈?!”他有些惊异地道。
那人正是陈逝川,慕容焉曾遇到他两次,昨日魏笑笨还说他与一个少年后生比剑,不知今日为何却到了这裏。陈逝川也很讶异,他仔细打量了这个少年半晌,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危险的地方,总能遇到他。
慕容焉似乎猜到了他的疑问,叹了一声道:“时也,命也。我落到今日下场,都是为势所逼。不知陈前辈又为何在这裏出现,这裏可是段国京邑的禁苑啊?”
“好一个为势所逼,这话深契老夫下怀……”陈逝川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突然一阵快意的大笑,亲援其手,拉着他便走,边走边道:“你我不到半年竟连遇三此,想来必是有缘。你且随我来,到个干净处再聊他娘的一晚。”
慕容焉对陈逝川此人本无好感,第一次遇到他时就碰到他杀了很多人,但第二次是便有了些改观,如今这次竟莫名地被他的豪爽所感染,当下随着他转了几座假山,到了一处稍高点的一堆大石下,陈逝川突然提了他的腰带,提身一纵,稳稳落到这堆大石顶上,抬头一看,他们着脚不远处竟有个石洞,不大不小,却足能容的下七、八个人,正在这堆大石顶上。这个洞似乎没被老虎睡过,颇为干净,更主要的是少了那股腥膻之气。在此处立足四望,夜色之中圆内不时有黑影徜徨其间,偶尔会有几声连绵的虎啸和一阵撕咬声,令人惊心。
两人进了石洞,慕容焉发现裏面非常干燥,地面上还铺了层干草,不问可知必是陈逝川所为。两人就地一坐,陈逝川便即从中摸出一个水袋和一包干鹿肉来,慕容焉本也饿了,便不客气地与他边吃边聊。他看陈逝川虽然好杀,但性格豪爽。
慕容焉攘臂道:“陈前辈,你怎么会在此地栖身呢?”
陈逝川闻言,顿时没有了胃口,将手中肉干往地上一扔,眉头深锁,声如宏锺,目似急电,便道:“说起来都是那个诸霖,此人心机很深,没想到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中了他的算计……”一言甫歇,陈逝川突然间一巴掌拍在身旁的大石,但闻砰的一声,那大石一角竟被他一掌拍碎,石屑簌簌泻坠地上,声势骇人听闻。
慕容焉不禁一怔,诸霖他是知道的,他是崔海流霞渚的主人崔毖的大弟子,当日他与一个白衣少女遇到了他们,当下他大感讶异地问道:“就是昨日约前辈比剑的那个少年么?”
陈逝川点了点头,继而奇怪地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慕容焉颔首道:“怎么,此人在约定地点埋伏了人暗算前辈了么?”
“你说得一点没错,本来他约我时,我看他一脸正气,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没想道他竟然与他的叔父一样,狡黠阴狠,诡计多端……”陈逝川看慕容焉听得入神,忽然涌起了一股奇怪的信任,神态磊落地饮口酒,缓缓地道:“那少年名叫诸霖,一年多以前我在晋国遇到了他的叔父,也就是中原霸风坞坞主诸泰枫,他以侠义为名,许多江湖上的行客路经此地,前来投住,都从此在人间消失,他杀了很多人,用水银将他们的尸骨煮得一点不剩,结果被我发现,我一气之下,将坞中能提剑的尽数杀死,并留下了名号。半年后,我在中山郡与这少年相遇,比了一次,那时他的剑术小成,但却赢不了我,之前我看他施舍过一个乞丐,尚有几分良心,所以我就放了他。但这次,他的剑术实在进境不小,昨日比剑已能接下我几十招,但后来他用埋伏的暗箭伤了我,我才在这裏养伤,这点恐怕任谁也想不到……”
陈逝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慕容焉恭恭敬敬地聆听完,却早已义愤填膺。继而又转过头来,问道:“前辈,你的伤势……”
“区区小伤,已无大碍……”陈逝川说着一笑,又道:“但我在这裏养伤,却苦了那些畜牲,今日我将这裏的几十只老虎挨个打了一遍,如今那群畜牲一看到我掉头就逃。到是小友你,你怎么会得罪了段疾陆眷那个老贼的?”
慕容焉闻言,沉吟片刻,然后自嘲地摇着头,便将今夜之事告诉了他,那陈逝川听得入神,待他说完,方饮了口酒,突然接口道:“小兄弟,你虽然是初来段国京邑,但看来有人还不愿你这么早就死去,暗中帮助你在这虎丘中离门远处投了几十只羊。这样做分明是想缓上一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慕容焉心头一震,不禁一怔,奇怪地道:“我早此地并不认识什么人,会是谁有意救我呢……”他想了良久,但实在想不出个头绪来,最后只好作罢,这刻那陈逝川问道:“小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莫非段王这次果真会遇刺么”
慕容焉道:“我只是依梦而言,但是否真的会发生,我也不能肯定。但他这个恶梦却远非我所说的那么简单。”
陈逝川轻哦了一声,好奇之心又被勾起,问道:“那你为何不如实告诉那个暴君?”
慕容焉饮了口酒,却突然被呛了一口,咳了半晌。陈逝川接过酒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酒乃是段国最烈的酒了,你怕是把它当凉水喝了。”
慕容焉也迳自一笑,却并不叉话,接着道:“我若是如实对他说了,恐怕当场就会被五马分尸,所以只给他说了一半。”
陈逝川瞪大了眼睛,道:“那这个梦到底何解啊?”
慕容焉却完全没有防备藏私之念,闻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面色微变地道:“其实这个梦还有个更令人惊骇的预示。他梦中的大鹰、巨龟与白虎亦非表面那么简单。”
陈逝川道:“愿闻其详。”
慕容焉道:“白虎乃是天垣西方七宿,西方属金,而天下皆知大晋国乃是以金德王天下,所以那只白虎应该指的是江南晋国。龟预示北方玄武,五行属水。古语说‘赵出天水’,当今天下只有汉国拥有昔日赵国之地,此龟当指汉国匈奴人的刘氏天下。龟虎相搏,不正是当今天下汉、晋两国中原之战么?”
陈逝川闻言,连到有理。他看慕容焉突然停住,问道:“那只大鹰又指的是什么呢?”
慕容焉道:“这也是此梦的重点。段王梦中此鹰起于一河,而且那条大河又集百川直冲向南,陈前辈你可知道燕、代可有这么一条大江?”
陈逝川似乎被慕容焉的一番话提起兴致,当下瞑思片刻,突然失口道:“大辽水……”
慕容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凝重地开口道:“不错,正是此江。此梦预示着燕代三国最终会归于一统,建成大燕帝国,进而西出云水,南进中原,与晋、汉两国三分天下,鹰扬四海。而统一燕代的,就是坐拥辽水的国家。”
陈逝川闻言,早听得目瞪口呆,但过了片刻,他突然哈哈大笑,很久方喘着气道:“小兄弟,你分析得固然不错,但如今占据辽河的乃是慕容,而慕容在燕国三国慕容、宇文、段国之中实力最弱,每年都靠向段国、宇文和高句丽国进贡才能自保,这三个国家都有雄兵数十万,铁骑控弦无数,区区一个慕容如何能统一的了这三个国家,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圣人出现,或有可能。”
慕容焉闻言也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心中所疑,如此解释看来又似不通。
陈逝川见他想得入神,遂道:“小兄弟,老夫知道你是慕容国人,自然是希望将来慕容部统一燕国,但这次恐怕你绝对会失望了。”
慕容焉闻言,颓然叹了一声,道:“前辈此言差矣,我虽是一介布衣,残废之身,但无论三国被那一国所灭,都非我之所愿,岂不知三国本是同族,手足相残,有伤天和,到时不知将会荼毒多少生灵啊。”
陈逝川闻言心头一震,大感讶异,继而脸上掠过诧异之色,他实在想不到这番话竟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想起当日第一次遇见他时,便觉此子姜桂其心,冰铁其骨,相貌虽弱,但眉眼之间隐隐有天日之表,若是祛除大病,必然是块绝世美玉,光遐天下,莫非我方才随口所说‘圣人出现’将会应验带此子身上?
一念及此,心中不禁一愕,倏然升起了一股暗暗的垂注,口上却道:“小兄弟固然是佛口善心,但三国如此耗下去将会杀戮更多的生命,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慕容、宇文、段国既然早晚都要一统,早晚又有什么分别呢?”
慕容焉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略一沉吟地道:“如今的燕地三国实力相当,若想统一燕国,非强力不可为之。但至强至钢,必然易折,当年秦国一统天下、六合诸侯,正是因为手段太过钢强,三世而亡,结果天下更加混乱。今日的燕国正与当年一般无二,统一三国必缓和图之,否则,必将踏上当日赢秦的覆辙。到时燕代必然陷入无修的杀戮之中,若是此时汉国的匈奴铁骑趁机施袭,我鲜卑恐怕有灭族的危险。”
陈逝川听过他一席话,先自目瞪口呆了半晌,继而惊惶莫名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惊叹不已。这番话对三国的局势洞若观火,就算是三国的国君也未必有他这般远见卓识、雄才伟略。他愕然惊了半晌,心中益加认定此子他日必是一方雄主。但他更为感动的是,他竟然对自己这个陌生人说这番话,心中突然莫名一热,悄悄卧到草上,过了片刻又故意打了几声鼾,以示听的不耐先自睡着。因为他不忽然觉得自己反而不及这个少年,所以不敢多听三国将来的命运,因为这些只要这个少年的才德承受得起,担当得起。
慕容焉看他突然一言不发,疑道:“前辈你莫不是嫌晚辈说得无趣,竟睡着了吗?”言毕,见他并不回答,听了一会儿,陈逝川竟然已然睡去。他只得长叹一声,喝了口酒方才作罢。
※※※
翌日,天正巳牌三刻——
令支城内铁骑四出,段国最勇猛的三千旋刀神骑,穿着深红色绣月甲,身跨彩锦鞍鞯的骠马,跨箭乘马,执刀开道,缨绋前导,果然是旗旄鲜明,红缨锦辔,铁骑争驰,铎声震地如雷,端得是军容雄壮,人马精锐。
段王疾陆眷乘香木法座、曲盖车辇,御者王良负弓挥缰,驾车施然出城。此人名为段王的御夫,实为段王的贴身护衞,令支城几乎人人皆知此人时时陪王伴驾,出则参乘,入御左右,从不离开半分。但至于他的箭术究竟有多高,就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只听说此人一生有三箭,从不示人。
除王良外,涉复辰、右贤王段末杯、左贤王段匹磾及一众部下,随于车辇之后,浩浩荡荡出了‘凤阳’南门直趋南郊,这刻城南猎苑中早设有祭台,段王一到便沐浴更衣,换上了平天冠、青衮龙服,作乐跪拜,即祭告天地,高诵檄文。待一切事毕,传出王令,大赦天下,但却有一个人除外,此人正是那个最厉害的叛贼古傲。
待一切事毕,疾陆眷命人去取过流砂弓要去行猎。涉复辰见状,连忙上前劝阻,疾陆眷早不高兴,一言不发,迳自负弓上马,与王良率了三十名高手一同随行,南出狩猎。涉复辰见他只带了几十个人,便命紫宸将军摔了七百名旋刀神骑跟着他们,谁知段王疾陆眷见了,顿时大怒,怪罪他们将猎物惊走,强令涉复辰率领旋刀神骑驻扎原地,非有王命不得擅动,这才和王良与两为公子策骑而去。
疾陆眷率着诸人转过南边胡杨林外一坳,前面是一片疏林草地,正适合飞马弯弓。疾陆眷倏然羁勒马缰,旋停坐骑,挥鞭前指,大笑着谓诸人道:“前面鸟飞兽藏,正好比我燕代三国,你我君臣正当大展身手,各施所长,不得相让,能猎得一鹰者,赏五金。猎一雕者,赏十金。猎猪猿虎狼者,赏二十金!”一言及此,段王复转语气,望了王良一眼,道:“但王先生除外,因为他的箭从不射飞禽走兽,只射天狼!”
王良与两位贤王和那些高手剑客闻言,纷纷大笑,一群武士早轰然叫好。疾陆眷大笑一声,纵马当先驰去,众人纷纷法随,跃马四出,个个挽弓。疾陆眷却首开先彩,在众人喝彩声中,但见白光一闪而逝与西林之缘,接着众人耳中但闻一声鸟叫,一大鸟应声而坠。
众人见状,纷纷扬弓喝彩,御者王良也挽马笑道:“主上,你的箭术是愈来愈高深莫测了,真是一日之别境进千里啊!”
这会儿,早有个骑士策马取了那大鸟过来,众人一看,却是一只北枭,难怪它叫得如此难听。但枭常夜间出没,想不到今日段王开弓第一箭便猎到此鸟。疾陆眷看了那大枭一眼,笑着谓王良与两位贤王道:“昨日那虎口小儿说寡人今日将有不测,你们倒说说,段国有何人能阻本王挽弓一射?”话一甫毕,他哈哈大笑,这刻正见一花脊狈在东林一闪而没,大笑一声迳自提马追去。
众人见状,无不豪情顿起,纷纷提马弯弓。王良负弓一笑,纵马追去。一行人追了半晌,那只花脊狈突然钻进一片矮林一闪而逝。段王疾陆眷夹马赶到时,那野兽竟不知所踪。左贤王段匹磾怕他王兄失望,忙命几人入灌林寻找,右贤王段末杯心中暗笑,表面却故作不以为然地道:“左王兄,区区一只花脊狈,你何必如此在意,这林中豺狼鹿糜多的是,小弟不愁为大王猎不到一只更好的来。”
疾陆眷看了右贤王段末杯一眼,忽然凭缰立马,娓娓地道:“末杯贤弟,你此言差矣,为兄只问你,那只花脊狈是否是我们欲先要猎之物?”
段末杯心中何尝不知,但面上却故作不解地点了点头,已听疾陆眷道:“我既然弯弓猎狈之心已定,自当立意为之,若你们今日箭下走失此狈,他日铁骑强弓之下难免会走失一国,如此大事又岂能儿戏视之。”
段末杯闻言似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疾陆眷有意以此向他们说三国之计,纵论帝王之术,段末杯与段匹磾既是王公,也是臣下,自然恭称受教。
王良抱拳道:“主上口出此言,莫非已有了一统燕、代之凌云大志?”
疾陆眷笑而不答,挥鞭东指,谓众人道:“你们可知道本王所指之处乃是何地?”
王良道:“大王所指之地乃是慕容,慕容之外乃是扶余国与高句丽国。”
疾陆眷点了点头,又转向段末杯道:“贤弟,我国其余几面又是何地?”
段末杯道:“我之北有宇文和代国,西有汉国,南有晋国。”
疾陆眷颔首道:“不错,我段国处身于五国之中,最为险危。这几年本王励精图治,又有两位手足兄弟鼎力相助,东击慕容,北战代国,西挫汉国,南战晋国叛臣王浚,才有了今日精骑控弦二十万,城邑几十座,得来殊为不易。”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疾陆眷已缓缓转眼看向两位贤王,等待他们开口各舒己见。
右贤王段末杯心中所想为何暂且不说,面上却首先傲岸地道:“大王所言甚是。如今我段国兵强马壮,雄霸燕代,天下皆知我段国铁骑更胜名闻天下的匈奴骑兵,段国又有我与匹磾兄长誓愿追随,甘为驱策,大王麾下文如子建之才,武似关张之猛者,何止车载斗量。那五国虽强,但要想取我段国一寸沃土,也势比登天。”
疾陆眷看他说得雄心勃勃,不动声色地问道:“贤弟,你的性格就是太过促狭,不能放眼万里,所以不及匹磾中正缜密,要是五国一起来攻袭我段国呢?”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段末杯面上一愣,几人齐道:“这……这有可能么?”
疾陆眷闻言,脸色微变,道:“我今日之所以只带了几个贴身侍衞而避开世叔与一干众人,你们可知为何?”
两位贤王一怔,疾陆眷挥手让王良告诉他们,王良恭身向两位王爷攘臂,恭敬地道:“大王此行,意在与两位王爷纵论治国平天下之策,如今段国有一半兵力在两位王爷手中,而最近京师的三千旋刀神骑的节钺兵符突然于王宫被盗,所以大王才如此担心,今日之行,可谓用心良苦。”
王良说到“节钺兵符突然于王宫被盗”之时,旁边的段王双眼紧紧盯着两位贤王,注意他们的每一个细微的神色,深深悄然地窥看两人的心。段王的举动段匹磾自然不知道,段末杯却清楚得很,但他的表情却和段匹磾一样震惊,这件事虽然他早就知道,但事实上节钺兵符在谁手上他并不清楚。
段匹磾闻言,心中倏然一震,与段末杯连忙下马跪地。
疾陆眷令王良扶起他们,也自甩镫下马,这刻早有武士搬了块平石让疾陆眷坐下,其余的侍衞立刻环立四处,背对疾陆眷四下放哨。王良立在疾陆眷身后稍刻不离,疾陆眷方招两位王爷,道:“如今寡人虽然坐拥段国,迭荡中原暂且不说,眼下京师最精锐的铁骑兵符突然被盗,外有三处不大不小叛乱,时时扰心,当此时局艰难之秋,我们三兄弟更应携手同心,否则段国必乱啊!况且天下之事没有任何是绝对的、不可能的,就连我出口的这句话也一样。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为君者当在战端未启之前就将其一举扑灭,而不是考虑它有无可能发生。”
段末杯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因为疾陆眷之前未将此事公开,他的耳目即使已呈报此事,在这个堂兄国君面前,他依然和左贤王段匹磾一样,表现出震惊已极的样子。只不过他们的差别是段匹磾是真的担忧,而他却胸有成竹,私下自有计较,行为上依然如履薄冰。所以,两位贤王闻言,一起行礼,左贤王段匹磾脸色泛灰,惊惶莫名地道:“王兄,此事至关重要,你为何不早言明,小弟纵是万死也要与大哥共存亡啊,但……但这节钺兵符又是何人偷的呢?”
段末杯也伏拜地道:“王兄,匹磾贤兄说得对啊,这三千王师不啻十万精锐,他们个个刀马纯熟,都能拉得开一百二十斤的大弓,能挽九石的重弩,不啻十万大军,若是兵符落到别人手里,实在危殆已极。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小弟立刻将那人五马分尸,此人是谁?”
疾陆眷闻言,沉吟良久,凝重地开口道:“昨日在御前殿上,我之所以没有问慕容焉是谁想置我于死地,并非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怕慕容焉会说出一个当时在大殿上的人,让他提前发难,所以我才顾作不信,牺牲了那个慕容焉,况且,此人不死,他日终为诸侯上客……”
疾陆眷虽然没有明说那人是谁,但能让段王顾忌的,在段国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
段末杯闻言面色大变,神情猛然一震地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