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末杯暗暗心惊,在这个少年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竟象面临着一片大海,深不见底固然不说,他的广袤却似乎能包藏容纳天下所有的事物,令人茫然无措,不着端地,就连他这个雄才伟略的国君加上无敌的枪术,竟然也只能作这片大海的一只船,他一直在海中航行,希望能找到它的边缘,但遗憾的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慕容焉就是这样一个人,每个与他交手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不可说不可知的感觉。
但这只地上的虎豹却顺服得很,一直处于被打的地位,丝毫没有凌空越起的意思。
段末杯心中固惊,但事已至此,他自己断然不能就此停下认输,所以更加迅猛地施展出平生所学,一招险似一招。慕容焉见他这时招数已经有了重复,心道这时若是不停,晚了这段末杯必然自己出丑。一念及此,当下他突然停住了后退,手中之竹突然叠影连绵,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将对方的枪势尽数化去,急速将身一旋,竹剑背手而掣,陡然出手,“嗖”地一声竟然自段末杯的竹中横穿而过,仅此功夫,他身形刚好走到,猛地将自己的竹剑接住,啪啪几招猛地右退,稍一提气,倒纵出三丈外停了下来,再看段末杯的枪头上却已多了一个洞,就是方才慕容焉快似闪电的一着所穿,而这一招,那些剑客并未看清楚。看来慕容焉为段末杯留足了面子。
慕容焉道:“大王暂请稍待,我有话说。”
段末杯也知他有意留情,将那枪头猛地插在地上,正好掩饰不见,道:“有话但说。”
慕容焉看他的动作,知他已领情,遂道:“大王的枪术虽然稍胜我一筹,但要赢我怕是要到三天之后了。大王贵人事忙不说,我也有要职在身,我看外臣只好认输了……”
段末杯仰天一笑,道:“投鹿侯,你我旗鼓相当,修为本在伯仲之间,如何竟然认输。今日却只能算是平手……”他一言未毕,一群手下却纷纷反对。段末杯挥手止住诸人话锋,转谓慕容焉道:“放才我有言在先,你若是能不输给我,我可以在令支城见你,如今我们既然打平,你自然没有输,我们就此告辞,他日有时,我们另约时间再加印证好了。但我还是劝你不出使得好,你若是一定要去我段国,我会在令支城等你。”
慕容焉抱拳一礼道:“大王既然允我西上,我身负王命自不敢贷慢,况且此次议和,大王必然以为可取,才准下臣到令支一行,我在此先谢大王了。”一言甫毕,慕容焉长身一揖,躬身道谢。
段末杯轻轻一笑,未置可否,道:“既然如此,我们令支城见,但今日之事……”
慕容焉洒然道:“在下今日先是遇到强人抢劫贡礼,后来追到此地,不想竟然邂逅了中原的着名的高手,‘朔北踏雪银枪’马求成前辈,结果与马前辈论武打和,不得不继续西上,完成国君交给在下的使命。”
段末杯闻言,满意地微微颔首,当下轻轻挥手,与一众剑客出了疏林,上马绝尘而去了。一时场内只剩下慕容焉一个,他刚要转身离去,那地上插的那根段末杯用过的竹枪突然“啪”地一声裂来,倒在地上。慕容焉暗暗佩服段末杯此人心思细腻,竟然连这点口实也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这点确实要比以刚正仁怀的段匹磾更有心计,看来天命段国落到他的手里,实在难说。但此刻慕容焉的心却激动万分,一来是他人还未到段国,却已知此行必然无虚,二来是又能看到自己的大哥荆牧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呢。
当下,慕容焉将竹枝收好,迳自出林上马,回到了使节驻扎之地,这时见他们正掩埋十来具尸体,却心中一叹,知道了究竟。这时,西门若水见他回来,高兴得迎了上来,竟然拉住他的手问个究竟。慕容焉只说将那群贼人追丢,并且遇到了‘朔北踏雪银枪’马求成,并和他打了一架。西门若水听到‘马求成’三个字,顿时又想起了当日自己被困的窘相,顿时脸上大羞,急忙嗔了慕容焉一回,甩手自去取马,不敢多问。当下,慕容焉吩咐众人上马,道了声“起风”,一干人等西出好城,自回水城进入段国,一路浩浩荡荡,直奔令支。
※※※
却说一行人马一路通行无碍,不日即到令支。这一路上,慕容焉回首前尘,昔日种种不觉倏忽涌上心头,在睽别经年之后的今天,蓦然回到此地,人事三迁,当年叱咤风云的左贤王段匹磾如今已经逃往国外,紫柯也远嫁到了汉国,薛涵烟更是香消玉陨,段国也王位易主……,所有的事不过经年,却已经天翻地覆了。岁月无情,往往如此。如今的慕容焉虽然已经摆脱了病罹的困扰,但如今跃马此地,难免勾起他无限怅惘,伤怀之情,油然而生。
西门若水见他眉宇结郁,已知他的心思,当下并马与他同行,伸手拉住了他,一双妙目同情地望着年轻人,眼中蕴着无尽的怜惜与温柔。慕容焉心中一暖,朗眉一坚,轻轻地向西门若水微微一笑,当即策马前行。一干人马行到五里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膘人马,旌旗烈烈,远远恭候,持节郊迎。为首一人,身穿一件紫衣,身佩长剑,端得是英伟俊朗,仪表不凡。慕容焉行到近前一看,顿时心中一热,急忙甩镫下马,快步上前跪倒在地,眼中涣然出现了一泡清泪,颤声道:“大哥,大哥,小弟西望久矣,今日见得,苍天待我兄弟何厚啊——”
那紫衣年轻人也急忙抢步上前,颤抖这双手将慕容焉轻轻扶去,眼中却已是泪光濡濡,不堪其情地长噫一声,道:“贤弟,哥哥我久违了。我知三弟要到此地,便派人日日在数十裡外静候音讯,这一日我等待很久了。”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焉的结义大哥荆牧,也就是段国紫宸门主。慕容焉起身,两兄弟顿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放手。
慕容焉突然道:“大哥,你来此地等候,若是被段王知道,我们结义的事怕是再难隐瞒了。”
“三弟怕什么,我们兄弟三人结义乃是件光明正大之事,还怕天下人知道不成!”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慕容焉但觉这声音熟悉得很,抬头一看,不觉为之一怔,但见一个白衣少年突然自亭下走出,到了进前哈哈笑道:“三弟,你只顾和大哥亲热,却忘了我这个二哥,没想到我会在此地吧?”
慕容焉一见,顿时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他的二哥卓北庐。少年惊喜地大叫一上,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二哥,你……你不是回到京师棘城了么,怎么……突然到了这裏,还和大哥在一起?”
荆牧拉住二人,三兄弟把臂相视,倾心而笑。
荆牧道:“三弟,你二哥听说你要来此议和,所以提前来到此地通知我这个大哥,这可是我们兄弟三人在上次阔别之后的第一次共聚,二弟已将你的事都告诉了我,若非如此,三弟你如今如此俊伟,我如何能认得出来啊。”
慕容焉闻言恍然,不觉额手。
卓北庐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不必担心我们结义的事被段王知道,大哥武功盖世,在三千旋刀神骑中的威望很大,段末柸虽然得了大位,因为没有三千旋刀神骑的节钥兵符,谅他也不敢动大哥分毫,最近还封大哥为大鸿胪兼虎威将军,我们的事纵然被他知道,又能如何?今日正是他潜大哥来郊迎的!”
荆牧也道:“三弟,这件事既然已经至此,你就不要担心了,二弟说得也有道理,如今三国议和,我们的兄弟之义,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呢。”
慕容焉闻言,良久无语。荆牧的话虽不错,但这毕竟不是高明的的做法。如今三国未定,此举未免有些草率。但事已至此,再想挽回已然不及,当下只好淡淡一笑,就此作罢。
当下慕容焉又为荆牧引见了西门若水,一行人纷纷上马,相携入城。一行使节堪到城内,但见街上观者如织,男男女女,白发垂髫,拥滞在街道两旁,纷纷驻足围观。三国议和这件事如今天下皆知,燕代百姓都知这是一个叫慕容焉的少年所为,这件事令三国的百姓无不感佩,这几年三国征战已死了很多壮丁,成年的男子多数要入伍为卒,但只要三国议和,这件事首当其冲地会缓和很多,而这些百姓也用不着眼见自己的儿子去征战杀场了。
但慕容焉在段国的声誉早在几年前就已广为人知了,当人们听说这位名震天下的投鹿侯就是当年那个一计靖三叛的少年,纷纷扶老携幼,万人空巷前来观看,如今一见,指指点点,掌声雷动,纷纷叫着投鹿侯的名字。这种场面即使是段国的国君,也未必有此声势。
慕容焉一路感激地向众人抱拳,转过大道,不刻行到了驿馆,这时段王已派了文官在此接候,将慕容焉一行安置妥当,定下了觐见之期,却是第二日巳牌时分。当晚,段王命荆牧作陪,在驿馆设下酒宴款待慕容焉一行,看来他已知道了荆牧与慕容焉、卓北庐的关系了。
当晚,三兄弟在驿馆把盏论酒,叙谈阔别之情不说。话修絮烦,翌日巳牌时分,慕容焉、易容的西门若水和两个健仆随着荆牧一同进宫面见大王。其实,慕容焉在未来之前已和段末杯私下有了协议,如今不过是场面问题,双方在庙堂之上以外臣拜见国君之礼叙谈一回,慕容焉递上了国书与贡礼,并表达了求婚之意。
段末杯闻言哈哈大笑,道:“寡人虽然远在令支,却也听说国三公子慕容元真礼贤下士,文采风流,今次贵国国君为其求亲,看来是有将世子之位传他之意。”
慕容焉闻言未置可否,这个问题其实天下皆知,国君亲自派人到异国求亲,其实已说明了他有意将慕容元真立为世子了。
慕容焉起身抱拳,道:“段国与慕容素来都有和亲议和之事,今日外臣冒昧前来,一是希望能为我国三公子求得佳女,琴瑟和谐,段国、慕容共接秦晋之好,如此则两国百姓共蒙其泽,大王功德也将受万民传诵。”
段末杯闻言微微一笑,并未立刻回答,当下与众人当场议论片晌,群臣中虽然有人反对,但结果竟然是大多数同意此次和亲议和,段末杯最后摆了摆手,止住众人话锋,缓缓转向慕容焉,道:“议和乃两国百年大事,关乎苍生社稷,我膝下也正有一位晓霞郡主,待字闺中,幽娴贞静,妇容过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古人云:‘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投鹿候之德天下皆知,你做段国、慕容的伐柯大媒,我也很为满意,投鹿侯请先到驿馆休息,待本王与臣下们商量已毕,再通知投鹿侯行纳征之礼。”
慕容焉闻言大喜,躬身行礼拜毕,当先出了王宫,与西门若水折回驿馆。
翌日,荆牧前来通知慕容焉说段王已定下三日后行纳征之礼,然后再拜见晓霞郡主。慕容焉闻言不禁大喜,当下拉大哥、二哥饮酒不说。
在古代,婚礼乃是件大事,尤其是国与国间的和亲,事事尊奉圣人之礼。段国、慕容久受晋国熏陶,王族的礼仪基本上都是尊奉圣人之法。纳征也就是向女方交付聘礼,礼物乃是玄𫄸束帛。其余五礼一盖用雁,而且是老雁。这个用雁的习惯乃是取大雁随时而迁,不失其节,来表明男婚女嫁,不可逾礼。在慕容焉来时,这些礼物慕容廆都准备得停停当当,一丝不苟。到了第三天,慕容焉梳洗整洁,率领副将捧聘礼和婚书,备纳聘财礼若干俱都列于礼单之上,到王宫行礼,用了玄𫄸帛皮,献上老雁,重重接重重地行完一切礼节,并议定第二天拜见晓霞郡主。
话休絮烦,翌日未时,晓霞郡主在王宫之西的西暖阁招见,慕容焉作为两国大婚的伐柯媒人,自然应该拜见郡主。慕容焉与西门若水、荆牧、卓北庐同时步如宫内,但见西暖阁洁帘轻帏,漫烟馨香,陈金错玉,美婢侍立,殿内里进设有一面珠帘,将裏面与外面隔开,还有两名女侍站在珠帘之前伺候,四人在一侍女的带领之下,来到垂帘之前,因为有珠帘遮掩,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端庄的身影,身穿一件夹纱短袄,下身是青绉衣裤,纳手而坐,一双妙目静静地望着帘外。
众人行到帘下,皆行扣拜之礼。
慕容焉道:“外臣慕容焉不揣冒昧,今日特来拜见郡主。”
晓霞郡主没有说话,那守帘侍女却道:“投鹿侯请起,我家郡主远在令支,也曾听过侯爷大名,郡主说今日能见到焉侯爷,荣幸之至。”
慕容焉与众人起身,连道不敢。
那侍女复道:“侯爷客气了,郡主听说侯爷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受三国百姓厚爱,未知侯爷主身何门何派?”
一干人等闻言,都不觉一怔,不知这位晓霞郡主为何如此好奇,托那侍女问长问短。
慕容焉也觉奇异,但又不能不答,只得拜伏地道:“无门无派。”
郡主依然不言不动,那侍女却轻“哦”一声,道:“若是无门无派,侯爷却如何练就了这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侯爷是不屑于回答么?”
慕容焉轻皱眉头,道:“外臣不敢,只是在下的武功得自一位老者赠书相授,并未拜入师门。”
那侍女似乎听懂,恍然地点了点头,复道:“投鹿侯少年才俊,举世无双,不知可曾有了心仪之人?”
荆牧、西门若水等人闻言,俱是觑然一惊,疑惑不解地望着帘内的身影,不知她为何如此问。慕容焉也觉太不合适宜,试想天下哪有后宫询问外臣情爱之事的道理,穗踌躇良久,脑海之中却尽是赵馥雪美丽的倩影,但又生怕自己说出,回惹来那侍女接二连三的问题,当下只是不答。
这时,那帘后的晓霞郡主却突然开了玉口,众人但闻那声音美得如莺声呖呖,珠落玉盘,缓道:“怎么,投鹿侯不敢说么?”
此言一歇,其他几人自是不解。慕容焉乍听到这位晓霞郡主声音,却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无言。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知魂牵梦绕了许多回,每当午夜梦回,这个熟悉的声音似乎依稀还在,但觉烟空心碎,冰凉暇枕,永夜无眠。为了这个声音,他几乎倾出了摩利国所有的实力,却怎么也想不到,却在这段国的大内深宫之中出现。
慕容焉忘记了这裏乃是王宫,缓缓起身,惊遽地望着帘后那个窈窕的身影,西门若水等都不知他为何突然起身,这在大内来说,是犯上无礼,几个侍女也不觉一怔,却闻慕容焉声音疑诧悲怆地道:“郡主……你……你是谁,你的声音……”
一个侍女突然道:“大胆,你个外臣怎敢在段国大内对郡主无礼!”
荆牧与卓北庐也不禁焦急,低声喊他,但慕容焉根本没有听到。
帘帏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起,道:“我……我当然是晓霞郡主了……”
慕容焉闻言益加肯定了,颤抖着道:“请问郡主有没有到过我慕容,又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赵馥雪的人?”
那裏面的晓霞郡主似乎浑身一颤,想装出生气的声音辩解,但却欲盖弥彰地道:“我……自幼长在深宫,从未离开过令支半步,更不认识一个叫……叫赵馥雪的人……”
慕容焉突然悲从中来,神情猛转枯槁健淬地道:“那郡主又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慕容三问的人?”
“不认识!”晓霞郡主没有思考地急忙回答,道:“投鹿侯,今日我已经卷怠,请恕我……恕我不不能再多谈论……”一言及此,她倏然起身,不顾什么礼仪,更不与自己的侍女招呼,环佩翩翩,香风袭袭,匆匆地自帘后隐去了。
慕容焉心中悲凄地怔在当地,良久无语。那几个侍女本要责他几句,但蓦然看到他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知怎地却责不起来,只瞪了他一眼,紧随晓霞郡主的凤驾去了深宫,一时殿内之剩下三兄弟和西门若水几人,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已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当下携他出宫。至于自己是如何回到驿馆的,慕容焉一点也不知道,段、卓二人欲要劝他,却被西门若水阻止,黯然地道:“两位大哥,我们还是先不要打扰他了,这时就算我们说什么,他……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卓、段二人闻言点头无语,各自退出,西门若水待他们一走,妙目之中倏地蕴满了清泪,幽怨地深望了他一眼,悲怆地急忙躲了出去……
“她是馥雪,她是馥雪……”慕容焉痛苦地低喃着,从她那惊惧、恐慌、伤心、抑郁的话声中,他能肯定她就是自己的馥雪妹妹,当时虽然隔着一道帘帏,但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心,看到她幽咽凄美的娇靥,她一点也没改变,绝世的容姿,如云的秀发,深爱倾顾的妙目……
“她为何不肯认我,她又为何成了段国的晓霞郡主?”慕容焉眼中泪光潸潸,痛苦地想着。他的心如同在扑满针芒的地上打滚,疼痛而不安,但即使在这种无比的痛苦之下,他的心中依然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影子,在他的心被粉碎得一无所有的那一刻,依然凄然流泪地仰视着这个影子……
夜,是秋的影子。
当一鞭残照悄然坠落到了皇城之外,凉景催人,不觉已是晚夕。但见残树筛风,京华湿露,落叶打篷,寒花荡夕,头顶悬罩的星河,熠熠散采,令伤心者目睹此景,无不愁怀绪绕,怆然悲秋。华旭宫内的一处寝宫,宫灯散彩,静静地照着一位玉人,但见她神情凄然,秀眉深蹙,妙目蕴怨,呆滞无神地凝注着一缕清寒,静谧美绝的胭体酝酿着身心的巨荡,倏忽之间,罗袂生寒,一股碎心的深触猛然跃上心头,骤然似乎风吹雨打,透骨酸心,呛然抛下一泓清泪……
稍时,有一侍女见闺中灯光依然,不禁前来口门请安,道:“郡主还没有安寝么,要不要奴婢伺候?”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晓霞郡主,她将悲咽的声音压下,道:“你去休息吧,我没有事。”
那侍女恭应一声,挑灯自去。宫院之中又恢复了静谧,她的心又回到了悲伤。良久,窗外倏忽传来一片叶落之声,一个枯槁健淬的身影如一爿秋叶,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窗外,远处的宫灯将他憔悴的身形映在了她的花窗之上,静静地默立着,凝然欲言无语——他是慕容焉。
“是谁?”晓霞郡主乍见人影,惊遽地道。
窗外的人没有回答,依然静立在冷秋孤寒之中。
晓霞郡主“啪”地提剑走出闺阁,开门一看,她的心顿时碎了,这个俊伟的少年一向绝朗无碍的灵眸如今深深地望着她,令人悴不忍睹,而他眼中的她窈窕娉婷,清丽如雨后荷莲,乌云分叠,眉如远山,一点朱唇,两行碎玉,一点也没有改变。
晓霞郡主望到他的脸颊,芳心突然巨颤,花容憔悴,贝齿将牙一咬,冷冷地道:“你……你不是投鹿侯么,为何夜闯深宫?”
慕容焉听着她的声音,眼中泪突然籁籁滴落,笑着哺哺道:“是你,是你,我又见到你了……”
晓霞郡主心中滴血,面上冷峭地望着他,但又怕惊动了宫内的侍衞,并不大声叱叫,道:“我劝你还是赶紧走的好,若是惊动了大内侍衞,你休想生出令支城……”
慕容焉不退反进,道:“你为何如此但心我的安危?”
晓霞郡主心中益急,一挥手中长剑,道:“你莫要再上前一步,我……我就拔剑刺你,我是段国的晓霞郡主,你快走。”
慕容焉依然上前一步,目光深注地凝视着她。
晓霞郡主心中大急,将玉齿一咬,“锵!”地一声猛地拔出了长剑,嗤地一声递了出去,她这一剑剑势不快,但却依然扑地正好刺入了慕容焉的身上,吓得她呀了一声,娇靥惨白,妙目之中突然涌出了一泓泪水,颤抖、惊恐地望着他,道:“你……你为何不躲?”
慕容焉望着那柄长剑,那剑镡之处,幽夜的逸光照在上面,泛着清冷的光,映出了一个‘雪’字,他猛地抓住那柄剑在自己身体之中一翻,顿时手中,身上尽是淋漓的鲜血,晓霞郡主眼中惊骇地望着他,慕容焉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面的剑镡之处,上面却是一个‘焉’字。
晓霞郡主妙目一红,泪水又夺眶而出,啊地一声,长剑锵地坠地,她痛苦地望着他,想扑上去抱住他,永远也不要离开他,但一个声音突然如旱天惊雷,将她震怵在当地,丝毫迈不动脚步。正在这时,王宫内的侍衞听到声音,纷纷执了灯笼火把,提着刀剑轰然向这边涌来。
晓霞郡主骇然一惊,急忙道:“你……你快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慕容焉一动不动,眼中泪湿。晓霞郡主见劝他不动,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宫墙之外突然跃来一道人影,晓霞郡主尚未看清此人面目,那人已猛然挟住了慕容焉,倏然纵身一提,顿时飞上宫闱高檐,再晃时却已到了十丈外的微月之下,朗朗疏星临照之下,一袂一飘,却已如大鹏一般无踪了。
众侍衞纷纷涌到此地,见晓霞郡主在此,轰然跪地,道:“属下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不知郡主贵体是否有伤?”
晓霞郡主恍然惊醒,急忙自地上拣起那柄剑,道:“本宫并无手伤,你们速去派人到四处察看,入宫的乃是个满脸胡子,手上有刀疤的江湖人,你们快去!”
众人闻言,先谢过不责之恩,当下纷纷提着兵器,应命而去。这时,几个伺候郡主的侍女更是吓得战战兢兢,须知郡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首当其冲地要被处极刑,当下纷纷围了过来,仔细查看,见郡主并无任何伤害,方稍稍放了些心,拥着宫主回去。晓霞郡主实在心中忧郁,当下将诸人遣回,自己却痛心疾首,一想到慕容焉心伤欲绝的模样就不禁芳心如同刀绞,见外面安静下来,急忙提剑出去,悄然出了王宫。她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她想立刻和慕容焉相认,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馥雪妹妹,她掠动身形向驿馆方向走去。
当她行到一处街心,对面房上突然射下一道人影,渊凭岳峙地立在了她的面前,背对着她,拦住了她的去路,晓霞郡主心中焦急,但看此人俨然是冲自己而来,料躲不过,遂急急地道:“你是谁,为什么挡住我的去路?”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气质非凡,面貌一般的男人的脸。
这人道:“我叫卓北庐,是慕容焉的结义二哥。”
晓霞郡主一怔,但她也曾听慕容焉说过此事,当下遂一抱拳,道:“原来是卓二哥,我……我现在要去找你三弟,你带我去吧。”
卓北庐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带你去。”
晓霞郡主急道:“为什么?”
卓北庐望了她一眼,道:“我三弟此次出使令支,乃是为了三国议和大事。如今你若以郡主的身份前去找他,首先是段王要杀了他,接着慕容也会将他视为罪臣,三国的百姓会将他视为为一己之私而辜负天下人仰望的千古罪人,这件事是你希望的吗?”
晓霞郡主闻言怵然一惊,娇靥惨淡,良久眼中泪下,凄然地道:“但……但我怎么忍心看他如此伤心啊……”
卓北庐仰天一叹,道:“当年我们三兄弟结义之时,就曾立誓要矢志于三国苍生,如今经过三弟苦心孤诣的努力,三国议和终于有望,三国百姓无不额手称庆,而姑娘先前不认我三弟,不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么,如今眼看三弟大业将成,三国千万苍生将要过上好的日子,你忍心就此将他的志向覆灭了吗?”
晓霞郡主闻言浑身一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良久无言。不错,她先前不认他,也是为了完成他的理想,赵馥雪与他在霁霖幽谷情同夫妻,最知他的布衣之志,如今若过真和他相认,后果不实在是不堪设想。
卓北庐望了他一眼,深叹一声,道:“这件事孰重孰轻,姑娘不妨自己斟酌,如何抉择全在在姑娘一念之间,我毕竟是个外人,不适多说,就此告辞了,你若是想去寻我三弟,他如今或许就在驿馆,在下告辞了……”一言及此,他太息一声,纵身而逝,只留下晓霞郡主一人,静立在秋夜之中,久久泪流无语,终于,她咬牙做了决定,面上溢着一股吃力的坚定,转后向王宫方向而去……
这时慕容焉并不在驿馆,他被一人救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荆牧。两人出了王宫,荆牧将他放下,为他上药止住伤口,劝慰半晌,慕容焉只是怔怔不言,这时,他才想起当日段末杯所说一句话的含义:“我劝你最好不要到我京师令支”。原来,他早知道自己与赵馥雪的关系,而这场两国的婚姻,是对他最大的考验。段末杯料定了他要么带着心爱的人而辜负了慕容,要么将自己最爱的人送给自己将来的国君,但因为如此,他也将和慕容元真之间产生间隙隔阂,乃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这一切慕容焉虽然看得清楚,但他却并非世外之人,如今心中牵挂,却如何能放得下,这步棋沉沉地压着他的心,令他面临着痛苦与生死的抉择——但他却没有去选择的勇气。最后,慕容焉实在不忍让大哥过于担心,凄然一笑,只道无事,并劝大哥先行回府,自己迳自折返驿馆。荆牧知他心中苦郁,只叹自己不能为兄弟分忧,太息一声,振衣回府不说。
慕容焉一个人六神无主地不知所之,行到一处孤冷的大街之上,突然觉得很熟悉,正在这时,一道鸿影恍如无声的夜枭一般,倏地出现在了街旁一棵大树之巅,幽夜之中惟见一道长身慨然而立,只能见到一双精湛的眼睛,如一对寒星一般,闪烁地凝望着街下的伤心人。
慕容焉被那双眼睛一注,精神猛然一震,那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气魄,凌厉已极。但他并未驻足。那人冷笑一声,悄然举起了一张强弓,夜色之中搭上一箭,精钢箭镝在星月之下泛起一点孤寒,倏然一闪而逝,待那点寒星再次出现时,却已赫然到了慕容焉胸前,其快如虹,一箭至人要害,弓力之强,重愈百斤,若是寻常之人,这一箭定然穿身而过,一箭绝命。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慕容焉,他今日虽然精神恍惚,但本能的反映,令他倏然将手一曲一勾,那枝箭杆飞了出去,但箭镝却已被慕容焉夺在手里。
慕容焉望了那箭镝一眼,但见此镝曲齿狼牙,薄如蝉翼,当下心中了然,丢在地上,道:“原来是‘天狼箭绝’王先生,晚辈初到令支,未足拜访,前辈今日怎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绝’王良,江湖人称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之能,箭术更是天下无双,人说他一生有三支箭,寻常人难得有缘一见。当日段王疾陆眷对他有大恩,王良便立誓为他做十年的御夫与护位,也正是因为他,疾陆眷一生并无大的风险,以疾而终。段王死后,他便悄然无踪,不期今日却到了此地,牵弓引箭,箭射慕容焉。
王良闻言,仰天一笑,道:“焉侯爷,你可记的此地乃是何地?”
慕容焉当然知道这是哪里,这就是陈逝川去世之时,慕容焉背着他老人家的尸体,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天下各国的高手还有行虚老人崔毖的大弟子诸霖,他长剑一出,若决江河,沛然莫御。更在这裏藏拙骗得段王相信他剑术不足诸霖一击,结果由其大哥荆牧献计,才能安然全身退出段国,东归慕容。这些事似乎刚发生过一般,剑光未寒,造化又将他重新带到了此地。
王良感慨地道:“当日焉侯在此,义薄云天,手舒一柄长剑,以一人之力独抗天下群雄,计陷段王,安然策骑东归慕容,这是何等的气概与胸怀,举天下之无不仰而视之,侯爷今日重临旧地,仁怀依旧,但豪情不复,实在令人扼腕嗟叹。”他一言及此,负弓仰天太息,词色之间慷慨激昂,但又黯然失色,令人不解。
慕容焉闻言,默然片晌,道:“王先生今日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王良望了他一眼,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你不必知道。但为了这个目的,我今日牵弓引箭,要你受我三箭,三箭之后再说不迟。”
慕容焉慨然展臂,望着树上那道人影,道:“既然前辈有意牵弓引箭,自然事出有因。晚辈自当奉陪,就请前辈赐教吧。”
王良道:“方才你已经接我一箭,我还有两支箭,投鹿侯要小心了。”
慕容焉道:“晚辈也早听说过前辈的三支箭独步天下,焉心慕已久,方才的第一支箭已领略前辈深湛的功力,晚辈恭领前辈再行赐教。”
王良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却沉静了下来,幽夜之中的街上顿时凝滞了下来,空荡荡的夜色中赫然立着两个人影,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上的稳立树巅,高深莫测,在下的智深勇沉,渊凭岳峙。倏忽之间,街上突然风涌气动,籁籁有声。两人间形成了凛冽的劲气,忽卷忽散,突然间……
树上弓弦响声又起,一道黑影陡然间一闪而至,乍看并无任何异状,但那黑点到了近前,慕容焉舒指一点,顿时被他真气击中,“啪!”地一声被激四散,却原来只是几片树叶。慕容焉精通天下各宗各派的武功,光是指法就不下六、七种。如今这一指更是内力精湛,但饶是如此,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一指竟然并未将对方的‘叶箭’挡下,因为他一指击碎千点零星之后,后面竟然还有许多同样的黑点,而这些黑点与他以前打落的排成一条直线,乍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黑点,实际上却连绵不断地冲了过来,果然是天下少见的箭术。
慕容焉当下心中一惊,急忙运足真气,出指连连,但闻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地上树叶碎了一地,待那连绵不绝的黑点用完,后面却是一张网状的树叶群,自树上天衣无缝地罩了下来,其势如银河乍泻,挟着骇人的啸声迅如闪电般地当头击下。慕容焉一掌挥上,却正是‘渡厄掌’,但见那道箭网轰地震碎,破碎的星星点点疾啸四射,所到之处,破金裂木,伏石饮羽,声势实在骇人。若是一个人修为不足,被其中一片树叶沾身,定然截穴破气,惊人得很。
王良停歇了下来,地上剩下一片碎叶,一缕幽馨。
王良道:“投鹿侯的修为果然精湛非凡,王良实在佩服得很。”
慕容焉道:“前辈的箭术才叫人击节称绝,先是弦响引人,继而叶聚如柱,再是天衣无缝,这一招才是是天下无双的箭术。”
王良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我最后一箭吧——”一言未歇,突然弓弦猛响,慕容焉心中一惊,急忙运功察看,但却并未见到任何东西,不觉一怔,但随即恍然。就在此时,对面忽然飘来几缕穿金裂石、无坚不摧的真气,慕容焉信手连连指点,以上乘指法一一破解,但终于还是有一缕突破了他的防线,“嗤!”地一声正点在慕容颜胸前,但闻砰地一声,顿时被击出一丈之外,嘴中悄然沥下滴滴鲜血。
慕容焉撑身而立,望着树上的王良,惨然笑道:“前辈的箭术果然天下无双,第一箭乃是一支普通的天狼箭,第二支却是由万点孤叶所成的万箭齐吟之箭,第三箭却是无形的真气之箭。一箭胜似一箭,箭箭惊世绝俗,而最后一箭最为精绝,若是寻常之人受了前辈前两箭,第三箭即使不发,对方也必然会成惊弓之鸟,弓弦一响,必定心寒胆丧,不战而败。但若是对方不受惊吓,那一时半刻的停歇间隔和几缕真气的突然出现,也必然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天狼箭绝’四字果然恰如其分。”
王良闻言,却并无丝毫喜悦之情,反而仰天一叹,连道天意,道:“投鹿侯的深意,在下心领了。你刚才明明能躲过那道真气,但却依然受了一记。当日我受段王疾陆眷救命大恩,曾发誓执鞭坠镫,效命十载,但一直到他临死,我还未能完成此誓,段王临终前命我发誓为他杀了你报仇,以焉侯的聪明才智,定然是猜到了这件事,怕我不能完成对段王的承诺,故意受伤要保全老朽一条贱命,我说的对么?”
慕容焉心中一惊,生色不动地微微一笑,道:“前辈多虑了,适才晚辈确是力有未逮,我何德何能,要歉让前辈!”
王良慨然一叹,道:“焉侯何必如此为老夫设想,今日你受伤让老夫不负自己段王的承诺,但却让我负上了以下犯上的大罪……”一言及此,他陡然运气,手中力聚,那柄陪伴了自己良弓突然“啪!”地一声被握得从中折断,他仰天长啸一声,立刻闭口,一道真气自气海上冲心主,张口就是一道血箭,疾射而出。这一惊变吓、发生得是那么突然,完全令慕容焉手足无措,待他惊喝一声,王良整个身形恍如长空折雁,失足自树上跌了下来。待到慕容焉心中一惊,要救王良已来不及,少年不知他为何自废五脏自戕,但事已不容他多作思索,急忙掠动身形,飞身将半空的王良接下。
“前辈,你……你为何运气自戕?”慕容焉惊道。
王良心中巨痛,他的伤非常严重,心室已被破坏,面上先是一阵大红,接着红色渐渐褪去,带之而起的是青乏之色,浑身颤抖,慕容焉一见,心中黯然,知他的伤已难挽救,但他却依然不肯放弃,运真气为他安舒五肮,却被王良一把将他手挪开,咳得呛出一口血,道:“主上,你……你不要枉费精力了,属下……王良乃是摩利国的……护法,月前已知主上就是我国新任国君,今日我前来行刺,伤不了主上,我就负了段王,我自然无颜活在世上。但若伤了主上,我身为摩利之臣,是以下犯上,一样是死……,但……但我没想到主上肯为了属下而硬受一箭,我……我岂能苟活在世上,更有何颜面见国中兄弟……”一言未歇,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地流将出来,浑身颤抖得厉害。
慕容焉如遭雷击,脑中轰地一声,被震呆了。他没想到王良竟然也是摩利国的臣民,而他在受了段王疾陆眷临终遗命之时,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要死,如今回想起自己当日在段国遇到种种之事:自己在虎丘时有人丢进来很多羊将饿虎引走,以及当日凌重九前辈说起王良的话,分明早已认识他。如今串联起来,恍然大悟,惊诧地望着这个人,眼中突然泪流,二话不说,却要为他强运真气护救,却被王良猛然的一股大力推开,这个忠义坚强的人强撑着踉跄起身,倒喘气地呵呵一阵大笑,口中鲜血直流,转身蹒跚就走,道:“主上乃……乃天纵之姿,身负了三国及摩利……千万人的仰望,所做所行当和中节,我乃摩利一介臣子,以下犯上,死……死有余辜,主上若是痛惜属下,就……就让属下自己走,只望国君去……一己之私,而行祖师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的大志,我死何憾……”一言及此,王良连吐鲜血,但他却没有丝毫听滞,移动着他那零乱的步伐,走向了黑暗的幽夜,走向了他自己选择的命运的终点……
慕容焉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之泪倾泻而下。他没有再去追上,更不想剥夺他赴死的尊严,而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安静地自己去死。少年的心突然被堵上一团硬物,咽得他泪水横流,望着王良的背影,久久不能歇抑,口中低喃着:“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