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娘娘救我!”
我闻言不由讶异,待我看清来人居然是李桃儿,心中更形疑惑。被她这样孟浪地冲了进来,撞破我和贺徽私会,我却镇定自若,毫无惭悔之色,平静地开口问道:“李桃儿,你这是做什么?”
李桃儿大约此时才看清我的身侧居然坐着贺徽,而且他来不及下地,虽然只是坐在我身侧,但这情境仍是极其暧昧,足以印证外间的种种传言无误!李桃儿不由得怔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那眼瞳中分明有无限疑惑、不解、恐惧、乍惊乍喜一时交织,复杂难辨。
“奴婢……”她不及思索,张口结舌,仿佛撞破了天大的秘密。忽然,她面容上透出绝望的神情,不顾一切地重重叩下头去,大声说道:“奴婢求娘娘的恩典,救救奴婢!”
我稀奇地挑起了眉,难得见到这始终在我面前自惭形秽、畏首畏尾的女子能够迸发出如此的勇气,是那种求生的欲望支配着她么?然而她如今已是萧绎的心头宝,谁会为难她呢?
“哦?你也需要我出手帮忙?你且细细说来。”
李桃儿仰起头来,那张细致的容颜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陛下忽然下旨,封王爷为安右将军、护军将军,诏令王爷即刻准备停当,于下月初离荆州刺史任,回京复命,并领石头戍军事!”
我有点讶然。“哦?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人来禀报我一声?”纵使我在皇上和湘东王面前都已失宠,但我毕竟是名义上的堂堂王妃,如今却还要这个李桃儿来告知我这个消息,足见我的处境是多么荒唐可笑!
但我心头转念灵光一闪,忽而明白了李桃儿如此仓皇恐惧、不得不求我帮忙的原因。
时行宫户禁重,规矩森严不容违逆;李桃儿身份卑微,乃一宫人,按宫中规例只能留在荆州,如何能够随同萧绎还归京师?且当今圣上最为看重礼仪法规,谕令诸王大臣无论出身尊卑、地位高低,皆要严格遵守,不得有违背情事。现下萧绎身在荆州,不在圣上眼前侍奉,因喜李桃儿才慧而宠幸,尚可掩人耳目;但他若一旦不顾禁令而带同李桃儿回京,到时宫中耳目众多,怎能瞒天过海?
我思想及此,唇角不由浮起一个了然的淡淡笑意。
所以他们需要我的帮忙。我一向任性妄为、离经叛道,和我曾经做过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事相比,妄自起意多带一个宫人回京,也算不上大罪。何况陛下虽然对我多有恼恨厌恶,但其实并没有更好的办法究治我。
倘若我能出面将李桃儿带回京师,陛下最多也只能对着萧绎发一发狠,来上一番老生常谈的吼叫,更无他法。而其它想要趁机陷害萧绎的人,也只能多造一些对我不利的谣言,而无法构陷萧绎入罪。但对于我的堕落骄恣名声而言,再多的谣传,又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呢?
我一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觉得荒谬绝伦,想要仰天长笑。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终有需要我出手帮忙的一日。当日我在书房里发下的毒誓,虽然时隔八年之久,却终没有落空。
八年的蓄意冷淡,八年的不闻不问,如今却要把这种足以入罪的事情着落在我肩上,要我替他们承担?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帮助他们,好让他们在折磨了我八年之后,在我终于可以摆脱他们之后,继续快活地双宿双飞,继续折磨我的感情,使我颜面扫地?
我冷冷一笑,缓慢地开了口。
“李桃儿,你还记得八年前,在书房的那一夜么?”
李桃儿骤然打了个冷颤,头也低了下去。
我笑了笑,继续说:“看来,你没有忘。很好,因为我也没有忘。”
李桃儿低垂着螓首,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我也并不在意。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这真是一首好诗,你觉得呢?”
李桃儿细瘦的双肩震动了一下,终于轻轻地抽动起来,显然是强忍着痛苦的啜泣。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看着贺徽轻手轻脚下了床,面无表情地立于床侧。我也坐直了身躯,悠悠道:“看来王爷当真有先见之明呵。事已至此,我不过是失宠多年的无知妇人,力量有限,只怕即使有心,也是……无能为力!”
李桃儿闻言,好似全身的气力在一瞬间都被抽空,颓然跌坐在地上。她沉默了片刻,突如其来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疯狂似地扑到我脚边,双手握住我的脚腕,一边不住地叩头,一边苦苦哀求道:“娘娘!奴婢知道这些年来,王爷确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但奴婢人微言轻,实在也无力改变王爷的决定呵!何况娘娘早已诞下世子,身份高贵、地位稳固,又怎是奴婢们敢妄然冒犯的?奴婢倘若不是今日实在无法可想,也断断不敢拿自己的事情来烦扰娘娘的?只求娘娘宅心仁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赐奴婢一条生路……”
我讶异地看着跪在我脚下的李桃儿。如今她早已没有了萧绎当初所欣赏的那种低眉驯顺的温婉柔美,披头散发、状似疯癫,乱而长的茂盛黑发在她脸上、肩上交织披成触目惊心的凄厉线条,脸上涕泪交流,眼中放出疯狂而执拗的光,那是一种濒临灭顶的人本能的求生欲望,尖锐而惨烈。
“生路?你同我讨生路?”我轻轻地笑了起来,面容变得平静。
“我不是不想给你。只是,即使我自己面前的,也只有一条通往无尽黑暗绝望的路。你如何能向一个已经没有生路的人,祈求生路?”
李桃儿闻言一凛,尖厉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死死地盯着我淡静的神情,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里弥漫着的绝望,逐渐变成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她唇角浮起一个奇怪的笑意,慢慢地说:“原来如此。娘娘毕竟执意不肯相救……但是娘娘!难道……你就不怕么?不怕奴婢……将今日所见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王爷?”
我大为吃惊,目光一瞬如电般射向李桃儿。窗缝里洒进的阳光细细碎碎,折射着李桃儿的侧影,她的身躯畏怯而瑟缩,细瘦单薄。虽然说着威胁的话语,但她的肩膀却微微抖动,似是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恐惧与不安。
我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她鼓起勇气的攻击,不过是这样脆弱而绝望的徒劳尝试。我这把柄落入她手中的人,看来还比她更加镇定一些呵!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失笑,“你以为这个能威胁得了我?我即使跟随王爷,却早已失宠于他;而你纵然千般得宠,也无法再伴随在他身边……老天,不是很公平么?”
李桃儿的脸色倏然刷白了,表情是那样无法置信。“娘娘!难道你不怕……王爷会震怒责怪于你?”
“震怒?”我嗤笑了一声。“我当然不怕。如果可以的话,你尽管原样去告诉他,我倒是也想见识一下王爷震怒的样子!”
我不欲再与她多说,吩咐浅儿:“我这裏冷宫僻院,只合我这样失宠之人居住。李姑娘多蒙王爷青睐,不宜在此久留。浅儿,替我送客。”
浅儿应了一声,李桃儿却跪在地上纹丝未动。我有丝纳罕。
“原来,被人强求……是这种滋味呵。”我自言自语,随即眉心一皱,冷然下令:“来人,把她拖出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李桃儿一震,死死地盯着我的面容,一字一句道:“原来……纵使奴婢难逃一死,娘娘也不肯开恩赐救。是奴婢从前……冒犯在先,事到如今,也怨不得娘娘袖手旁观!”
我听到她这句似是含有一丝指控的话,却不生气,只是轻轻将自己的脚自她的双臂箝制中抽回。
“不,你想错了,你并不至于一死,也没有人让你死。”我摇了摇头,自床上站起,绕过犹跪在地上的李桃儿,踱向窗畔。
“你所受的,不过是不能再追随他左右罢了,不过是天各一方的永久分离罢了……不过是比死更可怕的,永恒的空寂孤清,形影相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