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牙,恨恨地一字一句念道:“秋气苍茫结孟津,复送巫山荐枕神。昔时慊慊愁应去,今日劳劳长别人!”
我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心头的忿恨,我将那张纸用力揉成一团,紧紧握在自己掌心。
“很好。看来……天下人是都已知道了。他对李桃儿如此念念不忘,教我变成天下人的笑柄,我又何必替那个李桃儿担心?即使她回了荆州受那无边的苦,也好过像我这般,在这个活监牢里,熬着漫长而无望的岁月!”
我愈说愈是恼怒,一种欲呕的冲动涌到我喉间,我丢开手中纸团,握住自己颈间,终究没能忍回去,俯下身躯,干呕起来。
众人皆是大惊,兰裳慌忙挽扶住我,方等急得大喊:“来人!还不快快去传太医来!浅儿,你快扶我母妃进房休息!”
穆凤栖见势忙说:“世子不必惊慌,我亲自带人去唤太医,一定尽速传到。”说罢急急回身走了。
我一边干呕,一边摇手示意旁人不必惊慌,待那阵强烈的不舒服感过去,我才在兰裳的搀扶下,颤危危地直起身来,费力地说:“不必担心。想是吃坏了肚子罢,不妨事的。贺大人,就劳烦你送世子回去,等一下若真的传了太医来,我这裏人多手杂,恐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贺徽深深地注视着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忧心。但他只是简单一点头,牵起方等道:“那么容臣告退。”
方等拼命挣脱,大声喊道:“放手放手!我要留在这裏!娘生病了……”
“不是说了没事吗,真的没事。”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安抚方等。“最近天气炎热,娘身子也有些不适,想是旅途劳顿,水土不服所致。你若不乖乖回去歇息,娘才真是心中不舒服了呢。”
贺徽也婉言劝道:“世子,还是先回去歇息罢。娘娘自有分寸,何况等一下这裏必定忙乱,世子若执意在此不走,娘娘又怎能安心休息?”
方等这才停了手,充满担心地看着我,依依不舍。“那……浅儿,待太医诊出了结果,一定要立时派人去禀告我!你在这裏要细心服侍……”
虽然胸口依旧有些欲呕的不适感,我还是笑了出来。方等一本正经的大人口吻使我莞尔。
浅儿也郑重其事躬了躬腰。“奴婢遵命,世子请安心!”
我,居然又有喜了。
我抚着依然平坦的小腹,感觉忽然有些荒谬。
我想到几个月前,我还曾经被王菡蕊有喜的消息气得头晕眼花、失去理智,恨不得拿着刀剑去砍了她;而今,却是我也有喜了。
王菡蕊的肚子,这几年也颇为争气。萧绎的次子萧方诸,就是她所出。方诸承继了其母的柔弱美貌,又因为我和方等“正室嫡出”的地位始终压过他们母子一头,而比方等性子里多了一些敏感机警。他小小年纪,已被王菡蕊教导得颇懂如何投萧绎所好。萧绎喜欢谈玄论道、辞辩敏慧之人,方诸便自幼熟读《老》、《易》,辞辩锋生,文采方面颇为出众。
思想及此,我皱起了眉。
我不喜欢王菡蕊,也不喜欢萧方诸。不是因为他们母子受的宠眷正隆,会威胁到我和方等的地位;而是他们母子一路小心翼翼,为讨得萧绎欢心,那种低眉顺目、我见尤怜,看在我眼中,感觉分外伪善做作。也许他们这样做才是真正的聪明,在宫中才能够顺利生存;但我宁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做伪君子。
呵!但我这种个性,毕竟是不适合这裏的。年少时,人们传说我“无容质,不见礼”,放浪形骸、悍妒无状,且红杏出墙。如今,又传说我“酷妒忌,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
我暗忖,那无宠之妾,想必指的是王兰裳。而我“手加刀刃”的有娠之妾,就是王菡蕊了。其实彼时,我只不过因为太气愤,因而顺手抓下案头摆设所用的入鞘长剑,连剑鞘都未拔下,用力敲击地面,衝着王菡蕊一阵吼叫而已。我倒是也想对她“手加刀刃”哩,然而我悲哀地明白,自己不可能有那样的勇气。那样的勇气,是需要强大的恨意支撑的;但我纵然怨恨,却也不欲轻易夺人性命。我就连恶人都无法做得彻底,可这世上,又有几人,依然以为我是好人呢?
浅儿忽然扬声说:“给穆娘娘请安。”话音未落,穆凤栖即一阵风似地自外走进房内,对我笑着福了一福道:“给娘娘请安。自从得知娘娘身上又有了喜,合府上下就都为这桩大喜事而欢欣不已哩!”
我笑了一笑,并不当真。“王夫人也有了喜,听说肚子尖尖,且又饮食嗜酸,这一胎恐怕又是儿子了。这才是大喜事。我这裏一切如常,瞧着只怕是个姑娘家,何喜之有啊?”
穆凤栖一怔,随即笑着打圆场。“怎么会?娘娘位份尊贵,即使真是个千金,也是堂堂嫡出,可不比那些庶出的儿子强么?何况娘娘已先有了小世子,若真一举得女,正是儿女双全,十全十美,岂不是大大的喜事么?”
我闻言扫了她一眼,心裏对于这些动听的言语还是很受用;遂站起身来,微笑说:“是么?承妹妹贵言了。妹妹请坐。浅儿,快给穆夫人斟茶来。”
兰裳最近往我这裏走动得很勤,此时也正在我房内,遂站起身与穆凤栖施了礼。浅儿给我们斟上茶来,穆凤栖在我左首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与我说说笑笑。
兰裳大约插不上嘴,久坐之下甚觉无聊。因她出身农家,入府之前不过是一介采莲女,只识得斗大的字一箩筐而已;所以我平素闲来无事的时候,一直在教她识字背诗。日积月累,眼下兰裳虽还未解诗文中深意,但磕磕绊绊整篇念下来,总算可以通顺。我教导她平时无事时也要多念、多练习,此刻我和穆凤栖聊得高兴,兰裳便从我书桌上随手拿起一本诗集来看。
她一打开那本诗集,一张纸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兰裳不由得低呼了一声,慌忙蹲下去捡。我和穆凤栖谈笑的势子被打断,也一齐看向她。
兰裳倒颇为好学不倦,捡起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着字,就大声念了出来:
“送……西归……内人?!”
我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兰裳却没注意到我不悦的神色,兀自结结巴巴地念道:“秋气……苍茫……结孟津,复送……巫山……荐枕神。昔时……昔时……”她不识得“慊”字,脸涨红了,抬起头来求救似地看着我,这才发现我面沉似水,不由吓得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看着兰裳手中捏着的那张纸,似笑非笑道:“怎么?有不会念的字?让我来替你念完罢!”心裏想起诗题中“内人”二字,怒意上涌,咬牙切齿道:“昔时慊慊愁应去,今日劳劳长别人!”
兰裳被我的怒色早吓得噤声,穆凤栖见状,只好陪笑出来打圆场:“娘娘,何必跟那个贱婢动气?她不是早已被王爷送返荆州了么?何况娘娘眼下也颇得王爷宠爱,又有孕在身,等一下听说王爷还要亲自过来看娘娘哩!我今日前来,原本一则是为了给娘娘道喜,二则也是亲口向娘娘通报一声,免得王爷到来之时,娘娘未及妆扮,措手不及——”
“妆扮?”我气得笑了出来,觉得荒谬。
“受宠?穆夫人,你可说的是我么?现下谁不知道我既不得陛下的青眼,又不得王爷的宠爱?这个孩子,说真的,还真是意外哩!王爷多少时日也不进我的房门一次,想见他一面,还得叨腹中块肉之光;王爷心中,‘内人’二字,也并不是给我。我还在这裏自作多情,妆扮什么?!”
“娘娘,话不可这么说……礼数上,总要妆扮一下,准备准备的……”穆凤栖勉强端起一个贤淑温顺的笑来,劝说着我。
我皱眉,一霎那间,某个已经很久远之前的时刻,从记忆的最深处袅袅浮起。在那个时刻里,我仿佛看见那个依然年少的自己,笑得纯真而烂漫的自己……依然,对某个人,充满了幻想和期待的自己。
“妆扮么……好罢。”我拿过一支兔毫笔,蘸着瓷盒里凤仙花捣成的胭脂,在桌上一个描花瓷碟里,开始细意调着各种深深浅浅的桃红色。
“我倒是忽然想起了一种,别出心裁的妆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