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眸浅笑,语气无比平静。
“不,我却情愿遇见你。也许我们都有许多错处,也许我们已耽误了一生的时光……然而最终能够得到你的一颗心,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萧绎正欲说些什么,火光冲天的东阁竹殿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那人鬓发蓬乱,衣衫不整,状若疯狂;到了近前我才看清,原来是王兰裳。
我有丝纳罕,平心静气地对她一笑。
“原来你也没有离开。看来,我是要走在你前面了。”
兰裳脸上蹭了好几处炭灰,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就冲我声嘶力竭地吼道:“很好!你快去死罢!只是不知到了黄泉,看见贺大人,你又如何向他交待?”
我一怔,“贺徽?”想起昔日兰裳说起贺徽时的一脸神往之色,忽尔胸中透彻,了然地问兰裳道:“原来,你和穆凤栖构陷于我,她也许是为了正妃之位,你却是为了贺徽而鸣不平?你倾慕他,喜欢他吗?所以你觉得他为了我枉送了性命,故此想要惩罚我?”
兰裳气喘咻咻,恨恨地瞪着我,不置可否。我向她招招手,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戒慎地慢慢走了过来,停在我面前。
我拿出一方丝帕给她。“你脸上脏了,擦一擦罢。”看着她往后一退,盯着我手上洁白如新的丝帕多时,终究迟疑地伸手接过,我轻笑,咳嗽一声,正色对她道:“你背弃了我的信任,狠心构陷于我,我很恨你!”
兰裳一凛,蓦然抬起脸来,防备似的看着我。
我失笑,温声道:“不过,你放心,我到了黄泉,倘若见到贺大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
兰裳身躯陡震,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似笑似哭,嘴唇抖颤了许久,突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竟是泪流满面。
“娘娘!我……谢娘娘为兰裳保守秘密!”
我微笑,不再看向她,转向萧绎。耳畔,已能听到魏军远远传来的喊杀声。
“世诚,我和方等,总是在奈何桥头等你。你不必心急。”
萧绎跨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只是好像想要挽留我。我微笑着向他摇了摇头,摸摸头上那枝金步摇,就毅然转头,纵身跳入井内!
蒙胧迷茫之中,我浑浑噩噩一直向前,不知身之所至。
当我终于停下脚步,四周包围我的雾气稍稍散开一些时,我游目四望,赫然只见一条大河,河上浓雾笼罩,阴晦无光。河上只有一座桥,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桥头排队,僵立着如木雕泥塑般缓缓向前移动。
我了然一笑,摸摸头顶的金步摇,发现它仍在原处。我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容地向那桥头走去。
一双皮肤干枯起皱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中捧着盛满水的钵。我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布满风霜沧桑的苍老面容。
“喝罢。喝下它,你就可以忘却前世的一切痛苦。”那苍老的声音语气平平地说着,却隐约有一丝|诱哄似的。
我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徐昭佩,你还在等待什么?莫非你对那负心的良人还未死心?”那老婆婆面容一沉,手向桥下凌空虚虚一挥,桥下的一片河面就忽然翻腾起来,中间涌出一个大大的漩涡,逐渐向外扩张。最后,那漩涡占满了那片河面,漩涡中心的河水逐渐变得无比清澈起来,裏面居然映出一个人影!
我俯身一看,居然是萧绎!
他似是正在井旁,面沉如水。几个内监手忙脚乱地在井中打捞着什么,我看到自己那具无生命的躯体被捞上来,停放在井旁。
萧绎的声音忽尔响起,无比清晰。“徐妃素行不端,任性无状,自致歼灭,着即刻将其尸身送返徐家,谓之……出妻!从前恩怨种种,此时皆一道决绝,今后与朕,再无相关!”
那几名内监惶恐应着,抬了我前生躯壳,急急退下。
那漩涡此时归为沉寂,河面恢复了先前的一片宁静,波澜不兴。孟婆在我身后,冷冷说道:“徐昭佩,你可看清楚了?你那良人,无情无义,于你身后,犹念念不忘出妻,将你休弃!可怜你已身在黄泉,犹要遭此折辱,你尚执迷不悟么?”
我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大约是为了替我留个全尸罢?傻子,岂不闻人死如灯灭,再无知无觉么?何必替我保留那身后尊严?”
孟婆缄默了一霎,忽尔又道:“你今已至黄泉,老身也不怕泄露些须天机:你那良人,被魏军执去,受极欺辱。幽禁之中,虽求酒而不可得;低声下气,犹不免陨于土囊之下!读书万卷,天子之尊,只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笑?”
我蓦然回身,心中百味丛生,不免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颤抖。“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么?”
孟婆颔首。我心下激动,大声道:“我不管他如何屈辱求生,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纵然他有再多的不是,在我眼里,他仍是当年颜园水畔,将我拉上岸的那个少年!”
孟婆叹了口气,点头道:“痴儿!痴儿!”我急道:“所以我不能喝!我答应了他,要和方等一道,在奈何桥头等着他的!我还没有等到他,还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就这样忘记了一切,我绝不甘心!”
孟婆忽然冷着脸向远处一指,“那不是么?他们不是来了么?”
我大愕,遥遥望去,果然看见两个同样俊挺颀长的身影,一路向这边缓缓行来。我大喜过望,挤过那群木无表情排着长队的魂魄,向着他们飞奔过去。
第一眼看到他们,我该对他们说什么呢?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倘若我们一家团圆,从此再不分离,想必人间上林芳树,终有一日,也当如同昔日颜园水畔一般,烂漫鲜艳,花开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