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中宵空伫立(1 / 2)

芳树吟 飞樱 4683 字 1个月前

听说,王僧辩之母听闻儿子触怒湘东王被下狱,步行至府门前,代子流涕谢罪,自陈无训,哀恳求免。萧绎过后终是赐良药予王僧辩,赦免了他,并封为江陵都督。

“这样也好。”我点头道,接过兰裳递来的茶。“若我还有儿子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维护,我也会如此。看在他母亲的份上,王爷的确不该计较那些。他哀子之殇,可手下那些人又不曾身历其境,怎能苛求他们也感同身受?”

兰裳瞠目,半晌方说:“娘娘似乎变得……冷静多了。”

我笑笑,漫应道:“哦,是么?我只是没有心了,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了。故此冷静,那全然只是事不关己。”

兰裳哑然,好似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我抿一口清茶,转开话题。“你姐姐近来可好?听说她已好一阵子身上不爽利,延医调治了这么久,总该大安了罢?”

兰裳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好。说是气寒体弱,虚不受补……”

我一怔,“这样气促体虚的,莫非是产后失于调理?”王菡蕊刚刚生下一个儿子,但毕竟年纪已长,不如昔时年轻康健,容易複原。可我也没想到她已病成这个样子。天家威严,动辄得咎;因此太医也好、外边另请的民间名医也好,大都不会据实相告病情,而多以一些吉祥安慰之词轻描淡写过去。现在竟然说到了这种程度,可见病势已很沉重了。

兰裳叹了一口气,还没有说话,就有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还未到我面前,已嘶声呼道:“娘娘救我!”

我诧异地盯着扑到我面前来,跪倒就磕头如捣蒜的庆禧。

“出了什么事?莫非谁要杀你不成?”

庆禧不答,只是一直拼命叩头。他的前额上被叩出血来。

“求娘娘看在奴才这些年来忠心一片的份上,不管是谁要治奴才的罪,都帮奴才美言几句,留得奴才一条贱命,好继续侍候娘娘……”

我皱眉,不爱看他这哭哭啼啼、涕泪交流的狼狈模样。“你自己不把话说清楚,教我从何救起?你也不用这么呼天抢地寻死觅活,若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岂能孟浪应承?”

庆禧脸上挂着两行泪,急速膝行至我脚边,抱住我一条腿,仰首泣道:“娘娘!奴才不敢说!奴才自知罪重,不敢求娘娘无缘无故就开恩赦免;但只求娘娘宅心仁厚,看在奴才即将吐露的一桩天大秘密的份上,替奴才说情,让奴才得免一死,继续给娘娘做牛做马……”

我不耐,冷冷打断他。“秘密?关于什么的秘密?”

庆禧停止了痛泣,望着我的眼神里逐渐浮现一抹执拗的、求生的诡光。

“关于……昭明太子。”

我心中一紧,萧统?庆禧会有什么样的关于萧统的秘密,而且,还要告诉我?我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一脸震愕迷茫之色的兰裳,瞇起双眼,对庆禧果决说道:“好罢,我答应你。”

庆禧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他不藏不避地直视着我,一字字说:“娘娘可知,为何当年昭明太子会待娘娘如此特别,对娘娘格外地好,甚至,不怕瓜田李下,引发流言,损了自己名誉?”

我一怔!是呵,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然而萧统谢世日久,我本以为再无机会得知这背后的真正原因。我不由得有丝迫切地向前微微倾身,追问道:“难道……你知道?”

庆禧诡秘一笑,缓缓言道:“奴才自然知道,否则怎敢妄言,欺瞒娘娘?”他倒也并不卖关子,单刀直入说:“都是因为当年陛下因着娘娘身上那些所谓的恶兆,想逼迫王爷休弃娘娘、冷落娘娘。而当时,昭明太子也在场!并且,在王爷为了娘娘向陛下求情,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时候,昭明太子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不至于累及王爷自身受到惩罚,不但不帮着王爷和娘娘说话,还阻止王爷的辩解,和陛下一道,迫王爷接受陛下的意旨!”

“什么?!” 我大惊失色,向后跌回椅中,半晌作声不得。

萧统……原来,你也是厌恶我的么?你也是反对我的么?原来,是我会错了意,你并不把我当作你的家人之一么?

庆禧却完全抛开了昔日那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继续平板地说着:“王爷本想为娘娘申诉,奈何人微言轻、势单力孤,万般无奈,只得接受!况且昭明太子当时并未见过娘娘,故此只为王爷打算,只是一心想维护自己弟弟的利益,不让陛下和王爷之间闹僵了父子情份,也是人之常情。但昭明太子事后毕竟于心不忍,并且见了娘娘在宫中受这许多苦难艰辛,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这才对娘娘格外关怀照拂,多少,也有些赎罪的成分在……”

我的头脑里轰轰作响。我的双颊不正常地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跳着;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萧统,萧统……原来,这么多年,我所相信的那些情分,只是一场笑话?可是,我不能忘记他曾经在我绝望时,所给予我的那些鼓励、那些理解、那些关怀、那些扶助;也不能忘记每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湛深双眸中的清澈眼神。他的眼神不像虚伪、不会作假,那么清澈、殷切而坦然的眼神,在我记忆中,绝不像宫中其它人的那种阴郁、势利和冷酷,也绝不像一个伪君子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我的耳朵也不会欺骗我。庆禧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萧统对我再好,也不过出于一种弥补的心理!

我又忽然想起得知萧统死讯的那一天。彼时,方等仍是襁褓中的孩童,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咽回自己的悲泣,亟欲从方等的幼小身躯上,获得一丝安慰和支持的力量。但是,那时候,我想不到,二十年后,正是萧统的儿子,将我的方等送上了绝路!现在,又有人来对我说:娘娘,即使昭明太子待你再好,那也全都是假的!不过出于歉疚的补偿心理,并非真心实意——

我的面容无法抑制地冷了下来,盯着庆禧问道:“那么,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非要到我面前,来用这样一桩惊人的秘密来换取自己的平安?”

庆禧一窒,嗫嚅半晌,又回头仓皇地张望了外边几眼,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咽了口口水,颤声道:“王爷派遣鲍将军攻打湘州,奈何河东王退保长沙,鲍将军却是久攻不下;王爷为世子复雠心切,已派王将军率领大军前往长沙增援……”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这些我自然有所耳闻。我不在乎是谁挂帅,我只要萧誉为我儿陪葬!”最后一句,我说得咬牙切齿,愤恨至极。

庆禧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声音抖得更是厉害,显得极为惧怕不安。

“娘娘要河东王颈上人头,也是人之常情……奴才只望娘娘开恩,看在这些年奴才尽心侍奉的份上,留奴才一条贱命……”

我的双眉渐渐蹙起,终于觉得有丝不对。我对萧誉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庆禧又是为何惧怕至此呢?

“你且原原本本,全部老实说来!再这样吞吞吐吐,我便没有耐心同你耗下去!”

庆禧抖瑟,看在我眼里,面目却显得那么畏缩可憎。“娘娘,奴才……奴才昔时,曾……曾深受昭明太子大恩!”

我一愕,下意识就反问道:“你深受昭明太子大恩?那你为何要来告诉我,昭明太子待我再好,也不过是出于赎罪心理?你就是如此报答你的恩人?”

庆禧似是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顾,仿佛在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之前,抢着一口气说道:“奴才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河东王誉、岳阳王詧,统是昭明太子遗胤,隐蓄异志,待乱图功;都逼迫奴才在府中为他们通个消息,以报答昭明太子恩典……”

“什么?!”我既惊且怒,陡然拍桌站起。“你……你说,你其实是他们的眼线?你都窥探去了什么?你都害了我们什么?”

庆禧连连摇头摆手,惶恐分辩道:“奴才、奴才只是将王爷、娘娘日常起居的一些琐事,秘报与他们知道而已……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告诉他们……”

我忽然记起有一夜我前往萧绎书房,却看到庆禧在书房外逡巡。当时他说是因为李桃儿也在书房里,怕我吃了暗亏。然而今日想起,我却不由心惊肉跳。他当时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和他真正效忠的那两个主子报告了些什么?

思想之间,门外已冲进来两个侍衞。庆禧被侍衞反剪了双手,按跪在地上。

我向那两名侍衞问道:“谁派你们来捉拿他的?”

两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禀娘娘,乃是王爷亲口命令,此人乃乱党同谋,必得捉拿了去治罪!”

我颔首,看看地上惶恐不安的庆禧,忽然微笑了一下。

“好。谨遵王爷吩咐。”

庆禧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哭喊道:“娘娘!您答应过奴才,要帮奴才说情,替奴才脱去死罪的!”

我恍然惊觉,望着庆禧那张又惊又惧、涕泪交流的脸,想起他以前的种种花言巧语,眉心倏紧,继而展颜冷笑。

“啊,是吗?我答应过你吗?”我微微一笑,“或许有罢。那么,就是我欺骗了你了。不过这也无妨,因为你这些年来已欺骗了我这样久;我们现在不过是扯平了而已。”

我重新转向那两个侍衞,清晰说道:“把他拖下去。”

在庆禧的哭嚎声中,我撇开了脸,闭上了眼睛。

入夜,我毫无睡意。

距方等之死,已近一年。我身体的一部分,好像也随着方等一道死去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无嗔无喜,无爱无恨,无忧无怖。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心了。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而无知觉地活着。每日,照样做自己的事。只是我长久地倚在窗下竹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或自斟自饮的情形,愈来愈多。

府中小吏暨季江有时会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他丰神楚楚、玉树临风,虽只是粗通文墨,毫无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雅气质,但五官精致、身形挺拔。最重要的是,他目的明确,只是为了讨好身为王妃的我,进而博取荣华富贵、晋身之阶。

所以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我从不加干涉。这样骨子里势利无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处。他没有奸猾的心计,最多不过是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藉着我的名义在外面狐假虎威一下下,或者变着拙劣的法儿来与我讨赏赐、讨好处。

我任由他闹。这种小奸小恶,我浑然不放在心上。他那种胆量,还没到敢做无法无天的出格事情。有时候,看着他自以为得计地暗暗得意,但其实那些小动作都已被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我就觉得有丝滑稽好笑。随后又想:随他去罢,这世上,为了生存和奢望而不择手段的人,便有资格获得实现的机会。如我一样槁木死灰般活着,或如方等一样淡然求死,若非命运弄人,又怎会至此?

暨季江刚来纠缠了一番,使尽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我,原来是看中了我首饰匣里的几件由建邺宫中带出来的珠宝。我扫过一眼,毕竟是宫中之物,就是先帝寻常按例赏赐的,也都价值不菲。只这几件要了去,就足够暨季江奢侈地活上大半辈子。

我漫不经心地挥一挥手,示意他收起来。暨季江欢天喜地地仔细用帕子包了,放进怀里。正要合上匣子之时,他却愣了一愣,伸手进去,慢慢拿出一样物事,擎在半空,迎着烛光,细细端详。

“好漂亮的金步摇!做工如此精致,只怕也是世所罕见……”他喃喃着,露出垂涎的目光,转过脸来,挂起献媚的表情。“娘娘……”

我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看之下,竟是惊心动魄!原来,他拿出来的,竟然是当年萧绎亲自画图设计、命人制作,赠予我作为生辰礼物的那枝金步摇!

我走了过去,手缓缓蜿蜒抚过暨季江的手臂,最后握住他的手,轻轻自他手中拿过那枝金步摇,手掌摊开在烛光下,凝神看了许久。

“不行。这个不能给你。”我说,忽然手指蜷起握拳,将那枝金步摇紧紧握在掌心。

暨季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从我身后揽着我的腰,环抱着我,一边细碎地吻着我的长发,一边撒娇似的说道:“娘娘,臣和此物甚合眼缘,一见便心中喜爱,求娘娘看在臣待娘娘一片真心,百依百顺的份上,就成全了臣罢!”

我闻言,不由得撇唇,无声冷笑了一声。“一片真心,百依百顺?季江,你倒是很会形容呵。”我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只是我很奇怪,为何你在说谎的时候,都不会心虚脸红?”

这下,暨季江的脸骤然涨成紫红,恼羞成怒地松开我,踱到一旁,赌气道:“娘娘不肯给季江,就直说嘛!何必挖苦季江?季江虽有千般不是,但唯有一颗心是坦率明白面对娘娘的,却还这样讨个没趣,难道……娘娘不喜爱季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