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睨着他,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道:“喜爱?这个字眼太沉重,我从来不认得。你向来聪明,好东西怎么可以一次拿完呢?也留一点下回等我赏你罢!”
暨季江还要说什么,被我一挥手遣走了。我已不耐烦与他缠夹不清,我所关心的是王僧辩有无平定湘州,拿下萧誉,为方等报仇。
赶走了暨季江之后,我手中握着那枝金步摇,却迟迟没有放下。
虽然历经十数年光阴,这枝金步摇依旧灿亮如新。然而我的人生,至今已是一片废墟苍凉。那年少时微微低了头,要萧绎为我亲手簪上的那种烂漫情致,已是流光如电,逝不复返。
我立起身来,走到门旁。张眼望去,院中梨花满庭盛开,月光自天际如瀑泻下,雪色光辉映着梨花满院,缤纷雪璨。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落无数花瓣,铺满一地。
突然,院门口仿佛有个俊挺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近。待得他穿过月洞门,缓缓从如雪飘落的梨花下走向我,停在院中最大的一株梨树之下时,我才看出,来人竟是萧绎!
他静静伫立在树下,月影清光穿过茂密的树冠,洒了他一身。夜风带起他衣袍的下摆,落去无声的花瓣在他脚边的尘土里汇聚成一片光璨流丽的云。树冠的影儿遮去他半边脸容,只露出他完好的右眼;眼中仿佛有某种不可解的波澜汹涌起伏。
我一时间竟然有点怔愣。
“夜已深了……王爷还未安寝么?”我问道,跨出房门,走到萧绎面前。
萧绎摇了摇头。“只是得知一个消息……我想,也许你愿意第一个听说。”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措辞。“王将军已攻下长沙,河东王束手就擒;王将军已遵我令,将他斩首,为方等报仇!”
我“哦”了一声,右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口衣服,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千滋百味一瞬间都涌上心头,复杂难解。
萧绎见我沉默以对,不由带点疑惑地开口问道:“昭佩,难道你并不开心?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么?”
我哂然一笑,轻声说:“我为何要感到开心?萧誉为自己的罪过偿了命,然而方等再也不能活转过来了……还有庆禧,我每次一想到他居然是萧誉兄弟的眼线,就浑身发冷,想着不知道他窥去我们多少秘密,可笑我还一直这样相信他……”
萧绎低低叹息,温和说道:“昭佩,不必担心。他听去的,也大多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报告给河东岳阳两人的,只怕也不是真相!所以,他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什么了不得的伤害……”
我忽然察觉了他话里隐约透露出的一点信息,心中大愕,打断他道:“为何你会这么说?难道……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故意透露一些假话给他,迷惑萧誉兄弟?”
萧绎静静颔首。而我却突然莫名地忿怒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不拆穿他?为何不告诉我?你每次看着我很轻易地听信他那些花言巧语,觉得我很傻吧?觉得我没有识人之明吧?你看着我落入他的圈套,却不曾哪怕提醒我一声呢!你是怕我不懂伪装,在他面前露出破绽么?”
萧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之色,对于我的指控,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发现自己被信任的人欺骗而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也许是看见我脸上怀疑不信的表情,他的神色里浮现了一丝惨痛。
“何况,不拆穿他,对我也很有利。我不想再费心思去怀疑府中每一个人,在几百人里寻找出新的眼线。留着他,迷惑了河东、岳阳两人,故作庸碌示弱,消弭他们对我的防备之心,使自己有机会乘虚而动,不是很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初时眼中闪烁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期待之情淡去无踪。
“也许,你的毫不设防,就是最好的伪装哩。要迷惑他们,我还真应该感谢你。”
我气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院外就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内监。我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跟在王菡蕊身边服侍的禹祥。
“禀、禀王爷、娘娘……”禹祥跑得气喘吁吁,还未到我们面前就扑跪在地上,面色惨淡,声音极其悲伤。“王夫人……病势遽而沉重起来,此刻只怕、只怕……请王爷快快过去看看罢!”
我和萧绎皆是一愕,不由互望了一眼。萧绎面色沉了下来,声音严峻许多。“不是早上还说病势虽重,却已稳定,只要好生调养,必不会有凶险么?传了大夫没?”
禹祥声音抖颤,“是……是如此说的,但不知为何……入夜之后,夫人咳喘遽凶,呕血不止……大夫已在诊治了,可、可只怕……”
我将手中那枝金步摇往衣袖里一掖,拉紧身上披的那件外衣,下阶走向萧绎面前,说:“现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萧绎漫应了一声,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但他随即省悟过来,默然一颔首,就转身率先往外走去。
我们还没走到王菡蕊所居住的院落门口,就听见院中隐隐传来哭泣之声!我心一沉,侧头去看萧绎,见他面色铁青,双眉紧蹙,额上青筋暴绽,神情极其阴郁。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很久以前,浅儿在纸上抄下那首萧绎为王菡蕊所作的诗。“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那时,我冷冷地祝福她,能在这府里,求取她所要的东西。
而如今,她却死了。当年纤腰束素、叶嫩花初,浅笑盈盈、菱长绕钏的采莲女,就这样在这座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府邸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生。只是呵,当她到了这一生的尽头,所想起的,是当年那荡舟心许的妖童,还是如今这高高在上的湘东王呢?
穆凤栖代掌府内诸事已久,此时早已赶到,从屋里出来,迎上我们。
萧绎的面容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病因为何?”
穆凤栖的眼神在暗夜中闪了闪,并不回答,而是对身旁的仆婢下令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候着吩咐。禹祥,进屋去和兰夫人一道,为你家夫人找一身好衣饰罢。”
禹祥拭着泪退下了。穆凤栖方向我们走来,到得近前,才压低了声音,对我和萧绎说道:“此事似有蹊跷。看王夫人那样子,分明是毒发……妾已擅作主张,命大夫细意查究了,大夫回的话也和妾的妄自揣测不谋而合……”
我大为吃惊。中毒?那么,这府中这么多人,是谁下的毒手?为何要谋害王菡蕊?难道就是因为她是萧绎眼下最宠爱之人么?
萧绎神情凛冽,沉吟不语。就在此时,王兰裳痛哭着从房里奔了出来,一眼看见院中的我们,就直扑到萧绎脚下,大放悲声。“王爷!我姐姐……姐姐她死得好惨啊!姐姐一辈子跟随王爷,对王爷一片真心,天地可表!不料到头来,却只落得这样结局!求王爷一定捉拿真凶,为我姐姐和方诸、方略两个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呵!”
萧绎闻言,峻颜稍缓,亲自俯身去扶兰裳,温言说道:“这是自然。你快快起来罢,你姐姐身后一应事宜,少不得还要你多分担一些哩。”
兰裳却执拗地伏在地上,并不顺势起身,只是痛哭不止,向萧绎重重叩了几个头。
萧绎面上微微有些诧异,直起身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何事?”
兰裳忽然飞快地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蕴涵了无限复杂的情绪,是我从来不曾想过会在单纯烂漫的兰裳眼中发现的。但我未及思想,兰裳就重新伏下身,重重地再叩了一头,直起上身,突然伸手直直指向我。
“是她!她下的毒!”兰裳咬牙切齿,“是徐娘娘,嫉妒我姐姐得宠,对她下此毒手!”
我大骇,无法置信地呆站在原地,直直盯着指控我的兰裳,无法移动分毫。
恍惚中,萧绎冷凝的声音仿佛在我身旁响起:“是么?你可有证据?”
兰裳道:“自然有十足的证据,否则妾怎敢指认娘娘?”她仰首对着穆凤栖道:“穆姐姐,我捉住的那个贱婢,可好生看管着?”
穆凤栖显得十分为难似的,看看萧绎又看看我,低声说:“这个自然。事关重大,妾不敢擅专……王爷是否此时要将那人证带出来,和娘娘当面对质?”
萧绎未及开口,我已抢在他前面。“当然!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联合了谁,来构陷于我!”
话音刚落,穆凤栖已向远远候着的一个内监打了个手势。那人很快退走,又很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带了上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屋里的一个丫鬟,湘荷。
这湘荷平日也算得上我面前得力的大丫头了,只是素日光鲜外表此刻早已不见,头发蓬乱,衣衫甚不齐整,还有一片片蹭上的灰尘脏污。她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身后的内监推了她一把,她随即“噗通”一声跪倒。与我交了一眼后,她仓皇地低低垂下了头。
“湘荷,你把你所做过的事、受何人指使,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向王爷招认!如字字是实,只怕王爷宅心仁厚,念你只是受人裹挟,尚可饶你一命;倘有一字虚假,或瞻前顾后,吞吞吐吐,那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难救你了!”穆凤栖正色肃声说道。
湘荷不敢抬头,只是唬得连连叩了几个头,抽噎着说:“奴婢晓得!启禀王爷,奴婢、奴婢确实是……是受了娘娘指使,因娘娘嫉妒王夫人多年得宠,不忿自己以正妃之尊,遭受王爷冷落……眼下王夫人又诞下一子,地位更为稳固;而娘娘只生忠壮世子一人,又、又不幸丧于叛贼之手……娘娘气急,故此下此狠手,命奴婢在王夫人饭食中逐日下毒,想掩人耳目,造成王夫人久病体虚,因而不治的假相——”
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
好圆满的一个滔天谎言!好缜密的一个狠毒陷阱!没想到事隔多年,我失宠半生,还会受此构陷!然而这是谁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又是萧绎的哪个兄弟子侄?还是……穆凤栖、王兰裳联手?穆凤栖倒也还罢了,虽然自我手中接过了掌理府中的大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我们之间关系极其冷淡,她有所忌惮,想要扳倒我,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兰裳!我一向多有照拂,和我感情极好的兰裳,又为何要陷害于我?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是萧绎的宠爱么?或者,这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剥夺了她姐姐得到的宠爱和地位,又可以使萧绎移情于己?
想清楚了这其中曲折根由,我却意外地冷静下来。
“兰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是一直很怕王爷威严的么?怎么如今性子变了,竟然不惜牺牲了你亲姐姐的性命,也要跟我们来争这个宠?”
兰裳仓皇地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低头说:“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妾如今还是很敬畏王爷身上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严,并无改变。妾反而不明白,即使姐姐夺了娘娘的宠,有一千一万个对不住娘娘的地方;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妾与娘娘之间却是极为亲厚,娘娘难道就不曾看在妾孤单无依的份上,稍微动过一点点恻隐之心么?”
我的心一瞬间凉彻。我陡然忿怒得无法抑制,指着兰裳、穆凤栖和湘荷喝道:“你们为何要如此构陷于我?难道是我的存在,妨碍了很多人?你们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看不得我失宠多年,仍旧霸占定了正室的位子?不错,我是对王菡蕊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屑于用这种下作手段!若我只有一死,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那好!自从我儿去后,我活着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要死便死,有什么可怕?”
我说着,眼角余光扫到院内一角的一口井。下定决心之后,一时间,我忽然觉得死其实也并没什么可怕;或许这样,我就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于是,我把心一横,朝着那口井便冲了过去!
“把她拉住!”萧绎的声音在我身后陡然拔高,在我几乎要摸到井沿的一刻,几个内监从后面赶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拉住我的双臂,将我用力拖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喘息未定。萧绎和穆凤栖等人从后面赶了过来,停在我身前不远之处。短暂的静默之后,我听到萧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冷冷说着:“把她拖下去,软禁于居所,严加看管!眼下外患重重,待我底定大势之后,定要详细追究,为王夫人主持公道!”
他身后,是一片恭顺应着“是”的声音。我慢慢站起身来,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拂去上面的尘灰。我甚至以指为梳,理顺了自己身后披散的长发。然后,我忽然发现在我与萧绎之间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我走过去,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心。原来是那枝萧绎赠予我的金步摇,想必是方才一番拉扯中不慎跌落地上的。
我掌心摊开,平托着那枝金步摇,定定凝视了许久。然后,我慢慢抬起头来,视线与萧绎的眼神相遇。那双依旧漆黑如夜的眸子呵!我将自己的手微微举高,看到了那双眸子里蓦然窜过的一抹不忍和黯然。
我微笑,并不想让穆凤栖她们就此称心如意。于是我缓缓举起手,将那枝金步摇斜簪在自己发髻上最引人注目之处。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我低低吟道,向着萧绎盈盈一拜。
“妾但愿王爷此心如初,大展鸿鹄之志。在此预祝王爷成就伟业,臣妾就此拜别。”
然后,我挺直身躯,神态从容,向着院外款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