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知人相忆否(2 / 2)

芳树吟 飞樱 2961 字 1个月前

萧绎低低笑了,面容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他更握紧我的手一些,温声说道:“那么,为何不气死她们,做了皇后呢?”

我哑然,脑海中忽然掠过许多人的面容,有方等、萧统、贺徽、李桃儿、王菡蕊,还有萧绎的父皇。呵,他们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然而他们当初可曾想得到,正是我这命带大凶、恣意妄为的女子,最后却看到大樑皇后的宝座摆在面前,近得我触手可及?

“那么,你忘得了昭明太子?忘得了贺徽?忘得了智远?忘得了暨季江?……他们,在传言中,不是全都与我有染?你能够接受一个这样的皇后么?”我反问道。

萧绎的脸色忽然一暗,又转为铁青。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昭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让自己尝试着去忘记,虽然不一定容易……”

我干笑了一声,“呵呵!王爷果真如此宽宏大量呵!昭佩何德何能,能让至高无上的天子容忍至斯?”

萧绎的眼中忽然爆出几点光芒,就似寒潭中忽然跌落了数点繁星,深湛而晶亮。他殷殷地望着我,轻声说道:“昭佩,我从前一直不敢说出来……我爱你呵!至今,仍是……”

“你爱我?你说,你爱我?”我突然无法置信地笑了起来,觉得命运的安排,原来是这么荒谬。

“那么,我寂寞了一生,原来都出自于你爱的恩赐?方等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和与冷酷,义无反顾地出走,最后,死在了麻溪;但原来,你居然是爱我的?爱我爱得……把我们唯一的儿子,逼上了绝路?!”

萧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摇着头,面容上充满了深重的痛苦和百口莫辩的悲伤。“不,昭佩,方等死了,我也很痛苦,你不知道,虽然我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但在我心目中,唯有方等才是我真正寄望殷切的,是我真正的儿子……”

“哈!是吗?”我冷笑了一声,从喉间挤出话来,“那么,王菡蕊呢?萧方诸呢?他们就是你爱我爱出来的吗?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

我狂怒起来,汹涌的怨忿在胸臆间翻滚升腾,在我心底膨胀壮大,最后,使我的胸口几欲爆裂!

“这就是方等死后,你送给我们母子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萧世诚,事到如今,你居然又回过头来,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其实你这一辈子,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步步进逼,一只手重重地捶着自己胸口,而那里的疼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我整个人,整个意识。

“难道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呵,把我心中仅剩的一点烂漫和温情,抹杀得干干净净;萧世诚,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即使我心裏仍旧对你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无休止的猜疑妒忌、和时光的摧残磨折里,变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萧绎向后踉跄连退了好几步,身躯抵上了书案的一角,才停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咄咄逼人忽尔全都消失,只余深重的疲惫和无能为力。我转开了脸,不再看着他,黯然地说:“世诚,你还不明白吗?在方等逝去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了……即使你爱我。”

萧绎陡然抬头,悲伤地注视着我,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不……不要这样狠心……昭佩,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我短暂地笑了一笑,“哈!原谅?世诚,你说得也太轻易了一点……不,我不肯原谅你。你从来都把其它事物看得比我重要……从前,是要讨你父皇的欢心;后来,是要与你的兄弟手足相争;现在,又是这江山社稷!一切都到手了之后,你才会记起我……然而我们为了你的今天,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沉重到我已经无法承受。在你的身后,我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枯萎;更甚者,我们的儿子,已经变成一堆枯骨——”我蓦然哽住,泪水涌上了我的眼中。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百般委屈与怨怼,忿声道:“无论你当初是自愿为之还是被动自保,但是你终究是争了一辈子!你现在赢了;然而,你的胜利,只是建树在一片荒芜废墟之上的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绎终于被我的一番话击倒了,他的眸中充满了绝望的悲伤和痛苦,仿佛有一瞬想要向着我渴望地伸出手来,碰触我的面颊;然而他终于忍住,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问道:“那么,倘若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好笑,觉得他此时还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得不切实际。我感觉有些荒谬地反问道:“抛却?抛却你付出了遗弃我、逼死方等这样巨大的代价,才换来的江山社稷?这么轻易就抛却?你舍得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萧绎没有被我话中的挟枪带棒所逼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昭佩,你等着。”他似是发狠般地说,握紧了双拳,一拳擂在书案上,狠狠地咬牙,再重复了一遍。

“昭佩,你等着!”

太清六年冬十一月丙子,萧绎即位于江陵,改元承圣。由于贞惠世子萧方诸已于出镇江夏之时陷于逆贼侯景之手,为侯景所害;故立王太子萧方矩为皇太子,改名元良。立皇子萧方智为晋安郡王,萧方略为始安郡王,封我所生的女儿萧含贞为益昌公主。追尊生母阮修容为文宣太后,改谥忠壮世子萧方等为武烈太子,先帝萧纲为简文帝。

然而,他却使中宫之位空置,并没有立任何一人为皇后。只追封王菡蕊为贵嫔;封侧妃穆凤栖为贵嫔,王兰裳为良人;太子之母袁氏并未母以子贵,仅仅得封贵人。

“娘娘。”暨季江靠在我身边,一边抚着我披于身后的长发,一边讨好似的问道:“陛下为何没有立娘娘为后?奴才真是替娘娘不值啊!毕竟结发夫妻一场,结果现在娘娘无名无分,掌理六宫之权仍在那个穆凤栖手里!她凭什么?”

这是承圣三年冬,魏军已由柱国万纽于谨统率来攻大樑,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江陵城内,依然醉生梦死。

我并无畏惧。我只是静静等待着终结一切的那一刻来临。也许这样,我这荒谬而苦痛的一生就可以结束,我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方等,我的父母,还有为了我的愿望而赴死的贺徽,以及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待我好,只是为了歉疚补偿的昭明太子萧统。

无论如何,这世上曾待我好的人,也只有这几人了。

我有时会想起萧绎,于是我的心便疼痛难抑。这个与我命运纠缠了一生的男人,直到一切荒芜毁败,才肯承认他的感情的男人。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勇气相信他,难道我们此生当真如此无缘,到头来也只能落得一声叹息么?

我挤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暨季江:“穆凤栖爱揽这些事,我也随她去。区区百千妃嫔宫人,我还不耐烦伤那个神哩。”

暨季江一愣,又满脸堆笑,婉言说道:“可是……娘娘若是想抬举什么人、或处置什么人,岂不极为不便?”

我讶异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嫌自己头上的官帽儿小了些罢?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如今江陵情势朝不保夕,你官位低微,或许对你自己来说还是好事哩,至少一朝城破,你还可以全身而退!何况,你以为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就全不知道?”我陡然坐直身子,直视他一字一句问道:“我且问你,‘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暨季江大惊,立刻滚到榻下,跪伏于地,连连叩头求告:“娘娘明察秋毫,望娘娘看在季江服侍一场的份上,额外开恩,当季江的话是狗屁,饶了季江信口开河之罪罢!季江这就自己掌嘴——”说着直起身来,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说道:“你这个贱嘴!竟敢编派娘娘,我今日就给你一点教训,教你今后再不敢在外头乱嚼舌头!”

我冷眼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直到他的两颊已明显红肿,才神色一缓,笑着啐了他一口。“哎呀,你这没心肝儿的小王八蛋!我何必要生气?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人老珠黄,旁人若是要说,我也没法子啊。”

暨季江喜上眉梢,爬起来就重新上了榻,腻到我身后。“娘娘大恩大德,季江必粉身碎骨……”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零乱的人声、脚步声。我诧异地往东边窗外遥遥望去,赫然只见火光冲天!

暨季江忽然惶恐起来,更加挨近我一些,抖着声音说:“莫非、莫非是魏兵已大举攻城了?这、这是哪儿着的大火?”

我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前的那一片地面。窗外传来宫人们不绝于耳的尖叫号哭之声。在我身后,暨季江的气息不稳,声音里也透着无比惊惶。

“娘娘!一定是……一定是魏兵!现下魏兵大举攻城,眼看皇城不保;我们……怎么办?”

我听到这句话,忽尔心中坦然如明镜,纷扰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归于宁静。我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在心中下了自己人生里,最后的一个任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