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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炷香的工夫, 真正的杨掌事到了,方才假扮他的那个孔武男子跟在他身后,原是他的家奴。
真正的杨东并不那样高大, 只是中等身量, 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 看上去甚为儒雅, 像个读书人。他一来便和气地向沈西泠致歉, 落座后还夸赞她曰:“方小姐如此轻的年纪, 眼力竟如此好,实让杨某敬佩。”
沈西泠同他客气了几句,又听他道:“实不相瞒, 杨某近些年身体有些不好,已很少出来与人谈生意了,多是我这家奴代劳。他这差事办了有些年头了,鲜少被人看破, 不知方小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西泠闻言心下一笑。
依她看, 这位杨掌事脸色红润气色甚好, 一副保养得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身子有哪一处不爽利, 想来这不过是被她看破后的推托之辞罢了。他又说近年已经很少见人, 言下之意今日便是给足了她一个小辈面子,望她自己识抬举。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并不少, 杨东虽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势、又给了她一句不软不硬的敲打, 可却并未让她心中生出什么怯意。毕竟若论上位者的威严, 十个杨东攒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齐婴, 她天天在他身边, 虽然有时候也免不得有些怕他,可除他之外的人已经很少能让她心中波动了。
是以眼下她十分从容,先客气了一句“有劳掌事今日亲见”,后又扫了一眼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笑道:“掌事的扳指好生漂亮。”
她这话一说,意思便很明白了。
传闻中杨东喜玉,拇指上的扳指戴的年数很久,民间素来有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戴久了的玉石色泽总是更加温润。之前那位假扮杨东的家奴虽也戴了一枚玉扳指充数,但那玉的水头不算上佳,更无常年被佩戴的痕迹,是以一眼就被沈西泠看出端倪。
杨东也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愣,继而恢复如常,笑道:“方小姐还懂玉?”
沈西泠当然谈不上有多懂,只是这些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眼力总是有一些的。
她笑了笑,答:“谈不上懂,只是这段日子正预备着要接手一间首饰铺子,提前做了点功课,贻笑大方了。”
杨东点了点头,又上下看了看食客盈门的怡楼,眼中颇有赞赏之色,道:“方小姐生意做得好,不管什么行当都能做得风生水起,委实是有经商的天分。”
沈西泠听言当然要自谦,心中也的确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不过是倚仗着齐婴的指点和照顾,这才一直顺风顺水,真要说她自己的话,顶多也就是勤勉可以夸口。
杨东却说:“小姐不必过谦,杨东在商道之上行走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小姐确然是有天赋的——家中可有长辈经商?”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天分,但沈家……的确长于钱帛经营。
她虽然与那个传闻中的家族并无什么实际的干系,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终归有他们的血脉。听闻沈氏极盛之时家财巨亿,论财富甚至比齐氏还要更胜一筹,她的父亲更曾位居当朝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
区区一姓,却富可敌国。
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夜之间大厦倾覆,连一丝尘土都没能留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场梦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杨东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些许探究之色。
她心中乍然一凛,忽而明白过来:这位杨掌事原是在探她的底。
恐怕他对她的家族她的长辈都并不感兴趣,真正想问的是她背后是否有所倚仗。他是行会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齐婴此前对她的袒护,但他兴许拿不准她和齐婴之间的关系,也拿不准这样的关系有多牢靠。
他今日之所以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给她面子,而是忌惮她背后的人。
沈西泠心中既明,心里便隐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非不喜欢被齐婴照顾,只是……她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着他,不为别的,她只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好所有事了。
她希望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这些曲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自己知道便好了,此时面对杨东的发问,她仅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揭过,随后便牵引着话头同杨东说起了正事。
这正事应有两桩:一是冯掌柜布庄被砸一事须得有个交代,二是行会强令沈西泠提价一事最终也得有个着落,两方总得统出一个意思来,才能和气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