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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修理车。
修天窗、换车胎,手熟的师傅一气呵成。
在县里办完些琐事,高陌径直将车开往甲尔多乡。
“挺实用的,我想学。”
“修车?”高陌用食指挑了一下鼻梁上遮光的墨镜,带着三分笑。
林玉点头:“你觉得我学不好?”
“当然不是。”
“那你笑什么?”
高陌没接茬,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小平房:“到了,村小。”
土黄色的地,土黄色的墙,不细看还以为是原野上鼓起的一个方形土包。
林玉抿了一下嘴,匀了点口红,见平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两只手甩得跟风火轮一样。
“哥!”时江朝越野车大声喊道。
高陌清了清嗓子,按了两下车喇叭。
林玉笑,虚晃一招。
“一会儿你怎么介绍我?”
“跟谁介绍?”
“不认识我的人。”
高陌想了想:“没打算长住的,告诉名字就行。”
她没说话,身子一抖,跟着车辆脱离了大道。
学校外围都是草地,车子像船驶进另一种海里。加速,土尘和枯草屑翻滚而起,与学校的土坯墙拉得越近,门口的几个小人儿看得越清——红彤彤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鼓鼻涕泡的、肿着耳朵生冻疮的,一种喜悦而怯生的笑,几乎是高原孩子的标准相貌。
林玉从车上下来,问:“还没放假吗?”
“放假了。他们的家人一早去了青海挖草,他们无处可去,只好先在学校待着,何况国家有补贴,在校吃饭不花钱。”女人穿了水蓝色的宽松藏袍,没结辫子,圆而不肥的脸上有江南女子的精致气。
如果不是林玉脸上也戴着墨镜,她会眯着眼睛说她宜室宜家。
“哥,累不累,你们先进屋擦把脸吧。”女人上前挽着高陌,动作流畅自然。
“林玉,时行。”他没挣开时行的手,两头一瞟,当是介绍。
车子停在门口,时行给林玉倒了茶水让她在廊下歇息。刚擦完脸,高陌卸完车上的东西额头又冒了一层薄汗,时行拧了湿毛巾给他擦。他接过,在脸上没印两下便往林玉身边走。
林玉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
高陌隐约觉得,她生气了。
他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拿手去拨,还没够着,他用手上的毛巾在她脸上快速抹了两把。
“来,你也擦擦。”
口红撇到了下巴上,躲在一边的孩子哈哈笑。
他还要替她擦,她伸了右手去挡。
高陌按下,问:“她管我叫哥,你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
“我手疼,心情不好。”
高陌知道她在说谎。
脸擦干净了,林玉又伸手拨他。
这一次,高陌让开了。
屋里,时江喊:“谁来帮帮忙?”
时行还没作答,林玉越过高陌,一头钻进了门帐。
平房构造环状,三间教室,一间空房。
空房面积最小,却还愣是划分了就寝吃饭两个地方——左面摆着两张床,隔着一道聊胜于无的纱帘,右面铺了一块硕大的地布,中央有铁炉,有手缝的毛垫子。
时江拉了林玉坐下来,窗户紧闭,炉火烧得滚烫。
暖和是暖和,但太闷了。
“怎么帮你?”林玉问。
“林玉姐,看着炉子别让它熄就行,火小了就添点燃料。”时江指了指门口的草筐,蹦跶着走了。
高陌将东西从车上卸下来之后还要挨个告诉时行哪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瓜果先吃,书籍防潮……
孩子们看着新鲜,开始还扒在墙头、站在院角,高陌笑着招了招手,没两分钟便围近了。
汉语混藏语,吵吵嚷嚷,林玉觉得聒噪,点了根烟走到门口将帘子挑起了一块,随手从草筐里拣了两坨黑乎乎的燃料回到原位上。
高陌大概跟时行说了什么俏皮话,时行脸红了,拿手直往他身上拍。
上午刚在医院处理好的伤口,见着女人就不疼了?
林玉吐了一个烟圈,有些后悔爬车顶的时候没让他拉,自己该用力一点,皮开肉绽了他才知道厉害。
她不自觉地咬了一下过滤嘴。
高陌突然往林玉这边看。
林玉不急不慌,往炉子里添了块燃料。
不一会儿,门帘被挑开了更大的一道。
高陌进来了,坐在她身边烤着炉子搓了搓手。
“林玉。”
“说。”
“我过两天开车送这些孩子去青海,这段时间闲着也无聊,你看你能不能教教他们写作?”
“写作?”
“你想教唱歌也成。”
林玉没看他:“我不会说藏语,教不好。”
“是这样,这儿的学生认字,也多少都会说一点汉话,时行得抓紧时间处理食材忙不过来,学校现阶段只管扫盲,你带着孩子玩会儿,或者拣点有用的教,对他们来说都好。”
林玉说:“让我带他们,算害人。”
高陌掐过她手上的烟,看了看。
林玉以为他会摁熄,但没有。
他往嘴里一塞,吸了一口。
林玉笑:“你还真会薅羊毛。”
高陌咧了一下嘴,莫名有几分憨厚。
他说:“我当你答应了。”
林玉的嘴角动了一下,不算笑。
她拉开炉膛往里面扔了一块燃料,却又拉了拉领口说:“这屋里真是太热了,这种粗活,还是你干吧。”
高陌说:“好。”
林玉起身,拍了拍坐皱的外套,撩起门帘准备走。
高陌叫住她。
“又干吗?”
“这个燃料,是晒干的牛粪,一会儿开饭,我觉得你还是洗个手比较好。”
林玉瞧了他一眼,眉头向内蹙了一下,走了。
她想说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刚才抽烟拉领口的时候你不说?
高陌不知道,笑了。
冷淡地使着小女孩性子,只有她了。
开饭时间一直折腾到了太阳偏西,越野车的新鲜劲儿过了,肚子一叫,孩子们都端着小碗猫进屋子准备吃饭了。
绕炉火一圈,林玉独坐半壁。
“他们怕生。”时行笑着解释,很腼腆。
地布上放了糌粑血肠,除此之外都是高陌带过来的风味小菜。
孩子们用黑漆漆的眼睛瞅她,嘴馋,手没有动。
他们怕生,她可不就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生?
林玉不介意,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夹了两块起身。
“里面太热了,我出去透透气。”
时行有些不好意思,高陌却点头:“好,别走远了。”
林玉端着饭碗出门。
别走远了,能去哪儿?林玉自嘲似的踢了一抔黄土,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谈笑声。
“好吃哦。”校门口的墙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是达西,三轮车上的那个女孩。
她冲林玉摇了摇手上发黄的苹果核,似乎在说,是我呀。
林玉回想了一下:“达西?”
“嘻嘻!”她笑了一下,朝林玉慢慢挪过来,两只小眼睛瞅着林玉的饭碗。
林玉问:“要吃吗?”
她不说话,憋红了脸蛋。
晒干的牛粪炭易燃,可气味确实欠佳,取暖可以,闻多了林玉吃不下饭,于是弯腰,将自己的碗递给她。
达西丢掉苹果核,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伸过来了。
林玉以为她要接,却突然感觉到碗里响了一下。
达西将手缩回去,林玉去看,发现小菜上多了几颗锈红色的干肉粒。
她夹起来瞧了瞧,又凑近闻,有牛肉香。
达西笑:“好吃哦。”
那双眼睛里有星星,林玉喜欢。
林玉将肉粒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不太熟练地冲达西咧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达西开心地拉了拉林玉的衣角,林玉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一大一小,对着满目荒野,蹲下了。
“听歌吗?”达西问。
林玉点了一下头,达西又说:“那吃饭吧。”
林玉被她弄迷糊了,低头吃饭。
糌粑一嚼到嘴里,达西开始唱歌,不像百灵鸟,像风从高山上涌过。
林玉发自肺腑地想夸赞这歌喉,可咀嚼的动作一停下,达西便说:“吃饭哦。”
她只好再次端起饭碗。
高陌听到声响,将门帘撩起了一条缝。
见林玉蹲在地上认认真真扒饭吃的样子,他弯了一下嘴角。
时行也往缝里瞧:“真像个小姑娘。”
高陌放下门帘:“她本来就是。”
林玉吃饱了,碗里还剩下半块血肠,浪费不好,她硬是塞进嘴里了。
高处落下东西,“咚——”一声,碗里平白多了一颗干红枣。
林玉有些惊讶,抬头,没有枣树,于是回头。
“嘻嘻嘻……”原本空空的身后多了一串小孩子,最近的那个小男孩穿了件红袄子,红着脸,手在她饭碗的正上方举得高高的攥成拳头。
她看着他,他缩了缩脖子,将手收回来背在了身后。
“嗯……”他支支吾吾,话没说好,鼓出了一个鼻涕泡。
林玉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没看两眼,他耳朵也红了。
“手上的东西,给我的?”
他点头,小拳头缩到正面,一摊开,头却害羞地往侧面偏。
像一块石头。
林玉下意识地认为这应当也是某种吃的,她捏起来,判断不出。
孩子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她想了想,只好往嘴里放了。
“吃,不行的!”他一把抢过,擦了擦举到林玉眼前。
透过它看,这儿的夕阳是蜜糖色。
林玉哈哈一笑:“靠,真是石头啊!”
她笑得开心,没一会儿孩子们也跟着“嘿嘿嘿”地直乐呵。
达西说:“靠,真是石头。”
孩子们也小声说:“靠,真是石头。”
林玉眯了一眼:“靠,你们不能学这个。”
“嘿嘿嘿,不能学,靠。”
“拉巴贡,老师说,靠,不能说。”
“不是,是靠,不能学这个。”
……
孩子们七嘴八舌,小学校里一片粗口。
两个小时前高陌让她拣点有用的教,她长吁一口气,靠,用于表达人物愤怒、惊讶、不屑等感情,勉强算吧。
(二)
天黑下来了,得考虑住宿。
其实没有太多斟酌的余地,两张床一间屋,需要商量的,只剩睡里外的问题。
两张床之间距离较窄,跟通铺没有实质区别。
“林玉、时行、时江、我。”高陌随手摸了四块石子排开。
时行和时江都没意见,林玉瞄了一眼。
“我可以睡车里。”林玉说。
“不行。”高陌反对。
“为什么?”
“车是我的。”
“今天会降温,晚上外面太冷了,屋里能烧炉子,暖和的。”时行向她解释,但怎么看都像为了袒护高陌。
林玉抓起石子抛了抛,捉了一块摆好,其余三块随手散掉,说:“那我睡里面。”
时江一愣:“那这张床我要睡外边。”说完,脸比炉火还烫。
高陌扫了眼她摆好的那块石子,说:“好啊。”
一路赶来,地方降水量再少也得洗个澡。
淋浴是不可能了,擦一擦也好。
学校里有个小隔间,勉强算浴室,能排水,没入水,得从外面手提,门也合不上,从里头用根绳子挂着。
林玉进浴室洗澡,时行坐在外面守着。
“会有人偷看?”林玉问。
“不会,不过孩子们窜来窜去没规矩,有人守谨慎一点。”
“谢谢。”
“我听我弟说你是我哥的妹妹?”
林玉听着这话有点奇怪。
时行不觉得,还问:“是吗?”
“是。”
“那我可以叫你林妹妹吗?亲切。”时行笑了一声,真心的。
“宝哥哥,随你,不过我跟高陌没有血缘关系。”
“我也没有哎,你真有趣。”
林玉正擦到肩头,皱了皱眉。
时行接着说:“你要是能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就好了,我们老师不够。”
“一个,是少。”林玉礼貌搭腔。
时行笑了:“是放假才这样,原本加上喇嘛校长是有四个的,我、塔尔江,还有三个月前来支教的大个子,叫蒋军,嘿嘿嘿,叫起来将军一样,蛮威风的。”
林玉愣了一下,确实被甲尔多乡教师资源的匮乏惊讶到了。
只一秒,她又继续洗澡了。
时行的话题很快又回到了高陌身上:“对了,以前这儿不光没有浴室,连围墙都还没有,整个学校就几间土坯房。一下课老有孩子被蹿进来的野狗撵得到处跑,还是我哥来了,才拖来了方砖动员喇嘛校长带着我们一起挖墙基……”
“什么时候的事?”
时行很高兴:“三年前啊。”
林玉说:“哦。”
时行又说:“我妈是汉族人,她来支教嫁给我爸了,她让我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地方去工作,这儿太穷了。可我喜欢这里,越在外面生活过越喜欢这里,其实,挣得多的地方花得多,挣得少的地方花得少,是一样的,对吧?”
林玉听着她姐妹淘一般的倾诉,心里却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赤裸着身体的时候想到异性,得空了,她要做个调查问卷。
“跟我好的男人,一定也要喜欢这里,这样两个人日子才过得下去。林妹妹,你呢?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时行身后“嘎吱”一声,林玉探出头,头发湿湿的:“睡起来舒服的。我内裤忘拿了,你能帮我去拿一下吗?”
“好啊!”
时行走了,林玉从悬挂的塑料袋里拿出干净的内裤换上。
她理解时行社交上的寂寥,可今天,她没聊天的心情。
“咚咚咚……”
敲门声响。
这么快?
林玉将门开启了一条小缝。
伸进来的手上钩着极细的一块布料,指节修长,只是骨点处力量感太强。
“高陌?”林玉没接,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拉了两下。
门外的人轻哼了一声,手肘一顶,进来了。
该遮住的地方一点不落,他看着她,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悬挂的塑料袋里还剩一件绒长衫,鼓鼓的。
高陌将手上的东西投进袋子:“怎么样,需要我帮点别的忙吗?”
林玉说:“需要你出去。”
他靠在门上:“来都来了。”
林玉脸色一沉,不说话,站在那儿细看还怪凶的。
他从口袋里掏了东西给她,是那四块石子。
“这块白一点的是你好不好?”
“什么意思?”
刚才他用来代替时行的那块石子明显要比代替自己的那块白,林玉这才较劲的,她知道他知道,开始装糊涂了。
“喏,把你自己揣好。”他将白的那块塞给她,笑眯眯的,算是道歉了。
她套上绒长衫,往外走时将那块石子丢回了他的口袋。
“哪里像我?坑坑洼洼的,你瞎了?”
高陌故意擦了擦眼睛,从指缝里看到她抿着嘴,这是原谅他了。
“林玉。”
“干吗?”
“别走,在门口给我守着,我也擦擦。”
“不守。”
“我可睡你边上,汗味被火一烤那酸爽……”
她知道自己肯定被他逗乐了,嘴上说:“就五分钟啊。”
门关了,她站在外头凭空拨着头发,湿湿的,天黑一点温度也降了。
门里没有声音,她说:“再不洗我走了。”
水声响,哗啦哗啦,是拧毛巾。
林玉想了想,他刚才似乎没有提水进去。
“高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