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洗的?”
“从上到下,参观吗?五块钱。”
“……”
“你不是才洗过吗?我也这么洗的呗,真傻。”
“我那盆水?”
“嗯。”
她头猛然一别,湿头发“啪”一下甩在了脸上,生疼。
“真这么缺水啊?”
她惊讶的口气听上去很有几分天真的味道,高陌在里面笑了。
“没事,我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晚上敢挨着我我就拧死你,她这么想。
高陌迟迟没有听到林玉说话,于是向她解释:“浑一点的水洗澡还是有的,不过洗了跟没洗对你区别不大,那得是憋了一周以上没洗澡的才有效果。时行给你用的是留着喝的水,你擦过一次我用也不算脏,你前天搓得干干净净出来的,你忘了?”
林玉不回答,还敢提她前天洗澡的事,真是不嫌尴尬。
水声又响,不知道他现在擦什么地方。
林玉点了根烟,觉得那水声暧昧极了。
“嗒嗒……”
一个孩子抱着一只灰扑扑的皮球停在不远的地方。
有些拘谨,看到林玉呆呆地愣住了。
林玉冲他点了点头。
他没走,依旧盯着林玉看。他想跟她玩球,她猜到了。
林玉冲他竖起食指,意思是“别出声啊”。
孩子点头,她掏出自己的口红在木门上打了个叉。
嘴上不说,意思却很明确——朝这里踢,用力一点。
她躲开一点,小孩身子一弓,使出全身力气对准红叉飞球而去。
“哐当”一声,细细的挂绳一断,半扇摆设的门彻底敞开了。
摔门声、冷风灌入声、毛巾落地声、手忙脚乱拽衣服掩体声……
而后高陌穿着一条三角裤吸着凉气从里面走出来吼:“干什么这是?”
小孩子溜得飞快,早已无影无踪了。
高陌哆嗦着穿上外套,看到林玉正站在门口看远处的风景,反弹开的皮球溜了一圈,又滚回来了。
“你洗完了?那我走了。”林玉收回目光,说道。
高陌拦住她:“你踢的?”
“怎么会?”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两手拉起衫裙露出鞋子给他看,黑色绒面的,一点灰都没沾。
高陌指着她点了点,样子这么乖,准是她使的坏。
他反身回浴室,林玉跟着,看里面乱糟糟的。
“你刚才被吓坏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哦?”
他咬了一下牙,不怒,倒被她气得不行。
“走走走,我自己能行。”
“哦,那你收拾好早点来睡哦,还有球,别忘了捡回去,你的浴室密友。”她说话的样子极诚恳,高陌反手捡起球佯装朝她丢。
“噔噔噔……”林玉跑了。
(三)
高陌回屋前到教室外巡视了一遍,标配的小床摆得四四方方,孩子们睡得也很安稳。
再回去,林玉已经躺下了。
她身子缩着,给时行腾了很宽的位置。
屋子里没开灯,炉火烧得旺旺的,牛粪炭不像煤炭易中毒,但他还是将窗缝开大了一点。
“哥,孩子们……”
“都睡了。”
最外侧的时行压低了声音问,高陌压低了声音答。一躺下,他见身边林玉的睫毛抖了一下。
你知道我来了?他想问她,怪自恋的。
炉火跳着点幽光,屋子里也还是暗暗的。
但他能清楚地看到林玉闭着眼,样子很纯良。
浴室门上的叉画得那样大,也不知道你的口红下次还要不要用哦,他撇了一下嘴,睡了。
阿坝的夜晚很长,凌晨二三点的时候能听到野狗的吠声。
嗷嗷嗷几嗓子,林玉动了动。
他隔着被子将手放在她背脊上,闭着眼轻声说:“别怕。”
“吵醒你了?”
“是我没敢睡着。”高陌睁开眼睛。
有月光,林玉的眸子透亮。
“怕你半夜对我不老实。”他故意逗她,笑得很坏。
林玉朝他翻了个白眼,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干吗?”
“撒尿!”
“嘿,一起啊。”
“不怕我对你不老实?”
“怕,那我得带根棍。”说完,他还真从床头的包里掏出了一根伸缩棍。
林玉嫌弃地看了一眼,没理会他走出去了。
高陌穿了外套追出来,攥着棍子走在她边上,离得近,走两步两人的肩膀都得擦一下。
林玉说:“你这算是钓鱼执法。”
“嘿嘿,你不要咬钩我也不会拿它抡你。”
他跟她开着玩笑,却时刻用余光留意着四周,意外蹿入的野狗、不怀好意的人,林玉一个人起夜太不安全了。
沿着廊子左一遭右一遭,高陌不指路,林玉也没见着带厕所字样的地方,停下了。
“在哪儿?”出门了,她声音还没放,轻轻的,像不足月的猫,奶凶奶凶的。
“哦,找厕所啊?”
“不然呢?散步吗?”
他拍了一下脑门,装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得出大门绕过去。”
她往门外走,高陌听到门口有很轻的枯草根压折声。
他一下跑到前面,林玉走得急,闷响一声撞上了。
高陌松了口气,是两只撅草根的老鼠。
他回头:“你可别说撞我身上是意外,月光这么亮,你赖不掉的。”
林玉揉了揉额角还没来得及说话,高陌恢复正经的神色说:“我带你去,不然你找不对地方。”
“意思是比浴室条件还差?”
“那不能,又亮又宽敞。”
林玉皱了一下眉:“露天的呗?”
事实证明,高陌的描述和林玉的猜想都是对的——半米高的土砌大圆,往上还用加厚的蓝色塑料棚布围着,位置在菜园正中央,门口还放了两把一看就知道干什么用的长勺,天冷,没什么味道。
她上厕所,他在外面守着。
没顶,虽然别人看不着,但晚上着实冻屁股。
“下雨下雪怎么办?”
“什么?”
“下雨下雪上厕所怎么办?”
“里面有根尼龙绳看到了没有,用力拉。”
她找到了,一拉,一块塑料布像盖子一样从外头翻折了过来。
“啪”一声,油漆桶一般盖上了。
她莫名乐了,高陌一边提防着四周一边轻声说:“真傻。”
“我看不见了。”她喊道。
“等着,我给你开灯。”
“没通电吧?”
高陌勾了一下嘴角,拉住外面的绳子将那块塑料布拽回了原位。
确实开灯了,38万千米高空上皎洁的月亮。
林玉想,这大概是人类史上最浪漫的一泡尿,她得把它写进自己书里,有福同享。
“嗷嗷嗷……”有几声野狗叫。
高陌在塑料布上叩了两下:“腿麻了?”
她走出来,故意将鞋跟蹬响。
他笑了笑:“那回去吧。”
“你不上?”
“没尿。”
“那你还出来。”
“钓鱼执法呗。”
她撇撇嘴,听着狗叫心里将这份好意收下了。
屋后到屋前,林玉仰脸总能看到头顶上硕大的月亮,刚到门口,她问:“陪我走走?”
高陌也没有睡意,点头应了。
院子就那么大,出去又不安全,他想了想:“房顶去吗?”
“好。”
一层的平房,取木梯往墙上一搭,手扶着自己爬。
高陌一步三四阶,小松筋骨罢了。
林玉右手虽消肿了,但用力还有些痛,爬得很仔细。
他蹲在房顶上,她爬在梯子上,他伸手,她抬头,视角与在客栈的那天一模一样。
“想家吗?”高陌突然问她。
她伸左手给他拉,上去了,伸了个懒腰。
“你说上海?想啊,要是打个响指就能到,我一定要约最贵的spa。”
他笑了笑:“没别的?”
“找几个男技师给我按脚。”
“我……”
“你就算了,从前还人模人样,现在……”她故意摇了摇头。
“现在怎么样?”
工装裤、黑夹克,身材健壮一脸拽样。
“现在去港式洗浴应聘应该也行,黑社会大哥下海按脚,有噱头。你要是再出卖一下色相,没准日进斗金。”她说笑时习惯将头仰起来一点,双目微闭,像八九十年代江浙沪一带的月报女郎,优雅中带一点挑剔的风味。
“这里保守得很,可别把这话说给孩子们听。”高陌放声笑,离开城市西装,心糙了,人也是这样。
林玉勾嘴:“你呢?想吗?”
“现在不想,这里快活自在,挺好。”他看了林玉一眼,随手掸了一块地方坐下,往旁边一拍,招呼她也坐。
“今年去看你爸了吗?”
她愣了一下,点了一下头:“三月七号。”
“他怎么样?”
“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怎么样?活着呗。”她挨着他坐下,点了根烟,吸一口,补充,“瘦了点,也老了。”
“你也长大了。”
她笑,瞥了他一眼:“干吗突然这么说话,老骨头似的,别不别扭?”
“本来也比你大上好几岁。”
她侧过脸,抬手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浅浅的胡楂,很有味道。
高陌原本应该躲开的,忘了。
“林秋白也这么说了。”
她吐了一个烟圈,收手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月亮。
林秋白,父亲的名字大概也只有狱警和她记得了。
“高陌,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太冷血了?他明明是为了救我而犯的法,可我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很恨他,如果他下手没那么重,那我就……”
“林玉,你被吓坏了。”
“或许吧,每次想起那件事都只有一些残碎的影子,连贯不起来,医生说这是应激性选择失忆。”
高陌掏了掏衣兜,给她递了张纸。
“你认为我应该哭?”
“没有,你冻出鼻涕了。”
林玉笑,接过擦了擦,确实很冷,她往后坐了一点,拿他挡风来着。
“林玉,你是受害者。”
“可那人本来只是想偷东西的,我怕得叫出来了,他才发现了我。”
“偷窥者心术不正,也不是短裙和吊带衫的错。”
她抽了一口烟,觉得味道不太对,拿在手里,岔开了话题:“有选择就有后果,牢里蹲着,梦里缠着,心里悬着,不还清了谁也别想好过。不跑,或者跑一段又回来承担了,起码更有希望得到原谅,你说是吧?老头如果以后能出来,我会给他养老的。”
高陌想了想,回过头看她,她笑:“没准不会,说不定我过两天就死了。”
“你不会。”
“祸害留千年吗?”
他跟着笑,总觉得下巴上还痒痒的,搔不着。
“林玉,其实我……”
“姐!姐——”
“是时江?”林玉眉头一皱,烟灰抖在裙子上,留了个印。
(四)
起身,下楼,原来的房间里早已亮起了灯。
高陌跑进去,林玉紧跟着。
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时行抱着肚子在床上蜷缩着,身边的时江紧张得不得了。
高陌将她扶起来问:“怎么了?”
时行皱着眉,深陷的眼窝挣扎了两三下才挑开一条缝,刚要张嘴,额头豆大的汗珠落下来,疼痛折磨着她,来源位置也很明确。
“痛经?”林玉问。
时行的牙一咬再咬,终于吐出了一个“不是”。
没有明显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得说话艰难,再问什么似乎也没有结果,林玉提议:“直接送医院吧。”
“好,我去开车,你们扶她过来。”
时江连忙搭手,屋子里孩子们离得远睡得沉没有被惊醒,这是好事情。
“孩子。”时行咬牙说道。
时江点了点头,将时行交给了林玉:“我看着他们,阿姐拜托你了。”
合上车门,高陌一个油门稳妥而快速地将车拐出了校门,轮胎轧在地上有“咔咔”的声音,像破冰。
学校离县城开车三十分钟,时行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不……不去医院。”她哀求般地说。
林玉不擅长安慰人,只用手替她垫着腰,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不去……”
她眼角挂着泪水,林玉分不清她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玉说:“没事的。”
离医院还差几十米,大红色的十字光晕闪着,时行突然挣扎了起来。
高陌开着车没办法顾及,朝林玉使了个眼色。
林玉下意识地想将她扶正,一伸手,隔着宽松的藏袍摸到了她的肚子。
时行连忙往车门边缩,高陌停车,拉开车门正好抱住了她。
“哥,不去医院。”时行揽着他的脖子,越是往医院门口走闹得越凶。
高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喊:“怕什么,有我呢。”
时行突然安静了,林玉没多想,帮着往医院里送。
挂号,就诊,检查。
林玉和高陌坐在诊室外等。
“林玉。”
“嗯?”
“检查得要一会儿,你累了就靠着我休息一下。”
“还行。”
她还是往他身边挪了一点儿,手臂垂着,替时行垫了一路,麻了。
他伸手替她捏了捏胳膊:“我修好车之后就该把你甩掉的。”
林玉侧过脸看他,目光洒在他的嘴角上,轻笑:“你早就甩我了。”
高陌沉默。
林玉说:“我就是想来看看她。”
“什么?”
“我跟来阿坝的理由,就是想来看看她。”她带着一点倦意,“我这人输不起你也知道,我看上的东西甩我去找别人,如果那人还不好,我是会难过的。”
高陌愣了一下,尽管她说他是“东西”,自己听着也莫名生出种骄傲。
“我跟时行没什么。”
“我知道。不是我,你到死都会是条光棍,否则鬼才乐意一次一次送上门。可我就是想看看,人也好,东西也好,都不能把你勾走了。”
他听得脸颊发热,只说:“今天晚上谢谢你。”
许久,林玉没说话。
“林玉?”
他回头看她,发现她还是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他还想说点什么,林玉伸手扶住他的侧脸,吻了他。
“不用谢。”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高陌静了两三秒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玉已经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靠在了椅背上。
高陌并不尴尬,打量了她一阵在心里想,早晚得栽在她手上。
“林玉。”
“嗯?”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她的耳朵会动一下。
“你在房顶上说的话,是真的?”
“你真要去港式浴场?”林玉笑了笑,坐直身子揉了揉腰,“没有好处的时候我倒不爱撒谎。”
楼道里的灯将她的皮肤打成了雾色,他清楚地记得她在房顶说有选择就有后果,不跑,或者跑一段又回来承担了,起码更有希望得到原谅。
高陌喜欢她这样笑,略微翘起的嘴角让人联想起一柄长勺,他可以用它舀新出窖的樱桃酒,醇香清亮,放入嘴中细细抿咬。
“等时行好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送孩子们去青海?”
他突然邀她着实有些荒唐,但她高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那我得想一想。”
高陌笑了。
作吧,我这个“东西”习惯了。
一旁诊室的门开了,医生喊:“谁是病人家属啊?”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医生笑了笑:“没大事,孕妇吃坏东西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