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府,便有几个黑衣人迎了上来。姬凤离今夜前来,也带了接应之人。那些人都骑着马,从隐蔽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一匹马向姬凤离奔了过来,在幽暗的夜色中,花着雨看出此马毛色俱红,隐约闪着金黄,就连眸中都是一片火红,这是一匹不折不扣的火驹,极其神骏。
没有人比花着雨更清楚,一匹好马对于战场上的兵将是多么重要。她一见此马便极为喜欢。以前,她在战场上经常骑的那匹马叫追电,是一匹白马,只是胸前却有一大片红毛,乍看好似一片血色,又好似一记闪电。自从她回了禹都,那匹马便给了泰。今夜一见这匹火驹,花着雨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追电。
这匹火驹极通人性,到了姬凤离面前,似乎知悉他受了伤,前蹄一跪便矮了下去。姬凤离从白衣上撕下布条,将伤口简单缚住,缓缓上了马。火驹低嘶了两声,便直起了身子。
没有多余的马,他们来时应当是一人一骑。花着雨正想着如何从城内的北军手中抢一匹马骑,就听到身后马蹄声响,一道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把手给我!”
淡如轻风,醇如美酒。
风声呼呼,空中数支火箭御风而至,钉在府内的屋檐上。每一支火箭上,都有浸满了油脂的布条,风吹,火起。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花着雨回首看去。
暗淡的光线映出姬凤离修长挺拔的身姿,苍白面庞上那双长眸凝视着她。他一只手拉着缰绳,俯身探着另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袖,衣袖便在花着雨眼前漫卷如云。
纵然两人仇深似海,但是,这一刻姬凤离这一句“把手给我”令花着雨多少有些震动。
她缓缓伸出手,却在快要触到他的手掌时,眸光乍然一凝。她看到姬凤离肋下方才缠住的白布条,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萧胤那雷霆一剑显然刺得不轻,从明灭火光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如若再一路策马,失血过多,恐怕伤势会雪上加霜。她虽然恨他,但是也明白,现在姬凤离绝对死不得!
花着雨颦眉,没有去拉姬凤离的手,而是足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跃了起来。她身姿飘逸如落雁般坐在了姬凤离前面,从他手中接过了缰绳,一夹马腹,马儿便奔了起来。
花着雨隐隐感觉到后背似有若无地碰触到了姬凤离的身子,心微微一抖,身子顿时变得僵直。方才一个冲动,她怎么忘了,两人共骑一匹马,难免身体会有接触,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她冷哼道:“你别乱动,不然看我把你摔下马去!”她的声音沉冷如冰,极其犀利。
姬凤离的身子明显僵了僵,然后,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向后挪了挪。马儿似乎有些不满,低低嘶鸣了一声,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花着雨眸光一凝,这才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儿横,姬凤离又不是她的部下,怎么一到了战场上就忘记隐忍了。这可是人家的马儿!
不过,马都不满了,背后的人却似乎并没有着恼,唇角勾着风华无双的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马腹,温柔低语道:“逐阳,听话!”
花着雨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拉缰绳,马儿又奔跑起来。
逐阳真不愧是好马,奔跑的速度快如惊雷,带着花着雨和姬凤离在阳关的街道上平治而过。
南朝大军还在攻城,隐约听到城门处动静极大,号角声、战鼓声、呐喊声、撞击声交杂在一起,撼天动地。
待他们奔出城门,便看到不远处黑压压的南朝大军,火把的亮光映亮了半边夜空,照得眼前一片亮堂。
一出城,花着雨便拍马朝南朝大军方向平治而去。身后忽然传来箭矢破空的厉响,一拨马头,羽箭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如雨丝一般密集。
透过密集的箭雨遥望阳关的城楼上,北朝的弓弩手拉满了弓,森冷的箭头正直直地对着他们。而萧胤端然凝立在那里,一副玄铁盔甲裹着他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松。城楼上黯淡的火光,映得他脸色沉沉,看不清神色。
萧胤不愧是北朝皇帝,说话一言九鼎,他遵守诺言,在出城的一路上都没有动他们。如今,他们已经安然出城,而他也在这一瞬出手了。
这么快,便在战场上再次相见了。
花着雨手中没有兵刃,密集的箭雨多数都被尾随其后的护衞们挡住了,但还是有几支箭衝着她和姬凤离射了过来。
那箭很快,势如破竹。
身后一阵轻响,只听刷的一声,姬凤离手中那柄素扇飞了出去,在空中盘旋数圈,将飞来的箭一一击落,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花着雨当下不敢犹豫,纵马疾行,片刻便到了南朝阵地,远离了城楼上北军的射程和萧胤的视线。
早有兵将一拥而上,迎了过来。她肩上蓦地一沉,姬凤离的身躯重重地靠了过来,背心处有湿热的液体透过她身上厚重的军服浸了进来。花着雨心知是姬凤离方才击落箭雨时用了内力,使得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流血了。
姬凤离靠在花着雨肩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脖颈间,这令花着雨极不舒服。她不适地动了动肩,靠在身上的姬凤离便被她从马上碰了下去。
蓝冰正大步迎来,见状飞身纵跃过来,一把将姬凤离接住了。花着雨坐在马背上,从火把的微光里,居高临下地看到姬凤离身前的白衣都已经染红了。
虽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但是,这一刻花着雨的心脏竟是微微一滞。
或许是白衣和红血互相映衬,看上去太过触目惊心;或许是姬凤离的脸色太过苍白;或许是这伤是因为救她而导致的,总之,花着雨心中有些沉重。
胯|下的逐阳看到主人坠马,咴咴叫了几声,前蹄一扬,便要将花着雨从马背上掀下来。花着雨眉头深蹙,飞身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相爷,您怎么受伤了?”蓝冰急急喊道。
在蓝冰的呼喊下,姬凤离黑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唇角却勾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唐玉大骇,快步走上前去,撕开姬凤离胸前简单缚住的伤口,顿时大惊道:“赶快派人抬担架来!”
两个兵士飞速地抬了担架过来,蓝冰将姬凤离放在上面,扶着送了回去。唐玉斜睨了花着雨一眼,冷声道:“相爷是为了救你而负伤,你倒好,还让相爷从马上摔下来。”
花着雨被蓝冰那复杂而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心中发毛,如今又被唐玉的话说得心中极其沉重,忙随在担架后面跟了过去。
战场后方有扎好的帐篷,姬凤离被直接抬了进去,早有人去传了军医过来。花着雨没有随着进去,而是站在帐篷外,看着军医进进出出地止血敷药。
花着雨也感染了他们的紧张,不由得担心姬凤离会不会因此而丧命。眼下关头,姬凤离若是身亡,对南朝大军着实不利。她很想知道裏面的情况,但是,帐内伺候的侍衞对姬凤离的伤情都不敢透露半分。虽然姬凤离不是主帅,只是监军,可谁都明白他这个监军的真正价值。在战场上,这样关键人物的病情、伤情那是绝对不能随意传扬的。花着雨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还是非常想知道。如果他没事,她就不在这裏吹风了。这北地的夜晚,还是极冷的。
半个时辰后,花着雨终于看到两个军医脸色凝重地从帐内走了出来。花着雨又等了一会儿,看到裏面依旧没什么动静,心想姬凤离肯定是没事了,不然那两个军医也不会离开。
她搓了搓手,转身离开了。只是,她刚走出不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元宝,你过来!相爷让你进去!”
花着雨顿住脚步,回身慢腾腾地走了回去。一时间,她有些怪自己动作太慢,该早点离开的。如今,不知姬凤离叫她做什么。
蓝冰瞧着花着雨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皱眉低声对她说道:“那一剑伤及了肺腑,若是再深点儿,相爷就没命了。你可知道,这都是因为你,元宝!”
花着雨顿住了脚步,背不知不觉地僵直了。
这都是因为她!方才,唐玉那么说,现在蓝冰又这么说!
她承认事实是这样的,本来,她对姬凤离是非常感激的。但是,人人都这么说,倒好像她欠了他多大一个人情一样!
她欠他吗?她曾经也用自己的血将姬凤离从阎王手中救活,如今,她被他救了一次,如此便算扯平了。所以,她并不欠他的!相反,他还欠她的,别的不说,他还欠锦色一条命!
帐篷内烛火明亮,大帐一角有个红泥小炉,坐在上面的沙锅里正熬着药,热气袅袅,弥漫了一帐浓郁的药香,带着些微清苦的气息。
厚厚的手织毡毯上,如烟似雾的帷幔被金鈎挂起,姬凤离便躺在毡毯上。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望了过来,凤目深黑如潭,静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花着雨定了定心神,将视线移到了姬凤离身上,那袭沾满了鲜血的白衫已经换下,伤口已经被包扎好,再没有鲜血渗出。
花着雨慢慢地走到床榻前,清眸一弯,笑道:“相爷,方才可把元宝吓坏了,你的伤没事了吧。”
其实,花着雨心中是极其疑惑的,不明白,姬凤离为何要救她。
在阳关的地牢时,她还在发愁回来后,姬凤离会如何惩罚她这个所谓的北朝探子。想不到事情来了个大逆转,他竟然去救她,还因此而受伤。任谁都想不明白的!
姬凤离挑了挑眉,水墨一般的瞳眸中闪过幽幽亮光,“原来是吓坏了,本相说呢,不然宝儿肯定不会让本相从马上栽下来的。”
“是啊,是啊。”花着雨颇为尴尬地说道。
姬凤离望着花着雨,清冷的眸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令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蓝冰,传令下去,鸣金收兵!”他忽然开口,却不是对花着雨而是对站在门边的蓝冰说道。
“是!”蓝冰答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花着雨心中微微一动,阳关一面临山,地形险恶,而且城池坚固,当初萧胤攻破阳关就用了不少时日。如今他们要想夺回阳关,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姬凤离此时收兵,说明他也知道阳关并不好收服。那么,他今夜仓促攻城,莫非真是为了救她?
“相爷,不知相爷今夜为何要救属下?相爷不是以为属下是北朝探子吗?”花着雨问道。
姬凤离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本相觉得好玩。如此而已。”
觉得好玩?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相爷还有事吗?无事的话,属下要告退了。”
“药好了。”姬凤离并不答她的话,反而侧躺在毡毯上,随手拿起一卷书低眸看了起来。
花着雨眉头一蹙,目光流转,在帐内看了一圈,这才发现帐内一个侍衞也没有。炉子上的药果然已经咕嘟咕嘟开了。她只得走过去,将药从炉子上端下来。
“旁边的桌子上有碗。”淡若流泉的声音再次低低传来。
还真把她当侍衞使唤了,花着雨只得从桌案上拿了碗,将药倒进了碗里。她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回身道:“相爷,药放在这裏了,属下告退了。”
“端过来。”姬凤离低眸盯着书,淡然说道。
花着雨心中着恼,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萧胤那一剑怎么就不深一点儿,直接让他昏迷几天该有多好。看在他将她从北朝救了回来的分儿上,她就勉为其难地忍一忍。她端起药碗,径自走到姬凤离面前,抬手欲将碗送到他手里去。可是,这厮侧躺着一动也不动,根本就不伸手去接。
花着雨眯了眯眼。
他不动,她也不动!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他盯着手中的书卷,她盯着手中的药碗。
也不知是谁在考验谁的耐性,所幸这碗她用锦帕垫着呢,端着也不烫。
如此僵持了片刻,帐篷内的气氛忽然就有些异样了。
良久,姬凤离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抬眸望向她。
花着雨睫毛眨了眨,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轻轻勾起唇角。
有句话叫:回眸一笑,百媚横生。花着雨这一笑,也是明眸皓齿,灿烂如春晓之花,端的是倾国倾城,看得姬凤离心头一跳。
“元宝,你不知道怎么服侍病人吗?”他紧紧地盯着花着雨的眸子,有光萦绕,似火点燃。
原来,真的是要她服侍他喝药啊!不过,她的服侍可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
“相爷早说啊!”花着雨跪坐在毡毯前,拿起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大勺药送到了他唇边。
姬凤离张口吞了下去,修长的眉毛微微皱了皱,这药应该是很苦的,光闻味儿就知道了。而且,可能还有一点点烫,不过,凉了一会儿了,应该是能受得住的。所以,花着雨也不管苦还是烫,一勺接一勺飞快地喂他,姬凤离倒是毫不推辞,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大碗药就见了底。
倒不知道,姬凤离这么喜欢喝药。这么苦的药,花着雨闻着味儿就想吐,别说喝了。
花着雨起身正要将碗放到桌上去,头顶上的发髻,似乎被什么东西鈎住了,身子一僵,不敢再动。她扮男装时,一向是在头顶上梳一个发髻,用木簪箍住的。花着雨伸手摸了摸,原来是挂着帐幔的金鈎鈎住了她的头发。
花着雨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抬起来在头顶上摸索着去解,但是,解了半天也没将金鈎弄下来。
姬凤离看见了,凤眸中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掀开被子,扶着一侧的床柱,慢慢地站起身来,缓步挪到花着雨面前。
“我来!”他淡若春风地说道,伸手去替她解被挂住的头发。
他紧紧地依在花着雨身侧,她能闻见他身上那干净的带着药草的气息,隐带一丝清苦。花着雨微微一抬眸,便能看到他的脸庞。此时的他,眸光深邃,却又偏偏是温柔而专注的。
花着雨有些担忧,心忽然就吊了起来,生怕他将木簪拔下来。若是那样,头发披散而下,她怕他会看出自己是女子来。
“相爷,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她低低说道,伸手便去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