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花着雨到附近的山上查看地形。山间的夜色很美,从山上俯瞰,可以看到宁都城内华然盛放的万家灯火,夜空中的星光和灯火互相辉映,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温馨。可是她知道,一旦城破,所有的温馨都会化为断戟残剑,一地血流。可眼下,这一场战争,到底该如何避免。
原本,她将萱夫人请来是要拆穿皇甫无双不是默国太子这个事实,以阻止这一场战争。可未曾想到,萱夫人竟然说无双是她的孩子。难道说,是爹爹骗了她?爹爹为何要骗她呢,没有理由啊。或许,是萱夫人在骗她,她这样做,就是为了复国。因为一个公主的号召力肯定没有太子的号召力强大。
花着雨闭上眼睛,静静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夜色里,隐约弥漫起一股优昙花的芬芳,极清淡,似有若无,清风过处,偶有消散。隐约还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花着雨转过身,藉着惨淡的月光看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灰袍老人。后面一人头上戴着蒙了白纱的斗笠。月色清朗,花着雨认出,灰袍老者竟是当日在梁州城外救过她的阿贵。那么,他身后之人,定然便是马车中那位公子了。此时此刻在此地遇到他们,花着雨极是意外。
“两位请留步。”花着雨微笑着走上前说道。
阿贵驻足打量了她一番,笑眯眯地问道:“请问姑娘是何人,有何贵干?”
花着雨施礼笑道:“老丈可能认不出我了。我便是赢疏邪,当日梁州城外,老丈曾救过我一命。一直以来都想答谢两位当日的救命之恩,只是,这么久了,都没有机会遇到两位。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幸邂逅。”花着雨就是赢疏邪,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阿贵惊异地说道:“听闻赢疏邪原是女儿身,原以为是谣传,却原来是真。”
花着雨淡淡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当日马车中那位公子吧?”
那人轻轻颔首,并未说话。阿贵笑语道:“正是我家公子。”
“一直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不知此次可否相告?”
阿贵摆手道:“赢少客气了,我家公子姓容名洛。”
花着雨一怔,万万没有想到,当日救自己的竟是南白凤容洛。
“久闻容公子大名,不知公子深夜缘何上山?”
阿贵沉声道:“想必赢少也知道,西江月便是我家公子开的。我们西江月是为民解忧,为国分忧的。听说,宁都这边有战事,所以便想过来查看一番。赢少在这裏,莫不是……对了,老朽差点忘了,赢少就是花府小姐。既然赢少的爹爹起事,赢少自然也会揭竿而起,光复旧朝的。”
花着雨苦笑一声,“事实并非如此。你们过来查看,莫不是想要阻止这一场战事?”花着雨蹙眉说道。当日和北朝大战时,容洛曾亲自押送粮草送到战场上,可见西江月确实是为国分忧的。
阿贵颔首道:“正是如此!”
“阿贵,你退下,我和赢少谈谈。”一直缄默不语的容洛忽然开口说道。他说一句话便咳嗽几声,嗓音嘶哑晦涩。
阿贵闻言,缓步退走。
容洛漫步走到花着雨身前不远处,负手向山下眺望,月白色丝质长袍在月色下飘然翻飞。他周身上下有一股清冷的生人勿扰的气质,从花着雨身侧走过时,一股淡淡的优昙香沁入鼻端。
花着雨淡淡笑了笑,南白凤容洛身上竟然熏优昙香。
“敢问赢少可是想攻入禹都,得回天下?若是如此,我们西江月倒可以相帮。西江月遍布天下,倘若组织起来,也是一方势力。”
西江月的实力花着雨绝对不敢小觑,只是,容洛竟然要帮她争这个天下,倒令她出乎意料了。“容公子为何要帮我?”花着雨清声问道。
容洛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本公子相信作为西修罗的赢少定可以治理这个天下。”
花着雨嫣然一笑,“容公子,我并不想争夺这个天下。而且,若论能力,没有人比昔日的左相姬凤离更有资格坐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了。”
“赢少真是如此想的?”容洛哑声问道。
花着雨轻笑道:“正是如此。我也不想打仗,可眼下,大军权力被皇甫无双掌管,想要退兵极是棘手。”
容洛弯腰剧烈咳嗽了几声。
花着雨凝眉担忧地说道:“容公子似乎是病了,这山里冷,不如早些下山吧!”
“无妨!”容洛低低说道,“容某不久前,方和意中人分开,夜半饮多了酒,着了寒气,便落下这样的病根。”
花着雨蹙眉道:“容公子一定要珍爱身体啊。”
容洛淡淡问道:“像赢少这样的女子,不知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花着雨心中凄然,悲从中来,缓步走到容洛身畔的山石上坐了下来。
“他是何人,听闻姑娘嫁过左相,也曾到北朝和亲过,还曾嫁过东燕瑞王和皇甫无双。”
花着雨蹙眉苦笑道:“想不到我的事,连你们这些江湖人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容洛淡笑道:“西江月的消息比较灵通。”
花着雨抬眸看了容洛一眼,斗笠上的白纱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都说南白凤容洛极其神秘,世人无人知晓他的相貌,甚至都不知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陌生人,她却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
“我爱的人。”花着雨心头忽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悲凉,“他已经不再爱我了。”
容洛手指微颤,花着雨转首笑道:“容公子,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皇甫无双掌管大军权力是不是因为他是默国太子的身份?”容洛怔了一下,问道。
花着雨颔首道:“正是如此,他在军中威信日高。如今,只有揭穿他并非默国太子,我才有机会。可是,默国皇后亲自承认他是太子慕风。”
“皇后?赢少是否想过,那个默国皇后也许不是真正的皇后。”容洛悠然说道。
花着雨心中一震,她忽然想起,爹爹弥留之际,欣喜地呓语道:“阿霜,你来接我了!”默国皇后闺名里有个“霜”字,很显然爹爹是恋慕皇后的。可是,活人能来接他吗?人临去时,盼着的应是已经过世的亲人来接他吧?
花着雨心中忽然洞明,她蹙眉道:“默国皇后,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爹爹说她是默国公主,这就意味着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也曾渴望着母爱的温暖,可若是今生注定没有,她一个人也会好好地活。
容洛颔首道:“阿贵早年在宫中做太医,对于宫中一些私密之事知道得比较清楚。他可以肯定,皇甫无双根本就不是默国皇后之子,因为他知道皇甫无双的母亲是谁。”
“此事当真?他是不是叫叶富贵?是叶荣华的弟弟?”花着雨问道,这个阿贵和爹爹假扮的那个叶荣华容貌很有几分相像。
容洛点点头。
“既如此,不知容公子和贵太医可愿意帮在下一个忙?”花着雨问道。
容洛笑语道:“是否是揭穿无双的身世?在下愿意效劳。”
“真是多谢两位了。”花着雨灿然而笑。
当夜,花着雨便带了容洛和阿贵回到军营中,并召集军中将领到帐内议事。此事自然瞒不过皇甫无双,所以无双和萱夫人也一并请到。
“小宝儿,如今战事正酣,你召集众将官来,可是有要事?这两位又是谁?”皇甫无双眉梢微挑,笑得分外灿烂。
花着雨不动声色地看着无双,淡淡说道:“这位便是江湖上人称南白凤的容洛。”
众将闻言,肃穆的脸上除了惊异之色外还有一丝敬意。看来,西江月为民解忧深受百姓爱戴。
“原来是容公子,失敬失敬。上次南朝和北朝一战,听闻西江月为大军送过粮草,容公子此番来,莫不是也来送粮草的?”皇甫无双饮了一口茶,淡淡问道。
斗笠遮面,看不清容洛的面容,只见他把玩着腰间佩戴的玉佩,低笑道:“在下此番前来,是想劝请各位退兵的。”
皇甫无双哈哈一笑道:“容公子真是说笑,我们筹谋多年,便是为了得回天下,怎能轻言退兵!”
“得回天下,重建默国?昔日默国是什么样的,相信各位都还记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难道各位真想重建默国?何况,你们所谓的默国太子、默国皇后,是真的吗?这位就是萱夫人吧,容某能请您摘下面纱吗?这些年,您暗中都是以默国皇后自居,但却从未露过真容,这是为何?您是在怕什么吗?”容洛意有所指地说道。
军中大将,闻言皆神色凝重地望着萱夫人。其中有年老者,当年也曾见过默国皇后的芳容。
萱夫人闻言一语不发。
皇甫无双见状,冷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母后的凤容又岂是你们想看就看的。”
“慕太子请息怒,我们也很想弄个明白。”一位将领站出来朗声说道。
萱夫人闻言,美目冷冷环视一周,平静地伸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众人抬眸看去,俱是一惊,就连花着雨也吃了一惊。萱夫人的脸上竟然遍布疤痕,看上去狰狞可怕,根本看不出本来容颜。
萱夫人冷冷一笑,“当年,我虽然有幸捡了一条命,这张脸却让那场大火毁了。如今,我这副模样,难道不该拿面纱来遮住吗?小雨,倘若让你日日对着我这样一张脸,你会不害怕?”
花着雨心头升起一股悲凉,低低说道:“外表不过皮囊而已,再是美丽百年之后也终究会化作白骨,一切成空。”
萱夫人冷哼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也看得开。”
“这么说,您真的是皇后,慕太子也真是你亲生的孩儿了。”众将纷纷说道。
“那是自然!”萱夫人冷冷说道。
阿贵忽地呵呵一笑,开口说道:“如若您是无双的亲生母亲,那您就不是皇后。如若您是皇后,就绝不是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是何人,老朽知道得清清楚楚。至于你这张脸上的疤痕,可瞒不过老夫这个医者,依老朽看,这疤痕不是大火造成的,而是人为造成的。”
萱夫人眉头一凝,冷冷睥睨了一眼阿贵,转首对皇甫无双道:“风儿,母后累了,要去歇息了。”
阿贵笑道:“夫人是不敢听在下说吗,你也认出在下了是吗?当年,你怀胎之时,因体虚胎象不稳,一直是老朽哥哥为你诊脉用药,但有一次却是老朽替他去的,因老朽和哥哥面貌极像,你们没认出罢了。那个时候,你这张脸可还不曾毁掉,是青楼中最美的一张脸啊!老朽当时没想到,你的孩子后来竟被花穆送到了宫中,换下了当时还不是皇后的聂贵妃所生的女婴。这件事被康帝的母妃于妃无意间发现,她为了免于被害,便装疯多年。你的脸之所以刻意毁掉,是怕被人认出不是默国皇后吧!真正的默国皇后早已过世,而她所生的孩子也是女婴,那位公主便是花穆的千金花着雨。”
帐篷内众将顿时倒抽一口气,所谓的默国皇后只是一个青楼妓子,默国太子也不是什么太子,这无疑是对这些将领最大的打击。
“皇后,慕太子,这些可都是事实?”几位随着花穆揭竿而起的将领站起身来,问道。
皇甫无双唇角噙着冷冷的笑意,淡然道:“无稽之谈而已,你们也信?”
花着雨蹙眉,眸中寒光凛冽,“无稽之谈?无双,倘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将我爹爹花穆杀死?别告诉我,一支箭就能将征战沙场多年的人射死,若非早已中毒,他怎么可能躲不过那支箭?我可不会忘记,当日,你是如何除去聂远桥的。你如此做,不过是生怕他改变主意,忽然退兵,生怕他将你不是默国太子之事说出。”
帐篷内众将再次愣住,齐齐问道:“花老将军竟是被……被你所害?”
皇甫无双慢慢站起身来,俊美的脸沐浴在晕黄的烛光里,泛出冷暗的微光。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直直凝视在花着雨脸上。良久,他凄凉一笑,“小宝儿,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就算他在大婚之后将你抛弃,就算他登基之后要娶别人为后,你也要帮他助他吗?小宝儿,你真是傻啊!”
“原来,你真不是太子。为什么要骗我们?让我们陷入到这种走投无路,进退两难的境地?!”十几位将领拍桌而起,一腔热血地复国,忽然发现为旁人的野心当了刀使,这种感觉绝对是不好受的。
皇甫无双浅浅一笑,“什么走投无路,进退两难。你们只管跟着我,依然当我是太子,推翻了南朝,有高官厚禄等着你们!”
“末将不干了!”有两个将领嚷道,此时,这些人哪里听得进无双的话。
皇甫无双轻叹一声,漂亮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他不耐烦地嚷道:“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想不干就不干?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好,我成全你们!”话音还未落,他举手轻扬,袖中飞出一道银光,说话的两位将领顿时噤声扑倒在地。
皇甫无双出手太快,花着雨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她蹲下身子探了探两人的鼻息,已然没了声息。
这个外表犹若仙童的少年,这个眼神清澈到不可思议的少年,杀起人来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而且,还是他手下的两员将领。就这样一瞬间,要了他们的命。末了,他还掏出一块锦帕擦了擦手,抱怨道:“讨厌死了,本太子不想杀人的,你们非逼得我杀人!”
众人望着他,一瞬间默然。
皇甫无双勾起唇,朝着花着雨浅浅一笑,“小宝儿,你过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但说无妨。”花着雨冷冷扬眉。
皇甫无双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这件事,只能告诉你,你随我出来!”
花着雨冷然一笑,并未动身。
皇甫无双似乎早知花着雨会如此反应,拍了拍手,低低在花着雨耳畔吐出几个字,便转身出了帐篷。
花着雨脸色顿时大变,快步随着无双出了帐篷。
皇甫无双见花着雨随着他出来了,在护衞的耳畔低语了两声,然后快步向前面走去。花着雨疾步跟上,冷声问道:“皇甫无双,你刚说的什么意思?我奶奶,你知道我奶奶的下落,她还没死?”
当日,花家满门抄斩,她奶奶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屋中。她一直以为奶奶已经不在人世。可方才皇甫无双说,他知道她奶奶的下落。这么想来,奶奶应当没有死。因为,花家被抄斩,爹爹应当早就预料到了,奶奶放火恐怕是掩人耳目之举。
皇甫无双一直走到距离帐篷很远处,方才驻足,扬眉而笑,“清心庵中,不光住着萱夫人,还住着你奶奶和皇甫无伤。你只猜到萱夫人在那里,所以派人将萱夫人接了过来,可是我派人跟踪而至,却将整个清心庵搜查了一遍,很不幸,就发现了你奶奶和皇甫无伤。如今,他们都在我的手上。”
花着雨这才明白,爹爹花穆告诉她清心庵,不是让她去找萱夫人,恐怕是要告诉她奶奶还活着。她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横在皇甫无双的脖颈上,“带我去见他们。”
皇甫无双根本就不躲闪,反而展颜一笑,笑容如花般灿烂,就连脸颊上的酒窝都显露了出来,“小宝儿,你着什么急,这裏还有场好戏看呢!”
花着雨心中一惊,顺着皇甫无双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方才他们议事的那个帐篷已经被重兵包围。
“你要做什么?”花着雨冷然问道,“将知晓真相的将领都杀死?”
皇甫无双委屈地说道:“要不是你非要揭穿我的身份,我也不会杀他们的。小宝儿,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到了军营,知晓花穆的死根本就瞒不过你。虽然我说是姬凤离所杀,你也看似相信了,还朝着姬凤离射了一箭,可我知道你并未真正相信。你只是在找证据对吧?今夜,你一召集众将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方才我们在帐篷内议事时,我已派人在帐篷周围埋了火石。这些火石可是我花了不少银两买来,打算用在战场上的,如今,竟要白白浪费在这裏了。”
“什么?”花着雨不待皇甫无双说完,便撤了宝剑,朝着帐篷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