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道人影从帐篷顶端疾速跃了出来,与此同时,只听得砰的一声劲响,火光冲天,浓浓的白色烟雾四散开来,伴随着浓烟一起蔓延开来的,是刺鼻的异味。
浓烟之中,那两道人影疾速奔了过来。花着雨定睛一看,是容洛和阿贵。阿贵的胳膊下,还夹着一个人,正是萱夫人。
“皇甫无双,你疯了,连自己亲生母亲的性命也不顾了吗?”阿贵冷然一笑,一字字问道。
皇甫无双冷冷一笑道:“你们两个倒命大。”
“皇甫无双,她终究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你不顾她的生死吗?放了我奶奶和皇甫无伤,我们就放你和你母亲离开。”花着雨低低说道。
皇甫无双嗤笑一声道:“她都快死了,我还要来作甚!”
花着雨这才发现,萱夫人显然被炸得不轻,似乎已经不行了。她喘息着坐在地上,朝着皇甫无双伸出手来,凄然道:“风儿,我的风儿,这些年,娘想你都快想疯了。当年,实在不该将你送入到深宫之中,让你我母子分离了这么多年。可娘当年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啊,风儿。娘其实早就后悔了,什么帝位,都不如我们母子团聚。风儿,不如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帝位本不该是你的,不争也罢?听娘的话,罢手吧,好好活着!”说完,俯身剧烈咳嗽,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是不是人将死之时,才会将一切看透?
花着雨心中凄然,抬头只见无双依然冷冷垂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始终不发一言。她冷然道:“无双,她是你的母亲,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话,让她去得安心吗?”
皇甫无双挺直着脊背遥望着夜空,良久不发一言。月色映亮了无双的脸,花着雨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却很失望地发现,他始终面容清冷,没有波澜。
无双,他自小便是太子,尝尽世间繁华。他还得以登基为帝,做那高高在上之人,一句话决定人的生死。有朝一日,他忽然被从宝座上拉下来,不过,好在,他还是一个太子,虽然是前朝的。而如今,他竟然连这也不是。而是成为一个青楼女子的孩子,恐怕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娘,我恨你!”良久,皇甫无双终于开口。他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娘。可是,他却恨她。恨她将他送到宫中,恨她让他远离了母爱,也恨她让他夺帝位,更恨她现在让他罢手。
萱夫人唇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好……好,你肯叫我一声娘,我已经很知足了。”她伸了好久的手,终究是没有被她的儿子握住,慢慢地垂了下来。
皇甫无双怔怔地站在夜色之中,背影孤寂。他忽然仰天而笑,那笑声里分明有一股淡淡地不易觉察的苦。
“无双,听你娘的话,罢手吧!不要再任性妄为了,否则,毁掉的只是你自己!”花着雨静静劝道。
“任性妄为?”无双眉梢高高挑起,黑亮眼眸寒气逼人,“是的,我是任性妄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任性妄为吗?因为我一无所有!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无情无爱,我只剩下任性妄为了!”对于他而言,其实江山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亲情和爱情,可是这一生,他却从未真正体味过这两样感情。
“你不是要见你奶奶吗?”皇甫无双拍了拍手,立刻有士兵牵来马儿,他翻身上马,“走吧!”伸手一拉花着雨,带着她也上了马。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号角声起,巨大的轰鸣声震动足下大地,似乎有无数铁骑奔涌而来。军营中有探子惊慌来报,“禀太子,南朝大军前来袭击我军!”
皇甫无双一扬马鞭道:“慌什么,迎战!”他挥鞭一抽马腹,却带领一队精兵,向山上撤去。没有了将领的军队,必败无疑。
山路崎岖,晚上的风又大,一行人在浓密的山林中穿梭。月上中天,山林中一片幽静。容洛和阿贵没有跟上来,她策马而走时,隐约看到容洛倒在了地上,莫非方才他也受了伤?这样也好,他们还是不来的好,此事本就和他们没有关系的。她只需设法将奶奶和皇甫无伤救出来即可,她知道平、安、康、泰在暗处跟随着她。
皇甫无双并没有骗人,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花着雨看到了被囚禁着的奶奶和皇甫无伤。
“无双,我们相识时日也不短了,但我从未见你和人打斗过,今夜,我们决斗一场如何?我若胜了,你便将奶奶和无伤放了。怎么样?”花着雨冷冷说道。
皇甫无双勾唇笑道:“随我走,我们有的是时间切磋!”
花着雨注视着无双,一抹笑意挑起在唇际,“怎么,不敢吗?你若胜了我,我自会随你走,心甘情愿!”
皇甫无双闻言,黑眸中闪过一丝欣喜。他回眸望着花着雨,这深幽的山中,似乎也刹那间温馨了起来。
“好!”他朗声答道。
花着雨抽刀在手,二话不说向他砍去。这是花着雨第一次和无双激斗,无双的剑法迅猛快捷,一招一式,变幻莫测。他的身形更是快若闪电,疾如流风。无双这一身武艺,显然不只是从花穆处所学,想必在宫中,炎帝也曾派人教习过他。他武艺很高,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曾显露过半分。
两人斗了数招,花着雨便渐有不支,当初她在宫中被无双废了半数内力,而且,她已经身怀有孕,这一打斗,小腹处便隐隐钝痛。
花着雨冷眼瞧了一眼押着奶奶和皇甫无伤的士兵,隐约见平、安、康、泰正悄然前去救人。她只需再坚持片刻,如果奶奶和无伤被救出,事情就好办了。
前方山路上有脚步声传来,花着雨眼角余光扫见,萧胤在亲衞拥簇下疾步赶了过来,身后大氅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双紫眸戾气难掩。他一眼看到花着雨,立刻快步朝着她奔了过来。
皇甫无双听到脚步声,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他一扬手,只见流光惊破夜色,凌厉一剑已经朝着花着雨刺去。花着雨这一走神,足下迟缓,这一剑眼看着便要躲不开了。
电光石火间,萧胤已经到了近前,长臂一勾,将花着雨勾在了怀里。皇甫无双一剑刺空,第二剑接踵而至,萧胤根本来不及拔剑,只得身形一转,和花着雨互换了位置。
花着雨听到了刀剑刺入到血肉中的声音。
萧胤忽然俯身,吻在了花着雨的唇上,冰凉的唇,在她唇上擦过,隐有血腥味。
“丫头,你没事吧!”萧胤低低说道,平静的表情下,其实有着隐忍已久的激动,紫眸略略一挑,便挑出一道笑纹。可是,下一瞬,一口鲜血倏然自他口中喷出,溅落在紫色的衣衫上,迅速隐没,却留下比紫色更深的印子。那受了重伤的身子到底是没能在她面前撑住,身形一个不稳,便往后倾倒。
花着雨慌忙伸臂,在他跌向地面前及时揽住了他。其实,这只是一个本能的举动,可最后形成的姿势却演变成了情侣之间暧昧亲昵的搂抱。
容洛从密林中奔了过来,见此情形,顿住了脚步。他沐在如水的月光里,夜风撩起他斗笠上的白纱,隐约露出他优美的下巴和唇角那抹苦涩如黄连的笑意。凝立片刻,容洛漫步走到皇甫无双面前,手中宝剑出鞘,直直指向皇甫无双,一股肃杀之意倾泻而出。皇甫无双望着闪着寒芒的剑尖,悠然一笑。
花着雨扶着萧胤靠在大树下,凝神观望着两人的决斗。
容洛的第一招:百花烂漫拈花笑。皇甫无双的第一招:风过竹林。
花着雨想起初次在战场上遇到姬凤离时,日光笼罩出他一身氤氲光华,使他看上去似真似幻,如梦如烟。
容洛的第二招:漫天彩云遮没星。皇甫无双的第二招:尘埃零落。
花着雨想起刑场上,她砍了他七刀,当她终于住手,当他浑身鲜血淋淋,他缓缓地轻柔地说了七个字:“宝……儿……你……可……曾……解……恨?”
容洛的第三招:冰封原野风云变。皇甫无双的第三招:流光千里。
花着雨想起在桃源居外的湖面上,姬凤离从湖中叉了一条鱼,他扬着鱼叉,回眸弹指一笑,“一会儿,我给你炖鱼汤。”那粲然而笑的俊颜,让明月刹那间失色。
容洛的第四招:暗夜优昙乍然开。皇甫无双的第四招:烟花乍放。
花着雨想起他在她耳畔坚定地说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若上天,我绝不入地,我若入地,你便绝不能上天。你在哪里,我会跟到哪里,但我在这裏,你便绝不能走。”
第五招。第六招。第七招……
花着雨不明白,为何观看容洛和皇甫无双的激斗,她脑中闪现的全部是姬凤离。他的笑,他的恼,他的好,他的霸道,他的温柔,他的怀抱……
第三十招。
第三十招还没有打,花着雨猛然冲了过去,直直冲到两人激斗的阵地,高声喊道:“无双!你罢手吧!”
皇甫无双心头狠狠一震,身形微顿,电光石火间,姬凤离一掌拍在他胸前。皇甫无双闷哼一声,重重坠落在地,面上惨白一片,唇角有血缓缓流出。
花着雨心中一颤,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在内惩院里,皇甫无双第一次知晓她是女子时,唇角含着快乐之极的笑。那笑容,是真的高兴,那么的炫目,像是有光照到了他内心,又像是一个贫穷一生的人,忽然捡到了宝贝一样。那样的笑容,是一种意外的喜悦,由内而外,是那样的明显。整个俊美的容颜,在笑容的映衬下,越发的纯净圣洁。
皇甫无双,他原本应该就是那种纯净无邪的人,到底是什么,令他走到了这步田地?
“无双!你还不肯放手吗?”花着雨痛心地说道。
皇甫无双望着花着雨,他有瞬间的失神,仿佛又看到那个身着杏黄色宦衣的小太监伴他左右,为他梳洗,帮他理衣,助他登基……一日一日,日复日日,她便是那样融入到他的生活,镌刻到他的心中,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令他此生就此沉沦。
“小宝儿,你若肯随我离开,我便罢手。”皇甫无双望向花着雨的眼中掠过一丝痴迷。他踉跄着后退,一把勒住了花着雨奶奶的脖颈。
皇甫无双被姬凤离拍了一掌,唇角仍然在流血,他只要稍微一动真气,胸口就疼得难受,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无双,你放了奶奶,我随你走!”花着雨将手中的宝剑扔在地上,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皇甫无双闻言,漂亮的脸上绽开一朵花,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在月色之下,好似盛了酒一般。
待得花着雨走到他近前时,他一把推开花老夫人,伸臂勒住了花着雨的脖颈,慢慢向后退去。
夜色茫茫,人影渐渐隐入月光凝成的雾气中。
“皇甫无双,这整个山都已经被包围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吗?此时罢手,还来得及。”容洛的声音,在后面悠悠回荡。
皇甫无双脚步没停,挟持着花着雨,一点一点后退。脚下忽然一松,花着雨回首一看,只见后面遮天蔽日的苍藤下,竟然是深深的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
“小宝儿,你知道吗,为了阻止你和姬凤离在一起,我让我留在宫中的探子放出你是花穆千金的消息,可是,姬凤离竟然不顾群臣反对还是要娶你。当我听说你和姬凤离要大婚时,你知道我多么着急吗?”皇甫无双的声音,在花着雨耳畔低低萦绕,“我派人杀死了太上皇。”
花着雨心中说不出的震惊。原来,太上皇炎帝的死,是皇甫无双做的。只为了阻止她和姬凤离成亲,他杀死了他叫了多年的父皇。
“小宝儿,雨儿,我说过,你我之间,就是个死局,这一辈子,注定是无法解开了。”他一字一句说道。花着雨似乎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皇甫无双,他是决意要和她同归于尽了。
她并不惧死,只是,她腹中还有孩儿,她如何能让无辜的孩子丧命。
“无双,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只要我在你手里,他们不会杀我们的,我们还可以逃出去的。虽然南朝已经容不下你,但我们可以去东燕。我是默国公主,而东燕的皇后是我的姨娘,我们可以去那里。”花着雨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手已经悄悄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簪子。猛然转身,刺到了皇甫无双的小腹上。
扑哧,皇甫无双的衣衫上,瞬间绽开一朵艳丽的蔷薇。
这一瞬间,花着雨有些恍惚,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杀了皇甫无双。
她忽然想起,她从塞北回来时,遥遥看到皇甫无双在白玉长阶尽头凭栏迎风而立,看到被塞北的风霜侵染得黑瘦的她,他俯视她良久,朝着她扬起一抹心疼怜惜的笑意,“小宝儿!你瘦多了。”
心中,如被利刃刺过,痛得几乎窒息。
“小宝儿,你终于为我流眼泪了吗?”他伸出手,接住了花着雨掉落下来的一滴泪。
“小宝儿,别哭,最后为我笑一笑吧!我喜欢你的笑容。”皇甫无双哑声说道。
花着雨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
足下的泥土忽然一松,只听咔嚓一声断响。花着雨心中一惊,只觉得身子骤然下坠,随即又乍然一轻,却是皇甫无双用力,将快要跌落下去的她整个人抛了回去。而他,却因为使力的缘故,整个人向着悬崖下凌空坠去。
风里,隐约飘来他的轻叹,“小宝儿,我怎么舍得拉着你去死!”
花着雨被皇甫无双抛回到崖顶,她还没有落地,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腰肢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搂得那样紧,让她瞬间有些喘息不上来。
花着雨抬眸望去,看到容洛头上垂挂在斗笠边的面纱随风飘动,他身上那淡淡的优昙花香飘过,隐约有清淡的竹香似有若无。
容洛将她放在地面上,用嘶哑的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道:“赢少小心。”说完,他缓步向后退去。
花着雨唇角蓦然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她怔怔在崖边立了很久,久到她整个人快要成为木雕。夜,马上就要过去了。
那个让她又恨又痛惜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常常想,倘若,无双有一个慈爱的父皇,有一个疼惜她的母亲,或许,他就不会这么任性。或许,现在他会快快活活地活着。
可终究,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花着雨缓缓转身,迈着有些麻木的双腿向回走去。
身后,容洛在她不远处站着,萧胤又换了一棵离她较近的树靠坐着。平和安看到她走了过来,慌忙过来搀扶她。康和泰正守在她奶奶身边。皇甫无伤惊魂未定地靠在一棵树下。
花着雨先走到奶奶身边,再去看了看萧胤的伤势。
“丫头,我想通了,无论你和谁在一起,只要你能幸福,我都祝福你。”萧胤垂下长睫,盖住眼中深深的痛色,唇角漾出一个笑意。
“不,大哥,我陪你到北朝!”花着雨低声说道。萧胤的伤势不好,她心中不会放心。
“丫头……”萧胤紧紧攥住花着雨的手,眸中柔情泛滥,狂喜满漾。
“大哥,我扶你起来!”她伸臂揽住萧胤的腰,让他的胳膊搭在她肩头,慢慢将他扶了起来。
两人相搀相扶的身影映入众人的眼中,是那样甜蜜。
“容公子,今夜多谢相助,告辞了。”花着雨朝着容洛嫣然一笑道。
容洛孤绝的身形似乎颤抖了一下,周身上下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泄而出。他缓步走到他们身前不远处凝立,脊梁挺得那么僵,那么直,嘶哑的声音从面纱下传出,“告辞!”
花着雨扶着萧胤的身子从他身侧缓步走过,她含笑低头,眼角余光瞧见容洛的身子又颤了颤,她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容洛!虽然你打斗时刻意不用素扇,虽然你用斗笠遮住了脸,虽然你特意熏优昙花的香以遮住你身上原本的淡香,虽然你声音嘶哑,但我还是认出了你,姬凤离。
怪不得,当日在青城,容洛会去妓院竞价那个假丹泓,以打探赢疏邪的消息。怪不得,西江月会为南朝送粮草。原来,姬凤离就是容洛。
最后一件事,她已经为他做到。
这一场战事,已经无形中消弭。自此之后,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九五之尊,而她,自去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