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应织田军的这一态势,六月二十七日晨,浅井、朝仓联军故意翻下大依山北麓,伪装成将要撤退的样子。在确定计谋没有被敌人识破后,于午夜时分突然转道南下。二十八日天亮前,浅井军从野村方向,朝仓军从三田村方向,突破姊川防线,对织田军发起了突然袭击。
但其实这个时候,织田信长已经察觉到了敌军的动向,虽然事起仓促,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立刻将围城部队逐一调往姊川南岸。可惜的是,按照一般战争的惯例,士兵们在早晨五时左右起床,开始战斗准备,等接到主将快马送来的书信,匆匆从横山城下集合北向,跑一点五公里的道路前往救援,中间有一个时间差。
朝仓、浅井联军正是利用这个时间差,想要抢先一举击溃信长本阵,到那时候就算有百万织田军赶来增援,也缓不济急,无可畏惧了。
这个时候信长的身边只有马迴众和“西美浓三人众”,估计兵力不足八千之数。幸运的是,德川军的主力一直没有参与攻城战,而在龙之鼻的西面北向列阵——大概这是德川家康为人比信长更为谨慎的缘故吧。于是信长就命令部下和德川氏的三河军立刻封锁姊川渡口,以迟滞朝仓、浅井联军的行进速度——虽然已经不大来得及了。
当时信长的布置是这样的,本阵前方由坂井政尚、池田恒兴、森可成三将统率马迴众,组成三段列纵深,严密防守,本阵东侧是“西美浓三人众”的部队,西侧是德川军,保护侧翼,防备敌人从两翼发动突击。
面对这一最新情况,进攻方联军的两位统帅——朝仓景健和浅井长政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一般情况下,马迴众算是主将的亲兵,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正面冲锋势必会遭受到强力抵抗,很可能拖延过长的时间,等到织田后方部队陆续赶来,战局就会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最上策是分一部分兵力牵制信长的马迴众,然后主力突击其侧翼,只要击溃一翼,也可直薄信长本阵。
朝仓景健和浅井长政把目标锁定为德川军。当时德川军布设在姊川南岸的只有三千人,德川氏并非信长的家臣,而是以盟友身份被拖入这场战争的,可以想见,当遇到敌军突如其来的袭击的时候,德川军的士气定然极为低下——他们为什么要为并非自己主公的信长去拼命呢?
浅井长政准备用自己的六千人去牵制信长主力,而让朝仓景健所部八千大军渡河直插德川军。以接近三倍的兵力发起猛攻,相信德川军很快就会全面崩溃的。
天色逐渐放亮,在姊川战场上首先接触的,正是德川军与当面杀来的朝仓大军。
八千对三千,德川军的兵力明显处于劣势。浅井长政将希望全都寄托在朝仓军的身上,因为朝仓氏多年来在北陆与加贺的一向一揆作战,那些一向一揆都是些不怕死的宗教狂热分子,朝仓军没有被其打败,可见战斗力之顽强,他期待着他们在姊川战场上大显身手。
可惜浅井长政没有想到,因为现任家督朝仓义景的怯懦软弱,再加上家族中派系内斗,如今的朝仓军战斗力已经下降了。并且加贺国就是越前的邻国,可以朝发夕至,近江虽然距离也不算远,终究朝仓军已经行军多日,近程作战和远程作战,对于亦兵亦农的战国时代的士兵来说,其心理影响是绝然不同的。
而相对的,三河兵的士气却并没有朝仓、浅井联军想象的那样低落,不但不低落,反而在德川家康的鼓舞下,显得极为高涨。由此就可以看出一家之主的能力对其家臣团的影响有多大了,也可看出一军统帅的能力对全军的影响有多大了。三河人都是认死理,脑筋不转弯的个性,只要跟随家主上了战场,我哪管这仗是为谁打的,都必须不怕死地冲锋在前,否则就是身为武士的耻辱!
三河兵的奋战,完全扭转了战争的局势。
“姊川合战”
对于各国兵质的估量,据说当时就有“尾张天下弱兵”的说法,而相对的,三河兵则是公认能耐苦战的部队。
中国有句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从某方面来理解这句话,确实是至理名言。三河国除南方沿海地区是平原外,国内三分之二的地区全是山地丘陵,因此物产并不丰富,人民普遍穷困。但正因为其穷困,在乱世中往往会发挥出和平时代人们所想象不到的顽强的团结心和战斗力来。
相比之下,尾张国几乎全是平原,土地肥沃,物产富庶,只要有田耕就不怕饿死,谁还愿意去上阵打仗?因此尾张的民风普遍柔弱,这也就是为什么织田信秀如此有钱,织田信长的护衞部队装备精良,使偷窥的斋藤道三也惊叹不已,却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周边势力击溃的重要原因。
北部多山的美浓国,其兵质都要比尾张兵好得多。
当然,士兵的勇懦,更重要是看大将的统驭能力,士兵能不能战,更重要是看大将的指挥能力。一只狮子统率一百只绵羊,也好过一只绵羊统率一百只狮子。就统驭和指挥能力来说,信长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再拉回来说姊川战场。浅井军正面攻击织田军前衞,也就是坂井政尚、池田恒兴、森可成三将所统率的马迴众。浅井军的数量是六千,而刨掉“西美浓三人众”的织田军前衞,恐怕还不足五千人。
战斗开始了没多久,织田方第一线兵马就濒临崩溃的边缘,坂井政尚的儿子、年仅十六岁的久藏战死,浅井军趁机突破渡口防线,渡过了姊川。
浅井长政一看原本用作牵制敌军的兵力竟然轻松得手,立刻改变战术,加大前线压力,想要一举击溃其后的池田恒兴、森可成等将所部,直插信长龙之鼻本阵。这个时候已经上午十时了,西线的朝仓军迟迟未能将德川军击溃,正面的浅井军却在大将远藤直经的统率下大踏步前进,几乎将织田军逼入绝境。
远藤喜友衞门直经,乃是浅井家中有数的猛将,他一马当先,率八百骑直插信长本阵,相信只要取下了信长的首级,天下局势就会立刻改观。然而这个时候,包围横山城的织田方部队陆续赶到前线,首先是木下秀吉部两千人和柴田胜家部三千人。加上这五千生力军,织田军在正面战场上的数量已不输于浅井军。
木下秀吉和柴田胜家所部来得很快,快到出乎浅井长政的意料之外,他们从东侧插入己方阵列,切断了远藤直经与浅井长政本队的联系,希望将敌深入部分包围吃掉。为了接应远藤直经,猛将佐和山城主矶野丹后守员昌挥舞长枪,大喝着冲入敌阵。因为远来的织田援军队列不整,就此遭到重创,据说矶野员昌先后突破了织田军十一段阻击兵马,虽然最终未能救出远藤队,但其气势所迫,织田军已濒临全线崩溃的边缘。
而在另一方向,德川军此刻也是危机重重。虽然凭借着顽强的战斗力一时阻遏住了朝仓军的猛攻,但数量多过敌人两倍的朝仓军在渡过姊川后,很快将兵力左右延展开来,想要从侧翼包夹德川军。为了避免遭到前、左、右三个方向的攻击,德川家康也被迫伸展队列,使得局部战场上本方数量更处劣势。这分明是饮鸩止渴,但当时的家康已经别无选择了。
就在这一紧要关头,可以看出信长和家康两人间的默契和互相信任,确实是令当时和后世人都为之惊叹的。家康在姊川下了重注,不惜全军覆没也要帮助信长,而信长在己方即将崩溃的前一刻,却命令刚刚赶到战场的丹羽长秀部,以及才从恶战中退下来休整的池田恒兴所部不必投入正面战场,转而西向去支援德川军的右翼。身在危机中的信长非常清楚,己方援军陆续开到,只要熬过暂时的劣势,定能最终获得胜利,但如果德川军崩溃,朝仓军就可直插自己侧翼,那时定然大势去矣。
丹羽、池田两军的侧翼突入,彻底阻遏住了朝仓军的进攻势头。而就在这个时候,兵力最为雄厚的织田氏家老佐久间信盛也终于赶到了龙之鼻,所部四千人阻挡住了已经力竭气衰的浅井军。
整体战局,就在霎那间发生了变化。
“战争的结局”
对于姊川合战的最终结局,历来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因为丹羽、池田所部织田军阻遏住了朝仓军的前进之势,德川家康立刻派大将榊原康政从左翼突出。已经鏖战多时,体力衰退的朝仓军同时遭到左右两个方向的夹击,被迫全面后退,猛将真柄直隆父子先后战死,终于被德川军赶回到姊川北岸。
到了此刻,一往无前的浅井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被织田方佐久间信盛等将所率领的援军挡住。脱离险境的信长立刻下令全力反击,务必将浅井军全数歼灭在河滩上。
在击退朝仓军以后,德川家康挥师向东移动,以策应信长,夹击浅井军,如果浅井长政继续战斗下去,下场肯定是相当悲惨的。但就在这个时候,以稻叶一铁为首的“西美浓三人众”的部队来到阵前,配合德川军自西向东挺枪杀入,这一形势变化,促使浅井长政终于下定了决心,勒束部下脱离接触,缓缓渡回姊川北岸。信长看到敌人退军严整,无隙可乘,于是也下令收兵。
另一种说法,则是织田信长先派丹羽长秀、池田恒兴所部压制住了朝仓军,然后立刻让一直没有投入战场的“西美浓三人众”渡河北进,作出切断浅井军退路之状,浅井长政被迫全军退回姊川北岸。看到友军退却的朝仓军阵脚开始动摇,再受到榊原康政部的侧翼夹击,于是大败亏输。
不管是朝仓军先退,还是浅井军先退,总之他们打败了,这场苦战熬到最后的还是织田信长。
姊川合战乃是织田氏与浅井氏的大决战,但却并没有收到决战的应有效果。双方损失,一说浅井、朝仓方为五千人,织田、德川方为三千人,一说比例类似,但总数不超过三千。总之织田信长以优势兵力,恶战半日,所赢得的战果并不很大,并且朝仓、浅井联军虽然溃败,就其以后的表现来看,实力应该没有遭到致命损伤——事实上,双方基本上算打了个平手。
虽然从战役层次来说,姊川合战胜负难决,但从战略角度来考虑,织田信长却是当然的赢家,因为朝仓、浅井主力退去,暂时不敢再来,他遂得以调动全部兵力攻打横山城,并最终迫其开城投降。
织田信长派木下秀吉守备横山城,然后南下攻击琵琶湖东岸的坚固要塞——佐和山城。佐和山城若被攻克,则虎御前山以南就不复为浅井氏所有,织田军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攻击其本城小谷。守备佐和山城的,正是在姊川合战中曾给织田军以重大打击的猛将矶野员昌。信长知道要攻克此城,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于是命丹羽长秀在城东、市桥长利在城北、水野信元在城南、河尻秀隆在城西,构筑付城和鹿砦,重重包围,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
信长本人则于七月四日回归京都,向幕府将军足利义昭报告战胜的消息——这并非表面文章,乃是为了警告义昭及呼应他的畿内党羽,最好别再轻举妄动。四天后,信长回归美浓岐阜城。
他此次出兵,前后不到一个月,只不过避免信长包围网当头罩下,无法脱身而已,却最终未能将其撕破。浅井、朝仓联军既已受挫,暂时不敢南下,那么他此时需要做的,就是保障京都西侧的安全。京都往西,最令信长头痛,并且如欲攻击京都,可以朝发夕至的势力,是三好残党,以及石山本愿寺。
本愿寺是日本佛教净土真宗的重要寺庙,本愿寺派的总本山。净土真宗由净土宗始祖法然的弟子亲鸾所开创,提倡简化清规戒律,宣扬只要怀有对佛的虔诚心,不需出家亦可修行,只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得救。因此这种便捷法门深受中下层人民的欢迎,在战国时代信徒很多,也被称为“门徒宗”或“一向宗”。
本愿寺当第八代法主莲如上人在位的时候势力大为扩展,信徒遍及日本各地,而以北陆、畿内最为繁盛。本愿寺不但经常煽动各地一向宗徒起事,攻击领主,并且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强大武装,总本山石山本愿寺也是天下知名的坚固城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愿寺不过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割据大名而已。
到了本愿寺第十一代法主显如(光佐)上人在位的时候,响应将军足利义昭的号召,开始联合六角、三好残党,阻挠织田信长的畿内统一战,由此就爆发了长达十一年的、影响遍布畿内的“石山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