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元龟四年(1573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年,只有不到八个月就结束了,让位给同样不完整的天正元年。
室町幕府末代将军足利义昭所撒开的巨大的“信长包围网”,北有朝仓、浅井,南有江南一揆、比叡山延历寺和长岛一向一揆,西有石山本愿寺和杂贺党,东有武田信玄,曾经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一般套牢在织田信长的头上。信长虽然从永禄十二年(1569年)就杀入洛中了,但奋斗了整整四年,才终于看到了天下统一的曙光。
尤其是元龟四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包围网的组织者、核心人物足利义昭终于被信长放逐了。义昭曾经是信长手中的工具,但他却不甘心于工具的命运,费尽心机想要恢复幕府往日的荣光。在时代的风云儿织田信长面前,愚蠢而又无能的义昭上蹿下跳的仿佛一个小丑似的,但必须承认,室町幕府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战国乱世中,即便诞生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幕府将军,也终究无法挽救败亡的命运吧。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义昭身上也确实蕴含着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顽强的魅力。对于给控制畿内的战国大名,尤其是信长之流强力的战国大名能够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这是他的父亲义晴、兄长义辉全都无法办到的。
“朝仓氏的覆灭”
且说织田信长在灭亡室町幕府以后,派诸将逐一扫平畿内响应足利义昭的各势力:比叡山麓一乘寺的渡边宫内少辅、矶贝新右衞门,近江高岛郡的木户、田中两砦,以及淀城的岩城友通、番头大炊助、诹访飞驒守三将,等等。八月四日,信长离开京都,回归美浓国岐阜城。
但是他刚回到老家,屁股还没坐稳,就得到了江北豪族阿闭淡路守贞征密约投诚的消息。如此大好良机怎可错过?信长立刻于八月八日离开岐阜,会合畿内诸将,准备一举消灭浅井、朝仓这两头在卧榻旁狂吠不休的猛犬。
织田军首先攻克月濑城,然后一边监视小谷城的动向,一边绕路行至大岳以北的山田山,意图截断浅井与朝仓两军的联系。匆匆从越前赶来增援的朝仓义景近两万人马因此无法靠近小谷城,只得在边境线上的余吴、木之本、田部山等地布阵。八月十二日夜晚,风雨大作,信长命长男织田信忠留守虎御前山的本阵,继续包围小谷城,自己则亲自统率马迴众,冒着暴雨仰攻大岳。
经过激战,大岳大筑城、丁野山丁野城先后降伏,至此朝仓方与小谷城彻底失去了联系。朝仓军士气低落,被迫向越前方向退却。十三日夜,信长要先锋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泷川一益、蜂屋赖隆、丹羽长秀、木下秀吉、稻叶一铁等将火速追击残敌,勿使一人逃脱,然而诸将却行动迟缓,几乎贻误战机。信长大怒,喝骂道:“如此懈怠,定有隐情。你们莫非心怀二意吗?!”
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将在信长的喝骂下,低头不敢申辩,佐久间信盛却眼含泪光辩解道:“您可以责怪我们无用,怎能怀疑我们的忠诚心呢?”信长更为暴怒,斥责道:“你这家伙仗着资格老,竟敢自高自大地顶撞于我!”据说他从此就开始极端厌恶这位世代老臣。
信长亲自领兵追赶朝仓军。根据情报分析,朝仓兵马分为两路,一路从中野河内口,另一路从刀根山口,凌乱地向越前国退却。经过诸将会商,一致认定:“敌军主力,应该依赖敦贺方面的支城【用以庇护本城而构建的城堡。】向国内退却,因此必走刀根山一线,通往疋田。”
这一判估是正确的。信长挥师猛追,果然在刀根山山顶附近的刀弥坂地方追上了朝仓败兵,随后就展开了激烈而血腥的战斗,杀死朝仓军三千余人,包括着名武将朝仓治部少辅、朝仓扫部助、河合安艺守吉统、青木隼人佐、山崎肥前守,等等,以及从美浓稻叶山城逃出来后就辗转各地与信长对抗的斋藤龙兴——这就是着名的刀弥坂合战,朝仓军主力经此一战几乎丧失殆尽。
可怜的朝仓义景,这实际上是他的第二次出阵。自从永禄七年(1564年)三十二岁的时候初阵以来,近十年间,他就从没有离开过本城一乘谷一步。此次为了救援小谷城,被迫作最后一搏,义景亲自出马,统率两万大军南下,却在刀弥坂惨遭失败。信长毕生面对过形形色|色的敌人,有顽强的斗士、多谋的智者,也有无能之辈,堂堂越前大名朝仓义景应该算是后一种吧。
更可怜的是斋藤龙兴,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如果把四处流浪,依附于各地势力来与信长作对的勇气及勤奋,再早几年发挥出来,守住父祖留下来的美浓国,又怎会落得客死异乡的下场?是否只有等到失去了一切,某些人才会真的醒悟过来呢?
十七日,织田军越过木目峠进入越前,次日即攻克朝仓氏本城一乘谷,并纵火将其焚毁。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这座繁华了近百年的北陆名城就此烟消云散——也代表着朝仓氏地方政权的覆灭。朝仓义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谷城的,眼见大势已去,当即便欲自杀,结果被近臣劝止,遂弃城逃往大野郡山田庄的六坊贤松寺(在今大野市内)。信长命柴田胜家、稻叶一铁、氏家直通、安藤守就等将前往追击,严令必须取下义景的首级。
这时候,朝仓一族已经死伤殆尽,唯一还掌有军队的是朝仓式部大辅景镜。义景请求景镜火速点兵前来增援,他自己在贤松寺中苦苦等待,生怕援军还没赶到,织田军倒先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日,凌晨时分,义景忽然听到寺外有铁砲声鸣响,他大惊失色地询问左右近侍:“是信长杀到了吗?”近侍出去一看,满脸惊惧地跑回来说:“不是织田军,是式部(即朝仓景镜)领兵包围了寺院!”
朝仓景镜早就不满义景的暗弱无能,此时看到家族灭亡的形势已不可逆转,干脆横下一条心来,率领二百余人把贤松寺团团围住,并向寺内发射铁砲。他怕背上弑主的恶名,不敢亲自动手,这是催促义景速速自己了断了吧。此时的义景也知道再无生理,于是长叹一声,就在寺中切腹,享年四十一岁。他留下的辞世句是:“七颠八倒,四十年中,无他无自,四大本空。”
八月二十四日,朝仓景镜等越前残余诸将来到府中龙门寺向织田信长表示降伏,并献上故主朝仓义景的首级。织田军还搜出了义景的生母和嫡子,信长命令丹羽长秀将他们全都斩杀示众。在任命去年主动归降的前波播磨守吉继为越前守护代以后,织田信长率得胜之师回归江北虎御前山。
“攻陷小谷城”
此时小谷城的浅井氏已成笼中之鸟,瓮中之鳖。虽然自信长离开后,虎御前山的总大将就是其子信忠,但信忠临阵经验不足,只是坐镇在那里摆个样子,实际上监视小谷城的工作一直以来都交给木下秀吉负责。八月二十六日,信长回到虎御前山,命令秀吉立刻展开最后攻击。
山城小谷,层层相连,中心部分从山顶往下分别为山王丸、小丸、京极丸、中丸和本丸,当时浅井长政居于本丸,而其父久政则居于小丸,中隔两处堡垒。木下秀吉已在小谷城外呆了很长时间,对附近地理极为熟悉,他建议先攻克京极丸,切断浅井父子之间的联系。信长允准了他的计划。
于是,次日夜间,秀吉派主力部队猛攻小丸,以牵制浅井军,自己却在附近国人堀尾茂助吉晴的引导下,率领少量兵力从山侧经过一条隐秘的小路奇袭京极丸,很快就将其攻克了。
一方面为了确保跟随在长政身边的信长之妹市姬,以及市姬为长政生下的三个女儿(信长的亲甥女)的安全,一方面信长还对长政抱有幻想——“都是久政那个老头子不好,逼迫妹夫与我对战”,信长大概是这样想着的吧——于是在切断父子二人的联系后,信长命令各军暂缓进攻,并派使者前往劝说长政投降。长政问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编谎话说:“已降。”长政大笑:“我最清楚父亲的脾性,他或者仍在战斗,或者已经殉难,是断不肯投降的。”于是要妻子儿女跟随织田军使者下山去,自己打算抗战到底。
市姬要信长答应留下长政幼子万福丸(长政与前妻所生,不是市姬的儿子)的性命,自己才肯下山。看起来信长和这个妹妹的感情很好——况且,前此金崎退兵,如果没有市姬事先通风报信的话,信长大概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要能保住妹妹的性命,一切要求他都肯答应。就这样,市姬母子下山来到了木下秀吉军中。
日本古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流行古老的走婚制,女性毕生都居住在父母家中,男性暮来朝去,只是和妻子同房而已,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因此女性对待父母兄弟,原比对待丈夫要亲密得多。不过武士家庭则一直流行男婚女嫁的对偶婚,在这种情况下,市姬在丈夫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兄长,不能不说是一种异数吧。
且说在市姬母子离开小谷城本丸以后,信长又数度派出使者,要求长政放弃抵抗,开城投降,全都被长政毫无转寰余地地拒绝了。信长无奈,只得喝令各军展开猛攻。其中木下秀吉很快就攻克了小丸,浅井久政由家臣鹤松大夫担任介错【切腹仪式的断头人,必须一刀斩断切腹者的头颅,以减轻不必要的痛苦,同时脖颈依旧要有皮相连,以免首级滚落尘埃,技术要求很高,因此多由剑术名手担任。】,切腹而死。
久政这个暗弱之人,浅井氏覆灭的最大责任人就是他,即便重臣们都反对长政与信长联手的政策,如果久政能够支持长政,或起码不被重臣们利用来制约长政的话,浅井氏应该不会走到这一步吧。结果当初疯狂叫嚣要和朝仓氏联手,讨伐信长的那些重臣们,其中不少人及时见风转舵,归降织田氏,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浅井久政父子却不得不成为这些无耻之徒的替罪羔羊了。
翌日,也即八月二十八日,信长亲自指挥大军猛攻小谷城本丸,浅井长政在经过了英勇的抵抗后,与麾下名将赤尾美作守清纲一起自杀。民间传说中,长政本是个相貌堂堂的伟丈夫,不过他幼名“夜叉丸”,想必漂亮不到哪里去。世传的长政的画像,全都是一个圆脸宽下巴的大胖子,虽说日本古代某些时候,某些地区确实以圆脸为美,但当时也都盛赞瘦脸的信长是美男子,同一时代的审美观不应相差如此之大吧。
且说经过两日两夜的激战,江北名城小谷城终于陷落了,浅井父子的首级被送往京都示众。信长为怕留下后患,最终还是背弃了对妹妹市姬许下的承诺,把长政年仅十岁的嫡子万福丸押到美浓关原地方处以磔刑——日本的所谓“磔刑”,并不是中国的“千刀万剐”,而是把犯人绑在木桩上,用长枪攒刺而死。那个可怜的还不懂事的少年,就这样跟随着他的父亲和祖父一起魂归极乐了。
浅井氏灭亡,江北长年的纷争终于彻底平息下来。因为木下秀吉在此役中功劳最大,信长就把浅井氏旧领封赠给他,本城定在今滨,后改名为长滨。
木下秀吉也从此就改名为羽柴秀吉(一说信长上洛后不久就改名了),民间传说是因为秀吉嫌自己的旧苗字太过乡下味,一听就知道是农民,所以取了织田家两大重臣——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名字里的各一个字,定新苗字为“羽柴”。然而事实上,木下苗字并非秀吉所独有,尾张国内名叫木下某某的国人、武士还有很多,况且这个苗字也不可能象是农民,因为近代以前,日本农民根本就是没有姓氏和苗字的。
实际情况是,秀吉从一介领俸禄的武士,飞跃成为拥有领地的大名,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脱离旧的家族关系,开创自己新的家业,从而也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家名”,以与本家相区别。因为身份的跨跃性转变,以及居住地的不同而更改苗字的,在日本古代比比皆是,非独秀吉为然。
顺便提一则趣事,当时中国对日本社会情况的了解还很肤浅,就连《明史》上都想当然地说:日本关白织田信长(其实信长一辈子也没当过关白)某日出猎,在树下见到一人躺卧,斥其无礼,因为其人能言善辩,自称平秀吉,信长遂转怒为喜,命其牧马,取名为“木下人”,云云。
“魔王诞生”
九月四日,信长凯旋回到佐和山城,派柴田胜家猛攻外援断绝的鲶江城,六角义治降伏,自此江南也彻底平定了。
解决完近江的问题以后,下一个目标还是令人头疼的伊势长岛。织田信长马不停蹄,当年九月二十四日,率领六万雄兵再度出击北伊势。这次战争延续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未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几乎攻灭了包括片冈、田边、中岛等在内的所有协助一向一揆的周边国人势力。最后信长留下泷川一益镇守新修筑的矢田城(今桑名市矢田町),监视暴动群众的动向,自己回归岐阜。
然而因为一时失误,织田军后退时进入草木繁茂、道路曲折的多艺山中,一向一揆从后追击,砲弹和箭矢再次如同雨点一般落到织田军的头上,着名的弓箭手林新二郎(林秀贞之子)也在断后时被打死。黄昏时分,天降暴雨,敌方铁砲无法发射,织田军才得以狼狈地逃出战场,但冒雨连夜行军,冻死冻伤的士卒也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