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十一月,若江城的三好氏本家终于灭亡了。前此足利义昭悍然掀起反旗,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等人也遥相呼应。三好氏家老多罗尾左近、池田丹后守、野间佐吉三人劝谏无效,暗中联络织田方,打开本城若江的大门,放佐久间信盛领兵入城。三好义继一辈子被松永久秀玩弄于股掌之上,一切唯久秀马首是瞻,一会儿反叛,一会儿归降,来回重复这套把戏,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腻烦了吧。时人都说义继这个时候因为愤懑恐惧和沉重的心理压力,已经彻底疯颠了,于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十文字切腹而死【切腹形式主要分一文字、二文字、三文字和十文字四种,即在腹部横割一至三刀,或者横割后再竖剖,形似一个“十”字——十文字切腹是痛苦最大的切腹形式。】。
三好氏败亡,然而导致三好义继自杀的罪魁祸首松永久秀却一点都不感觉羞愧,他故伎重施,派使者前往岐阜城去觐见信长,表示愿意臣服以戴罪立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信长竟然一点也不动怒,再度宽大处理了久秀。就这样,迎来了血雨腥风的天正二年(1574年)。
天正二年正月,按照惯例,织田氏配下各军将领和各方大名都齐集岐阜城,向信长献上礼物,恭贺新春,然后举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按例外样众【世代直属的将领和大名称为“谱代”,降伏的依旧具有相当独立性的大名则称为“外样”。】纷纷起身告退,只留下直属家臣陪伴在信长左右,大家感怀前一年的奋战,展望光茫万丈的未来,气氛非常欢乐融洽。
正当大家兴致最高的时候,信长拍拍手,各种谁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佳肴异味被端了上来,而盛这些佳肴异味的器具,也都是漆金涂银,极尽奢华的。
信长从小就喜欢与众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对茶道和南蛮文化产生了兴趣,不惜工本搜罗了大量茶器和南蛮物品,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却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盘上的三具浅浅的酒盏。
这些酒盏虽然遍涂金漆,但久经战阵,见惯了死人骷髅的将领们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就是人类的头盖骨!信长“哈哈”大笑:“这是去年浴血奋战的见证,来吧,大家都来用这金盏饮一杯酒!”他随即解释说,这三具头盖骨,属于三个他最为痛恨的敌人——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浅井长政。
诸将闻言,全都倒吸一口冷气,肠翻胃涌,谁都不敢上前饮酒。但脾气一向粗暴,并且惯于酒后撒疯的信长却谁都不肯放过,定要诸将都满饮一杯才准离开。其中尤其是明智光秀,信长偏把朝仓义景的头盖骨金盏递了给他。当光秀陪着足利义昭蛰伏于越前一乘谷城的时候,义景曾和此后的信长一般,很欣赏光秀优雅的风度和丰富的学识,示意义昭,把光秀罗致到了麾下,因此从某方面来说,义景和义昭一样,都是光秀过去的主公。面对故主的遗骸,光秀百感交集,几乎流下泪来,他双手哆嗦,迟迟不肯去接金盏。
“怎么,你敢违逆我的意思吗?!”信长大声喝骂,随即飞起一脚,把光秀踹翻在地。
这般残忍暴行,可谓亘古未闻。有人说,信长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疯了,革命者从此消失,暴君就在这头盖骨金盏前诞生。然而这样看待一位乱世枭雄,未免太过简单化了。不错,信长的血管中,确实流着暴虐的血,但生于战国乱世的武将,又有几个真正温和诚挚,不具备暴君的素质呢?重要的是,爱与恨都是双刃剑,过于仁慈会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过于残暴则会把所有朋友都变成敌人,所以每个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着自己的本性,竭力压抑着忌刻、残忍的内在不被发现。相对来说,过去的信长不过相对稍微自由一点,放纵一点,对世俗的评价稍微看轻一点而已。但是,终于两方面的压力,使得他大胆剥开了自己的伪装,将一名战国武将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历史面前。
一方面,已灭朝仓、浅井,近畿的最大敌手灰飞烟灭,信长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伪装了。另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他感叹情感的无用,甚至仅仅伪装的情感,也会给自己造成致命的伤口。依赖政秀,政秀弃他而去;饶恕信行,信行二度谋叛;信任长政,长政在背后举起大刀……真的有什么人是值得信托的吗?真的有什么人是能够回应我的爱而愿意爱我的吗?信长一定在这样苦恼地思索着吧。此刻在他身边,似乎就只有胜家、长秀、秀吉这些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可以信任了,但信长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只是将自己飞黄腾达的命运系于家主剑柄之上而已,实际上主从间只有相互利用的关系。伪装的爱和崇敬,有时候会自我催眠,从而蒙蔽双方的眼睛,但只要形势一有所改变,真相就会大白。
因此,或许从此刻起,织田信长终于剥下了他人所不敢剥下的伪装,赤|裸裸展现出一名乱世武将所应该具备的残忍、忌刻和暴虐。从“真实”这点上来看,信长无疑比其他武将要可爱得多。或许,他确实是疯了,不过不是在举起头盖骨金盏的那一刻,而是在他初阵的那一刻。况且,战国乱世中,每一名武士都是疯子,又岂独信长为然?
“兰奢待”
虽然畿内暂时稳定下来,然而织田信长依旧处于强敌环伺之中。就在贺正盛典过后不久,越前国各豪族纷纷反叛,围攻并杀死了守护代前波吉继。整个越前国几乎都被国人一揆所控制。于是信长派木下秀吉、丹羽长秀、不破光治、丸毛长照等将前往若狭国和越前敦贺,筑城守备。
正月二十七日,武田军再度来攻,侵入岩村城,包围了美浓国明智城。武田信玄在去年病殁后,遗命传位于其孙、年幼的信胜(即前面提到过的信长的养女所生的竹丸),而让信胜之父四郎胜赖监国。这是因为胜赖本过继给信浓诹访氏,后因继承人位置空缺才复归本宗,信玄怕他人望不足以服众,所以跳过他立信胜为嗣。
为了提升自己的威望,武田胜赖再度发兵东进。二月五日,信长率领长男信忠,集合浓、尾两国兵马前往解明智城之围。织田信忠自从元服以后,信长几次大战都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亲往冲杀,往往让信忠留守本阵,这样做,也是为了提升信忠的威望,使他将来可以顺利继承自己的宝座。
信玄虽死,武田军实力未损,织田军与其展开对战,不仅未能取胜,明智城还因为饭羽间右衞门的叛变而陷落了。于是信长加固附近的高野城,命河尻秀隆守备,又修筑小里城,命池田恒兴守备,防止武田军深入,然后收兵返回岐阜。
三月份,信长入京,下令割取奈良东大寺正仓院中的“兰奢待”。正仓院为东大寺附属的宝藏库,主要收藏圣武天皇生前所收集的各种宝物,其中的兰奢待,乃是日本最大的沉香,长一米五、六,最宽处直径近四十公分,八世纪时由光明太后进献给东大寺,当时重达十三公斤。历代天皇或幕府将军偶有割取兰奢待自用或赏赐臣下的,既非天皇也不肯当将军的信长也下手去割,很明显是为了昭示天下自己权力之伟大。
使者来到东大寺,却被僧兵给拦住了:“兰奢待乃是皇家的宝物,没有天皇陛下的敕命,任谁都不能碰。”他们同时还嘲笑使者:“从赖朝公【指初代幕府也即镰仓幕府的首任征夷大将军源赖朝。】开设幕府以来,历代的征夷大将军中也只有东山殿下割取过兰奢待,信长并非将军,他有什么资格觊觎非份呢?!”
所谓“东山殿下”,指的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此公可谓是最后一个实际掌有权力的室町将军,当他在位后期爆发了“应仁·文明之乱”,从此历史就迈入了战国时代。义政虽然治政很糟糕,但他在京都的东山建起了包括“银阁”在内的一系列建筑,收藏大批刀剑、茶器、书画,开创了具有浓厚武家色彩的“东山文化”。信长在进入洛中以后,到处搜集流散的“东山名物”(即义政的收藏品),想要复兴武家文化,开创新的治世,所以他才会突发奇想,也来割一块义政曾经割过的兰奢待。
使者进不去东大寺,只好退回京都禀报信长。信长冷笑道:“要天皇的敕命是吗?好,那就去搞一份。”天皇朝廷就捏在他的手心裏,区区一纸敕命,哪里还有搞不到的道理?于是三月二十八日辰时(早晨七到九时),使者再次来到东大寺,手持天皇敕命把兰奢待运离正仓院,搬入多闻山城中。随即在众将静默观礼下,织田信长按惯例割取了一寸八分见方的香块。
信长所以执意要割取兰奢待,其实有两种想法:一是昭告天下他将代室町幕府而兴,成为武家的领袖,并且连朝廷也要仰他的鼻息,不敢违拗他的旨意,二是为了威慑奈良各寺的僧徒。奈良是日本旧都所在,着名的兴福寺和比叡山延历寺相同,都是传统认为镇护日本的佛教圣地,并称为“南都北岭”。信长想要打击旧的佛教势力,对比叡山用剿杀,对奈良用威慑,其用意本是相同的。
信长到处搜集宝物,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或者有什么收藏的癖好,一切举动全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其实相比那些“东山名物”和兰奢待而言,或许信长本人更喜欢没有名气却很新奇的地球仪一类的东西。那块兰奢待,据说他此后不久就在一次茶会中全都送给了堺町的商人,自己没有留下一片。
威慑了奈良诸寺以后,五月份,织田军攻取了六角残党的最后据点石部城。随即信长得意洋洋地参加了贺茂神社为祭神而举办的赛马会,他让自己的马廻众都全副武装,骑着装配全套高级鞍具的骏马,轻易赢得了比赛,以向围观百姓展示自己武力之盛。
在搞完这些稳定人心,显示权威的表面文章以后,就迎来了最适宜作战的秋季。七月十三日,织田信长第三次亲统大军,发动了对伊势长岛一向一揆的最后决战。
“长岛的大屠杀”
在征讨长岛一向一揆的时候,对应本愿寺号召天下一向宗徒对抗织田氏暴虐统治的檄文,信长也针锋相对地颁发诏命,称:“僧人本应潜心修行,追求学问,而今本愿寺的和尚却耽于红尘繁华,骄奢淫逸,更进一步介入世俗纷争,违犯国法,据地筑城反抗领主。这般恶行,我当以合法领主之身份严惩之!”
检讨了前两次征讨的失败教训,信长此次调来了新归附的志摩(今三重县东部)水军,以对应河岔纵横的长岛地区。志摩国濒临伊势湾,水运发达,当地豪族九鬼氏编组有强大的水军力,人称其家督九鬼右马允嘉隆为“海贼大名”。
除水军外,织田陆军又是兵分三路:东面由织田勘九郎信忠为主将,统率织田信包、津田秀成【津田氏许多将领都是信长同族,此后改苗字的,比如信长的十弟秀成,五叔信次,三叔信光之子信成、信昌等。】、森长可、池田恒兴等将出市江口;西路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稻叶一铁、蜂屋赖隆等将从松之木渡河出香取口;中路由信长亲自统帅,以津岛为本阵,配下羽柴秀长(秀吉之弟)、丹羽长秀、安藤守就、不破光治、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河尻秀隆等将领,从中筋口指向早尾口。总兵力比上次又多了一万,达到七万之众。
一揆势力在小木江村严密防御,正当信长中军,他们搜集附近船只,渡河向堤防上的织田军展开猛攻,被羽柴秀长、丹羽长秀等将击退,损失惨重。
战斗持续到七月十五日,九鬼嘉隆、泷川一益、伊藤三丞实信、水野监物信元等将驾驶着大批安宅船(一种大型战船的名称)赶来增援,随即北畠(织田)信雄、岛田秀满和林秀贞的水军也浩浩荡荡杀至。陆上织田军趁势发起进攻,从水陆两线将整个长岛地区团团包围起来。此时一揆方所余,只有长岛、大鸟居、屋长岛、筱崎、中江五砦而已。
织田信长父子将本阵前移到长岛南方的殿名(在今三重县多度町),指挥诸将猛攻上述五砦。八月二日,织田军用大铁砲打破了大鸟居的砦墙,据守砦中的一揆势力提出投降请求,却被信长一口回绝了。“奸恶之徒必须杀尽,以偿还他们多年来叛乱破坏的罪过!”他这样喝骂道。当夜,大鸟居中的一揆趁着风雨,携家带口蜂拥逃出,织田军在后猛追,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战斗人员,开始了残酷的大屠杀。暴动群众竟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千余人!
十二日,织田军又攻克筱崎砦。但因为面对不怕死的一揆众,前后猛攻月余,己方也已经损失惨重了,信长遂决定对剩下的三砦采取长期围困策略,希图将敌人拖垮和饿死。包围战一直持续到九月底,长岛砦一揆弹尽粮绝,过半躲入砦内躲避兵祸的百姓饿死,遂再度提出投降的请求。
有了上回攻击大鸟砦的教训,信长这次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九月二十八日,一揆和家属百姓纷纷打开砦门,乘坐小船前往织田军阵归降。但等他们来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军铁砲攒射,随即是大安宅船的撞击,织田水军的白刃相加。可怜的百姓们如同稻草般成片倒下,鲜血把河川都染红了。
对于这种违背承诺的无耻举动,百姓们愤怒如狂,有六、七百人虽然身不披甲,手无寸铁,却仍然冒着枪林弹雨猛扑到织田军中,用拳头和牙齿攻击敌人。面对这些走投无路,丝毫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百姓,织田军卒面如土色,纷纷向后溃逃。
织田信长终于尝到了背弃信约,残酷镇压百姓的恶果,他的庶兄织田信广、十弟津田秀成、叔父津田信次,以及叔父信光的三个儿子(信长的堂兄弟)津田信成、信昌、仙千代,全都在此役中被暴怒的长岛百姓杀死!
仇恨的怒火相互引燃,越烧越旺。得知这些噩耗的信长更为怒发如狂,手段也更加残忍。攻破长岛砦后,他率兵重重包围了剩下的中江和屋长岛两砦,竟然放火将砦中百姓近两万人全部活活烧死!这就是封建统治者必然会对反抗百姓施加的令人发指的暴行!
信长是一个革命者,也是一个暴君,虽然身处乱世或许逼不得已地要拿出一些雷霆手段来,但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展开如此大肆屠杀,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他开脱的。当然,为了自己的私欲,煽动百姓与信长为敌的本愿寺显如之流,也同样逃不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