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义昭撒开的信长包围网,其成员并不仅仅包括畿内和近畿的诸侯,譬如三好党、浅井、朝仓、石山本愿寺等等,如果说信长是一头猛虎,那么上述这些势力,不过大大小小的猎犬而已,猎犬除非团结一心,是不可能杀死猛虎的——但那些割据势力各怀鬼胎,又怎可能精诚团结,一致对敌?
朝仓氏为了自己的利益,数次出卖浅井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要战败猛虎,那就只有请另外的猛虎出马,足利义昭当时最寄予厚望的势力,是甲、信的武田、北陆的上杉,以及中国地区【这裏的“中国地区”是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阴、山阳两道共十六国。】的霸主毛利氏。这三个家族素以兵力雄厚,将领善战而着称,他们的政治经济实力,与控制大半畿内的织田家也相距不远。如果这三个家族展开行动的话,信长所要面对的局势就相当险恶了。
然而,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元龟三年(1572年)十月,甲斐的猛虎武田信玄首先发难,驱动三万大军,气势汹汹地杀往京都而来!
“再伐江北”
元龟三年(1572年)对于织田信长来说,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一年。首先,他命令村井贞胜和日乘上人负责监督的皇宫修建工程,终于在上年底彻底竣工了。近百年来屡遭兵燹,几乎化为焦土的皇宫和京都街道,被信长修缮一新,恢复了往日的荣光。本年开始,信长为臣服于自己的诸大名在京都建造官邸,以方便他们觐见将军和天皇——这说明信长已经准备将自己的统治中心从浓尾地区转移到京都附近来了。
很大一个原因在于,经过去年的南部近江一揆讨伐战,他已经基本控制了畿内的局势,准备对敌对势力全面展开反攻。
本年正月,信长的第三子信孝行元服礼,横山城守将木下秀吉急忙准备了礼物,前往岐阜城表示恭贺。得知秀吉离开的消息后,浅井长政立刻南下攻击横山城。三月五日,织田信长再度出阵江北,逼退浅井军,随即留下明智光秀、中川重政、丹羽长秀三将建筑付城,包围水户、田中两城,监视敌人动向,然后主力转往京都。
就在这个时候,“天下至恶”松永久秀大概久未操反叛旧业,骨头开始痒了起来——他煽动三好义继以平定家族内讧为名,发兵攻击河内守护畠山昭高,包围了交野城。三好、松永和畠山三家都是名义上从属于幕府将军足利义昭而实际上从属于织田信长的大名,向同僚动手,何况畠山昭高还是信长的妹婿,这无异于公开谋叛。得到消息的信长立刻派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等将领兵前往讨伐,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久通父子望风而降。
查看松永久秀的一生,藐视权威、贪慕权力,似乎有谋反的恶癖好。他所以被称为“天下至恶”,还因为当年与“三好三人众”对战的时候,放火焚烧了着名的东大寺大佛殿和附近的民宅——与织田信长焚烧比叡山延历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信长上洛,久秀见力不能敌,急忙献上名茶器“作物茄子”(又名“九十九发茄子”),表示降伏,信长认识到这个“幕府执权”对自己控制畿内有很大的助益,权衡利弊,就赦免了他弑杀足利义辉将军的大罪,允其归入麾下。
此后久秀把他的才智贡献给信长,颇建立了不少功勋。比如金崎的退兵,如果没有久秀在,大概信长就算能够侥幸逃脱性命,也肯定损失惨重,甚至再难复振吧。那个时候久秀一定想到,一旦信长被赶出畿内,则朝仓、浅井势力就会坐大,对自己丝毫也没有好处,既然如此,不如再协助信长一段时间,看有没有更好的时机出现吧。
事隔数年,看到畿内烽烟迭起,信长四面皆敌,松永久秀又起了不臣之心。攻击畠山昭高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如果信长抽不出手来讨伐自己,正好趁此机会扩充实力,就算联合朝仓、浅井等势力攻击信长,自己手里也好有更多的本钱。没想到织田军来势如此之快,久秀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多闻山城和名刀“不动国行”,再次请降。信长也出乎意料地再度宽恕了久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信长与久秀的为人处事颇有相似之处,一样藐视权威,一样野心勃勃,也一样是政战两道的高手。据说某次信长指着久秀对德川家康说:“这个男人平生做了三件他人所不敢为的事情,一是消灭主君三好一族,二是弑杀幕府将军,三是焚烧东大寺的大佛殿,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奇男子’!”从语气来看,这话不象讽刺,倒象是由衷的赞叹。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信长恐怕是不会杀久死秀的。或许对于信长来说,久秀正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一旦久秀起了叛乱之心,就说明自己对各依附势力的控制有所松懈了,必须提高警惕。或许信长心中还隐约存在着这样的想法:“我倒要看看自己能否把这个‘天下至恶’永远捏在手心裏。能够降伏久秀,就能获取天下,如果连善观风色的久秀都不肯向我低头,那么我的事业还有什么指望吗?”
“包围小谷城”
再度攻降松永久秀,暂时稳定了畿内的局面以后,信长遂全力北上,征讨浅井氏。七月二十日,他带着长子信忠到达横山城——这是信忠的初阵——次日在虎御前山布阵,开始攻击浅井氏本城小谷。虽然放火烧光了城下町,屡次挑战,但自知没有胜算的浅井长政却隐忍着坚决不动,只是凭借坚固的城防,守备待援。
信长看到旷日持久地包围下去,未必就能获得很大战果,况且越前的朝仓军随时可能南下增援,于是就分出一部分兵马杀向小谷城以北,希望截断朝仓军的增援来路。二十二日,木下秀吉攻击浅井方大将阿闭淡路守贞征的山本山城,在城下纵火,城兵百余人杀出阻止,被秀吉斩杀了五十余众,受到信长的嘉奖。
此后,织田军一直杀到近江与越前的边境,在余吴、木之本等地放火。信长如此举动,分明就是在向朝仓义景挑战:“你的盟友浅井氏已经被我重重包围,朝不保夕了,你再不肯出战,难道以为一直缩在北陆,我就无可奈何你吗?”他知道浅井、朝仓两家分开来,谁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如果合而为一,江北的战局就可能会有所倾斜了。所以他想利用包围小谷城的时机,先一举击溃朝仓军的主力。
这一态势,浅井长政不会看不明白,然而他被围困在小谷城中,万分困窘,即便朝仓氏不调兵南下,可以保存住实力,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朝仓氏数次出卖自己,自己也不妨耍点阴招吧。于是长政派人潜出小谷城,向越前送去了假情报,声称:“长岛一向一揆纷起,已经截断从浓、尾通往畿内的道路,如果朝仓殿下此刻出兵,定可将织田信长围在近江,将其彻底消灭!”
受到蒙骗的朝仓义景立刻发兵一万五千南下,二十九日在小谷城附近的大岳布阵,与织田军遥相对峙。如果当初姊川合战的时候,朝仓义景就能派出这样一支大军来,或许现在近江的形势将会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吧。然而时机丧失,不会再来,今日的形势乃至人心,都与往日截然不同了。
因为内斗和长年战争所导致家中分裂的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开始降临到越前名门朝仓氏的头上。
八月八日,朝仓军大将前波九郎兵衞吉继父子被织田军策反,受他的影响,次日富田弥六郎长繁、户田与次、毛屋猪介等将也先后向信长投降。此时信长已经完成了在虎御前山的筑城计划,由此北望,北军动静可以一目了然。信长派亲信侍衞堀久太郎秀政前往朝仓军中,请求择定日期、地点,一战以定胜负。然而已经士气低靡的朝仓军当然不敢答应。
双方对峙到九月十六日,知道敌人已经无能为力的信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留木下秀吉守备虎御前山,继续围困小谷城,自己则率领大军撤回主城岐阜。
信长回到岐阜城还没有多久,十月上旬,他突然接待了来自德川家康处的使者。使者满脸仓惶地禀报说:“武田大膳大夫于本月初整备大军,开始上洛。我家主公希望能将其阻挡在远江国境内,不让他来给织田公找麻烦。然而武田军乃是天下劲旅,我家兵微将寡,恐怕很难抵御,希望织田公速发援军……”
“什么?”信长闻言大吃一惊,“山终于动了吗?!”
武田大膳大夫晴信入道信玄,在战国中后期乃是传奇般的人物。他本人是甲斐国(今山梨县)守护,甲斐是座山国,土地贫瘠,民风剽悍,在信玄的父亲信虎时代得到了统一。信玄二十一岁的时候将父亲放逐到骏河国今川义元处(义元是信虎的女婿),自己登上家督宝座。随即他就大力发展生产,兴修水利,开挖矿山,积攒了实力以后,发兵进攻西面的信浓国(今长野县),一路势如破竹。
信玄最大的特点就是能用人,和信长相同,他提拔和培养了很多中下级武士,世传的“武田四名臣”除山县昌景外,原本身份都不算高,春日虎纲(高坂昌信)还有传闻本是足轻出身。信玄的主城——甲府踯躅崎馆——据说城垣矮小,防护力很弱,因为信玄的名言就是“坚城并不可恃,唯人是城,人是石垣,人是堀!”
武田信玄深通兵法,更擅长以计略挫敌于未战,他训练出了一支天下闻名的劲旅,尤以大将山县昌景部下的“赤备”最为敢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的骑马军团。后世很多崇拜信玄的人因此一厢情愿地认定:“如果信玄抢先上洛的话,定能取得天下!”
然而信玄所处的地理位置终究距离京都太远了,而且从信浓国经东山道前往京都,必须翻越重重高山,难以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况且,他在北伐信浓国的时候,意外地遭遇到了自己毕生的宿敌——越后国的战国大名上杉谦信。
信玄和谦信在信浓川中岛地区展开的连年大战,乃是日本历史上最着名的战役之一。受此牵制,信玄多年来不敢将目光放向西线,不敢正视洛中。他仿佛是东山道上一头沉睡的猛虎,织田信长前此一直祈祷着猛虎不要醒来,否则自己腹背受敌,那就相当的危险了……
“甲斐的猛虎”
武田信玄被称为“甲斐之虎”,乃是“甲州流兵法”的始祖,但这只老虎无论本领还有实力,都不是当年号称“尾张之虎”的织田信秀之流所可以比拟的。
甲斐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骏河今川氏曾经结为三国同盟,今川义元上洛的时候,信玄也曾派出少数兵马参战——其实看起来更象是今天的“军事观察员”。然而义元在桶狭间败死,其子氏真疏于国事,遭到德川家康的猛攻,领地日削。永禄十一年(1568年),暂时停止了和上杉谦信争夺信浓北部领土控制权的武田信玄悍然撕毁盟约,联合德川家康,向今川氏真发起进攻。
当年十二月十三日,武田军攻入骏府城,驱逐了今川氏真,这是织田信长上洛后第三个月的事情。信长的美浓国与信玄的信浓国相邻,因此信长很久以前就在关注着东面那头猛虎的动向,他最怕自己挥师上洛的时候,信玄出于嫉妒心也好,垂涎富庶的美浓国也罢,突然从后发兵,出岩村口进攻岐阜城。因此早在永禄八年(1565年),信长就收自己的侄女为养女,嫁给信玄的第四个儿子胜赖,两家结为姻亲。此后信长还时不时地往甲斐送去礼物,以维持友好关系,《甲阳军鉴》记载,信玄往往以甲斐本地的土特产作为回礼,比如某次就送给信长三千桶漆。
且说织田家的公主嫁到武田家以后,没几年就为武田胜赖生下了嫡长子竹丸(即武田信胜),然后病逝了。信长一看作为两家姻亲的纽带突然中断,大感惶恐,立刻于永禄十年(1567年)又派人前去甲斐求亲,商定信玄的第五个女儿松姬和自己的长子奇妙丸(信忠)之间的婚事。当时松姬年仅七岁,而奇妙丸也才十一岁,两人年纪都小,还未能正式婚配。
正因为存在上述这层关系,武田、德川两家也才很快缔结了攻守同盟,共同进攻骏河今川氏,两家商定,战后德川氏占领远江国,武田氏占领骏河国。甲、骏、相三国同盟就这样破裂了,相模国的战国大名北条氏政(北条氏康之子)发兵增援骏河,反遭武田信玄突击到其本城小田原下。
要说信玄整天只想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没有上洛之志,那恐怕是太小看他了,他之所以要撕毁盟约,南下吞并骏河,应该就是想抢占东海道的要冲,从而打开上洛的通路。不过他所处的地理位置太糟糕了,四周又有上杉、北条等强大势力,不解决这些问题的话,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率兵西进。
元龟二年(1571年)十月三日,相模国前任领主、老谋深算的北条氏康去世了,临终前关照儿子氏政说:“信玄这头猛虎,和他交战对本家毫无益处,不如和他握手和好,复活甲、相同盟吧。”氏政听从父亲的遗言,不久后果然与信玄达成了和议。
解除了来自背后的威胁,武田信玄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于是他藉着响应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的号召,集合了整整三万大军,又撕毁与德川氏的盟约,浩浩荡荡杀往京都而来——这一年信玄已经五十二岁了,并且有病在身,他大概知道去日无多,自己没有时间再等待了吧。
武田军两路出兵,东山道方面,别动队五千人翻山进入美浓国,攻克了要隘岩村城,以牵制织田信长对南线的增援,信玄本人则统率主力约两万五千人,从东海道方向杀往远江和三河。十一月下旬,武田军包围了德川氏辖下的远江国重镇二俣城。
德川家康自知不敌,匆忙派使者向信长求救,但还没能彻底解决畿内问题的信长此刻却发不出多少援兵来。主力部队要随时准备增援近江,完成对浅井氏和朝仓氏的最后一击,这个时候如果调往东线,则在北近江的多年经营就很可能功亏一篑。况且信长也很清楚,武田信玄定是为足利义昭而来,那个志大才疏的傀儡将军很可能在这种紧要关头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怎么办?自己实在是没有力量去增援家康呀。
然而拒派援兵是不可能的,自己多次远征,家康全都派兵相助,仿佛自己家臣似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家康有了危险,自己毫无表示,以后还能期待他的忠诚心吗?天下人又将怎样看我信长?
徘徊无奈之下,信长只得派出佐久间信盛、平手汎秀、水野信元等将率三千人赶往远江。这样小一支部队,与其说是增援,不如说是监督,要督促德川军奋勇作战,把上洛的武田军牢牢钉死在远江、三河等地。
这个时候,德川家康已经把本城由三河的冈崎移往远江的滨松,面对汹涌而来的武田劲旅,他坚持不退,打算等织田援军到来后就与敌人展开正面对决。然而盼星星盼月亮,最终竟然只盼来了这点人马,家康不禁仰天长叹:“是天要亡我吗?”只得加固城防,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老谋深算的武田信玄却不肯顿兵滨松坚城之下,他在攻陷二俣城以后,休整了数日兵马,十二月二十二日分两路渡过天龙川南下,在远江城北会合,打了个晃,仿佛示威似的,然后转道西北,直插家康的老窝三河国。这一举动使家康大感惊恐,三河本是他的故乡,三河国若被吞并,则等于切断了他和织田信长的联系,武田军可以以三河为基地直取尾张和美浓,摧垮信长政权,而孤悬在外的远江国滨松等数座城池,也迟早都会被敌人轻易吃掉的!
万般无奈之下,家康只好挥师出城,于后追赶武田大军——三方原合战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