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桶狭间击败今川义元以后,织田信长彻底地平定了尾张一国。全日本六十六国中,尾张国是比较富庶的,虽然因为长年战乱,此时所能征收的年贡不足二十万石,但假以时日,只要努力发展社会生产,可预见的信长的实力将会越来越强。此时在信长周边,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北方的美浓国而已。
尾张东面的三河国,因为咱们下面将讲到西三河实力最强的松平元康很快就变成信长的盟友,三河大小国人领主都即将面对松平氏烈火一般的三河平定战,根本不可能有力量威胁到信长本领。而西面的伊势国群雄林立,也不可能东进杀入尾张。只有美浓国,斋藤氏已经完成国内统一,斋藤义龙公然自称为守护土岐氏的苗裔,为自己抢到了大义名份,可见此人志不在小,随时可能南下进攻尾张。
美浓需要尾张,尾张也需要美浓。美浓国是东山道入京的最后一道屏障,它东面连接信浓国(今长野县)的岩村口狭窄难行,易守难攻,它北面连通山国飞驒(今岐阜县北部),关闭了指向北陆道的门户,只有两个方向是敞开的,也就是西面的近江和南面的尾张,均为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历史上多个崛起于东山道的势力,都是在美浓国南部平原上击溃了控制京都的军队,然后浩浩荡荡杀入都城的。无论信长此刻是否已经有了杀上京都,制霸天下的野心,他都需要北进控制美浓国。
美浓,既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希望。
“清洲会盟”
拉回来说桶狭间合战,织田军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虽然信长没有从北方的山中迂回,而是正面突进,但他趁着敌人毫不防备之机一击得手,其实也可以算是“奇袭战”——日本人未免太抠字眼了。
且说今川义元被杀以后,今川方山田新右衞门、松井五八郎等勇士自杀性突入敌阵,给织田军造成很沉重的打击,可惜已经无法扭转败局了,不肯及时逃走,要为主公复雠的这些勇士们全都战死。前此河内豪族服部左京助友定在今川义元的联络下,率兵船驶入伊势湾,准备夹击包围大高城的织田军,闻讯也匆忙退走。一天乌云尽散,尾张国回归太平——据说此役总共杀死今川军士卒约三千人。
今川义元迷醉于腐朽的贵族文化,据说他经常描眉敷粉,甚至还把牙齿涂成黑色,如此古怪的形象,按照今人的审美标准来看,其实更象是个小丑吧。然而事实上,义元多年征战,胜多败少,并且他还是着名的内政家,在领地内整顿法制、开挖金山、鼓励耕作、繁荣商业、发展交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否则,他也没有实力率领两万五千大军西进吧。
即便如此,在贵族们看来无比风雅的今川义元,其不合时宜的文化习惯,也是信长之流新时代的武士所看不惯的。想必信长在检视义元首级的时候,看到那颗长着黑牙齿的丑怪脑袋,内心将油然而产生出无比的厌恶之情吧。可是他并没有糟蹋义元的遗体泄愤,反而将其首级和遗物都稳妥地包裹好,交给一名僧人带回骏府去还给今川家。然后他还在热田以南地区立义元塚,供奉千部佛经来祭祀——因为今川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不在此时表现出武人的义气,很可能使对方同仇敌忾,再来进攻的。
信长只留下了义元所佩的名刀“宗三左文字”作为此战的纪念品,他在刀茎上嵌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永禄三年五月十九日,义元讨捕之刻彼所持刀”的字样。此后,他马不停蹄,很快就收复了鸣海、大高、沓挂等城,将尾张中南部从今川氏的统治下争夺过来。
义元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今川全军,各部纷纷退却,逃回骏、远、三三国。只有鸣海城守将、勇猛的冈部元信坚决不肯离开,固守城池,杀得来攻的织田军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最后信长无奈,写信给元信说:“孤城迟早都会被攻克,但贵将的勇斗令我十分感服。我将命令部下放开一条通路,让你们安全回归骏府。所以,请出城去吧。”
元信统率部下兵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鸣海城,往东而去。在经过桶狭间的时候,他找来当地农民询问,何处才是义元公战殁之处?在得到农民指点后,他前往彼处凭吊一番,然后跨上战马,直奔尾张、三河边境上的刈屋城。一番恶战,元信攻陷刈屋城,杀死守将水野信近,算是用实际行动为主公报了一箭之仇。
象冈部元信这种忠勇之将,今川军中并不很多,其余各将纷纷溃逃,其中松平元康趁机逃回了老家三河冈崎城。此时织田军从后追赶,已经把战火烧入了三河国,疾风一般先后攻克伊保、举母等多座城池。“织田信长将一举攻克三河国,直取远江、骏河!”种种谣言不胫而走——然而事实上,才从深渊的边缘抽回脚来的信长,还并没有那样的实力和决心。
可是听到这些谣言,朝比奈泰能等今川方安插到西三河各处的家臣们却都吓破了胆,纷纷弃城而走。等松平元康进入冈崎城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一个骏河人,眼前全是父、祖留下来的松平家的老臣。老臣们痛哭流涕,要元康留下来保护自己的家乡,保护自己的百姓。
就这样,三河武士们很快就集结在松平元康的身边,他们不但奋勇抵抗信长的侵攻部队,甚至屡屡深入敌境,骚扰尾张国内的沓挂等城——从这方面来看,年轻时代的元康,颇有乃祖松平清康之风骨。元康还致意骏府:“若欲为义元公复雠,请仍旧让我担任先锋之职。”
然而这个时候,今川氏的领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出现了名为“三州错乱”、“远州忩剧(慌乱貌)”的大动乱。今川义元早在三年前的弘治三年(1557年)就已经把家督之位让给了儿子今川氏真——大概他是想让氏真统治骏、远、三三国,自己去京都统治天下吧——氏真忙着平定远江和三河两国的动乱,暂时无力也无意东进复雠。松平元康请战不得,又遭受到来自尾张方面越来越强大的压力,开始对今川氏放弃希望了。就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长的使者突然来到冈崎城,提出停战结盟的请求。
夹在织田、今川两大势力中间的西三河松平氏,单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存活下去的,必须要有所依附,眼看今川氏真软弱不可恃,松平元康早就起了投向织田方的念头,却没想到信长抢先表态了。织田大,松平小,以大就小,元康不能不识抬举。在仔细权衡过利弊以后,他终于答应了信长的请求,织田、德川双方不仅停战,还缔结了攻守同盟。
这都因为信长知道自己一口吞不下三河,更吞不下远江和骏河,与其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不如利用松平家来保障自己侧翼,就可以全力向北,对抗美浓的斋藤氏。
到了永禄五年(1562年)元月,织田信长请松平元康前往尾张,到他的主城清洲去过年。按照惯例,依附方的大名本该在新年拜会上觐见自己的主公,所以虽然家臣们纷纷劝阻,说信长居心叵测,恐怕会趁机谋害你的性命吧,元康为了家族的安康,还是硬着头皮前往了。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信长对他的款待非常热情,就规格来看,象是真的接待一位平等的结盟大名,而非接待依附势力的首脑。信长对元康说,他打算北进攻击美浓国的斋藤氏:“至于东方,就拜托三河大人你了。”
不久以后,松平元康正式和今川家决裂,放弃了义元赏赐的“元”字,并且改称德川氏,也就是后来的德川家康。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盟约,一直维持到信长死去,前后达二十年之久。
“犬山合战”
桶狭间合战,似乎是织田信长辉煌人生的开端,上天开始眷顾这个乱世中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就在桶狭间合战后的次年,也即清洲会盟的前一年(1561年)五月十一日,斋藤义龙也去世了。道三看错了他这个儿子,不但没有把马系在女婿信长的门口,反而成为信长担忧恐惧的北方强敌。义元死了,然后是义龙,两位东日本鼎鼎大名的诸侯,都同样留下一个不成器的继承人:骏河今川氏真沉迷于诗歌之中,不理国事,美浓斋藤龙兴就更是糟糕,原本被道三父子压制住的美浓各地豪族纷起异心,骚动起来。
义龙死去的当月,织田信长就发兵北进,在森部与美浓大将长井甲斐守利房、日比野下野守清实等部交战,攻克了木曾川西岸的墨俣地方。不久以后,在此地筑砦,作为侵攻美浓的桥头堡垒。
美浓国南方土地肥沃,属于连接尾张的浓尾平原,北部则多高山丘陵,逐渐向北延伸,形成飞驒高地。斋藤氏的统治中心位于美浓国中南部,乃是长良川中游南岸的稻叶山——稻叶山城是斋藤道三苦心经营的、着名的难攻不落的坚城。
斋藤氏的统治结构,属于成长中的战国大名体系,许多势力强大的国人领主,比如不破、稻叶、氏家等,并没有被彻底灭亡,而只是臣服于斋藤氏,本身依旧保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对这些豪族的拉拢和策反,就成为织田信长能否夺取美浓国的关键所在。无论道三时代,还是义龙时代,这些豪族迫于来自稻叶山城的强大军事压力和政治影响力,都不敢有丝毫背离的念头,但斋藤龙兴上台后,形势却突然改变。对信长本人来说,这种态势也是显而易见的:义龙时代,他屡次北伐美浓,每每铩羽而归,但到龙兴时代,虽不能说势如破竹,却也赢得了不少的军事胜利——稻叶山城荣光不再,斋藤氏气数将尽,并非自欺欺人的妄语。
且说信长以墨俣砦为前进据点,多次亲自领兵侵入美浓国。永禄四年(1561年)六月,他更杀至稻叶山城下,放火烧毁了城下町的民居,但旋即遭到痛击,被迫退兵。第二年(1562年),犬山城主织田信清连结斋藤龙兴掀起反旗,使形势一度有所逆转。
前面提过,织田十郎左衞门信清乃是织田信秀二弟信康之子,是信长的堂兄弟,镇守与斋藤氏势力接壤的重镇犬山城,在织田信安、信贤势力依旧存在的时代,犬山城也是南北夹击岩仓城的重要根据地。信秀死后,信清也加入到对信长不满的家臣行列中去了,为了拉拢他,信长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信清(堂兄妹婚配,在日本古代并非禁忌)——这个妹妹此后就被称为“犬山殿”——但这并未能弥合两人之间的裂隙。尤其在永禄四年(1561年)五月进攻美浓国的战斗中,信清的弟弟勘解由左衞门战死了,信清认为这都是信长的过错,是他无谋的进攻才会导致悲剧发生的,就此掀起了反旗。
信清突然谋叛,使信长大为恐慌,因为地处木曾川南岸的犬山城本是尾张国北部的门户,如今却变成斋藤军可以随意进出的桥头堡,通过此城,可直接威胁到织田领的腹心地区。于是当年六月,信长统领大军讨伐信清,进攻犬山城的支城小口城。
小口城位于犬山城西南约五公里处,又名于久地城,是拥有二重壕沟的坚固堡垒。在尝试调略(拉拢、诱降)守将中岛丰后守失败后,信长军展开强攻,虽然一度突破城壁,杀入城中,但因为损失过大,未能最终取胜就被迫撤兵了。
对应如此险峻的形势,第二年(1563年)二月,信长突然决定在二之宫山(在今犬山市)上筑城,随即把本城由清洲迁移到此处。清洲城从织田广信时代起就是尾张国的中心,交通发达,商业繁荣,突然听到迁徙的命令,居民们乱作一团,不满之声此起彼伏。但信长这一行动,是有其积极的战略意图的,二之宫山在清洲城东北方,基本位于清洲和犬山两城的中心点上,于此居高而望,可以彻底监控犬山城的动静。这就是信长的第三座本城(第一座是那古野,第二座是清洲)小牧山城。
如果此时美浓国主还是斋藤义龙的话,他应该会欣喜若狂,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领兵南下,联合织田信清,给信长造成沉重打击吧,说不定可以就此一举平定尾张国。然而义龙已经去世了,不可复生,其子龙兴贪图逸乐,行动迟缓,虽然答应了信清联合的请求,却迟迟不发援兵。
就在这种情况下,永禄七年(1564年)发生了竹中重治奇袭稻叶山城的恶性事件。
竹中半兵衞重治,本是美浓国菩提山城主,在诸多大大小小的豪族中,属于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小势力,但他和鼎鼎大名“西美浓三人众”之一的安藤氏结为姻亲,娶了安藤氏家督守就的女儿为妻,找到了强大的靠山。
斋藤龙兴暗弱无能,对麾下豪族的控制力逐日减弱,他的应对之策非常简单,抓住安藤守就的错处将其囚禁,希望杀鸡儆猴,恢复自己的威信。在得知岳父被囚以后,竹中重治秘密潜入稻叶山城,四处放火,引起骚动,然后趁乱救人。龙兴仓促间不及追查,竟然放弃了这座世代本城,逃往鹑饲。
因此事件,后世将竹中重治吹捧为百年难遇的智将、天才军师,但其实事件本身只暴露出斋藤龙兴的政治力和控制力低下,以及美浓豪族的离心离德而已。在救出安藤守就以后,竹中重治回归菩提山城,一方面联络周边豪族,防备龙兴大兴问罪之师,一方面上书请罪,隐居求存。如果此时龙兴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灭亡竹中氏,震慑安藤氏,大概威望会有所回升吧,但这家伙得以回归本城稻叶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竟然没有及时惩罚竹中、安藤等人。
于是,趁着竹中重治奇袭稻叶山城,美浓方乱作一团的机会,信长再次发兵进攻犬山城。此次,因为“米之五郎左”的努力,他拥有取胜的绝对自信。
丹羽五郎左衞门长秀,乃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重臣,因为长时期负责内政事务,故此人送外号为“米之五郎左”。可是这位“米之五郎左”并不仅仅会征收和调集粮米而已,他在外交、调略等方面的才能也均不可小觑。
在第二次进攻犬山城以前,信长先派长秀前去分化瓦解敌人。通过不懈的努力,长秀成功策反了敌方于久地城主中岛丰后守和黑田城主和田新助——这两座城砦乃是犬山城抵御信长进攻的门户,门户尽失,不久后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佐久间信盛等将又打破了附近的大道寺砦,织田信清眼看大势已去,被迫弃城逃往甲斐国去依附武田信玄。犬山城就这样被信长攻克了。
“京都的动乱”
解决了犬山城问题以后,信长再次整军北上,攻伐美浓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叫明智光秀的浪人突然来到了小牧山城中。
明智十兵衞光秀,据称本是斋藤道三的外甥,也就是说,他算是信长正室浓姬的表兄。明智氏本是美浓国豪族,在斋藤道三父子相争的时候拥护道三,最终道三在长良川畔被其子义龙打败,切腹而死,明智氏也受到牵连,城砦被攻克,领地被没收,于是明智光秀只得凄凄惶惶地逃出美浓国,做了浪人。
信长对于光秀的到来非常高兴,在他看来,这个穿着得体、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妻舅而已,更可能是自己攻打美浓国的向导和先锋官。然而,当信长询问光秀来意,问他是不是来投奔自己的时候,光秀却严肃地回答道:“在下乃是公方殿下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