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原合战”
十二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远江国滨松城西北方的三方原台地,武田、德川两军终于展开了激战。德川军本意是要紧紧咬住武田军的尾巴,好与三河、尾张诸城呈夹击之势,但家康没能识破这根本就是信玄设下的一个巧妙的圈套。
德川军登上三方原台地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的武田军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严阵以待本军的进攻。这时候再想转身逃走已经来不及了,阵列稍有混乱,对方就可能全军掩杀过来。家康没有办法,只好列开阵势,准备与天下劲旅的武田军拚个鱼死网破。
武田大军两万五千人,而德川、织田联军只有一万一千,就兵数来说完全落在了下风。战斗在下午四时左右展开,武田方的小山田信茂首先发起进攻,攻打德川军先锋大将石川数正。
小山田信茂所部“新众队”,乃是武田军中相当特殊的一支队伍,每个人都携带着一兜拳头大小的石头,临近敌阵,不放砲也不射箭,却以石头相抛掷。日本的弓是落后的单体长弓,射程近、精度差,而当时的铁砲也好不到哪里去,相比之下,这些练掼了的投石兵,竟然给石川数正所部造成了预想不到的沉重打击。
眼看己方阵列将要被乱石打散,石川数正只好朝前猛冲,想要一举歼灭小山田信茂队。一看敌人开始行动了,信玄立刻挥舞军扇(一种用作军事指挥的团扇或折扇),全军掩杀过去。只见到处都是“风林火山”的孙子四如之旗,瞬间就把德川军给冲垮了。
武田信玄信奉孙武的军事理论,把《孙子兵法》中“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这四句话写上自己的军旗,是为“孙子四如之旗”。大军动时,信玄本人往往在阵后坐着指挥,以取“不动如山”之意,所以信长闻听信玄上洛,才会惊呼说:“山终于动了吗?!”
且说三方原合战,乃是德川家康辉煌一生中的最大一次败仗,全军瞬间崩溃,士卒死伤惨重。织田信长派来的佐久间信盛一看形势不妙,立刻驳马先逃,倒是平手汎秀神情平静地对家康说:“我主数此次出征,三河殿下都派兵相助,现在三河殿下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且待我冲杀上前,掩护三河殿下撤退,让天下人都看看尾张武士的信义!”说着话,领军冲杀过去,随即就被汹涌而来的武田军给淹没了。
平手甚左衞门汎秀,乃是信长的老师平手政秀的第三个儿子,就此英勇战殁。
此外,长谷川桥介、佐胁藤八良之、山口飞驒守、加藤弥三郎四人本是信长的近侍,因为犯了过错而遭驱逐,他们暂时栖身于德川家中,希望建立战功,挽回名誉后能够复归,也都先后殁于是役。
德川家康在亲信的保护下,狼狈逃回滨松城,其世代家臣夏木吉信、铃木久三郎先后伪装成家康的样子以引开武田追兵,全都身首异处。传说家康还吓得拉了一裤裆稀屎,直到进入滨松城,喘息稍定,头脑才突然清醒过来。他命令打开城池四门,还派家老酒井忠次在城头擂鼓,玩了一招“空城计”。
武田军追杀德川败兵来到滨松城下,看到此情此景,不敢冒进,于是在信玄的指挥下继续汹涌向西,陆续攻下了德川方的野田等多座城池。然而德川家康并未彻底灭亡,也不肯投降,终究是信玄的一大心病,他因此不敢快速挺进洛中。
战斗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也即元龟四年(1573年)四月,壮志未酬的武田信玄终于迎来了他最后的日子。因为身染重病(据说是膈病也即胃癌),信玄主动提出与德川家康和谈,然后在回归甲斐国的途中病殁于信浓驹场,享年五十三岁。
《甲阳军鉴》中记载,信玄在病榻上对山县昌景说:“一定要把武田的旗帜插到濑田(在京都地区)去!”
信玄去世了,武田军陆续后撤归国,笼罩在信长和家康头顶的乌云瞬间一扫而空。长舒一口气的织田信长,下定决心要以最快速度解决畿内诸般问题——信玄虽死,东面还有上杉谦信,如果他也来搞一下什么“上洛”,自己又要陷入苦战了,只有先稳固京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可怜的足利义昭将军却并没能及时得到武田信玄退兵的消息,他受三方原大胜的鼓舞,终于决定要和信长正式翻脸了。
“将军“谋叛””
从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拥足利义昭进京开始,畿内政权就具有奇特的两重性,任何分封领土等重要文件,都会盖上义昭的“御下行”和信长的“御朱印”两方印章。然而实际上,前一方印章是空头的,后一方才具备实际效力。
况且,双方合作的蜜月期维持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因为义昭的轻举妄动,信长开始颁发文件来约束他的权力。永禄十三年(1570年)拟定了《五条书》(又称《殿中御掟》),信玄展开上洛之战前,又发出了《异见十七条》(又称《失政十七条》),其内容为指斥义昭的失德,说他不敬天皇、刻剥百姓,“贩夫走卒皆知公方之非”。
同时,信长还扛出空壳的天皇朝廷来制约和分流幕府的影响力,他修缮皇宫,贡献金银,装出一副对朝廷极端恭顺的态度。这是为了告诉天下人,真正有资格统治日本的并不仅仅是幕府将军,还有京都的天皇,幕府只是朝廷的一个执行机构,天下实权并非有史以来就掌控于幕府,当然更不会延续万年,一直捏在室町将军手里。
在这种情况下,足利义昭本人的处境比当年仰三好氏鼻息的兄长义辉好不了多少,他当然无法忍受,而要尝试暗中反抗了。在得知武田信玄离开甲斐,挥兵上洛的消息以后,义昭以为时机成熟,立刻磨刀霍霍,准备公开与信长决裂。
信长的目光一直盯在畿内,从未离开过二条城的傀儡将军,在洞悉了足利义昭的图谋后,他派日乘上人、岛田秀满和村井贞胜三人前往觐见义昭,要求他交出人质,并签署绝不刀兵相向的誓书。没能看清形势的义昭当然不肯乖乖就范。
元龟四年(1573年)二月,在义昭的唆使下,近江豪族山冈光净院景友、矶贝新右衞门等人纠集领地附近的一向一揆,在今坚田筑砦谋叛。信长急派柴田胜家、明智光秀、丹羽长秀、蜂屋赖隆四将率军征伐,水陆并进,于二十九日将叛乱镇压。几乎就在同时,京都附近出现了一首童谣:“应思父母养育恩,忍看暴雨摧落花”——“花”意为“花之御所”,乃是室町御所的俗称,代指幕府将军,这首童谣正是义昭不满信长专权的真实写照。
三月二十五日,得到武田军请和消息的信长离开岐阜,统率大军再度上洛。当他来到逢坂地方的时候,义昭的直属家臣细川藤孝和荒木信浓守村重前来会和,以向信长证明自己的忠诚心,信长立刻赏赐藤孝名品胁差(短刀),赏赐村重“乡义弘”的大刀。
细川藤孝乃是从逃出兴福寺一乘院的时候就跟随在义昭身边的老臣,连他都投靠信长了,众叛亲离的义昭将军还能支撑得下去吗?
四月三日,信长进入京都,领兵团团包围了二条城,足利义昭这才慌了手脚,匆忙请朝廷出面调解。信长冷笑着对朝廷敕使说:“我并无意进攻义昭将军,是将军先向我信长挥舞起刀剑的。我前此派人请求将军签署再不胡作妄为的誓书,将军执意不允,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产生。”
义昭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签署誓书,保证绝不再敢悖逆信长的旨意,织田军这才暂时退兵。
信长当然知道义昭并非真心降伏,稍有风吹草动,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会再冒出头来,但他不能不给朝廷一个面子,更不能不给自己涂抹更浓重的“无可奈何才以下犯上”的油彩。离开京都以后,信长行军迟缓,不肯即归岐阜,四月七日来到守山城,转头攻击鲶江城的老对手六角义贤之子右衞门督义治。因为据说附近的百济寺(在今滋贺县多贺町附近)暗中支持鲶江城,信长大怒,反正他烧佛寺也不是头一回了,于是在四月十一日放一把大火,将百济寺夷为平地。
留下佐久间信盛、蒲生贤秀、丹羽长秀、柴田胜家四将继续攻击鲶江城,信长继续缓缓地东归。五月二十二日,他进入佐和山城,随即命令在此地建造巨大的战船。这些战船长达七十米,宽十多米,有摇橹百具,箭楼无数——七月五日,战船建造完工,但前此谁也不知道信长要拿它来做些什么。
然而就在两天前的七月三日,以为信长已经回归岐阜,短时间内无法再上京都的足利义昭,果然又耐不住性子了。他命令伊势贞兴、三渊藤英守备二条城,还扛出朝廷公卿中纳言日野辉资、参议高仓永相等人坐镇,自己则潜往槙岛城,凭坚固守。消息很快报到佐和山城,于是信长就在大战船完工的翌日,乘风破浪横渡琵琶湖,于七月九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了二条城。义昭本来摆两尊公卿“菩萨”在二条,是想使信长投鼠忌器,不敢玩硬的,没想到织田大军一到,这两位公卿先自慌了,主动开城出降。
天皇朝廷本身也很清楚,不论谁是谁非,如今信长的实力要绝对大过义昭,如果忤逆信长,恐怕朝廷也迟早会沦落到义昭的下场,那又何必给那个看不清形势的将军陪葬呢?
“室町幕府的灭亡”
织田大军制压二条城后,立刻转向槙岛城。横在城前乃是汹涌的宇治川水,信长命令渡河作战,诸将却都望着滔滔江水,逡巡不敢冒进。信长大怒,一马当先冲下水去,诸将这才不敢落后,纷纷跟上。就此大军得渡,神速地攻克了坚固的槙岛城,捉住了足利义昭。
参加此役的有许多年轻人,后来都成为织田政权下赫赫有名的战将,包括:稻叶一铁子稻叶贞通、氏家卜全子氏家直通、不破光治子不破直光、丸毛长照子丸毛兼利、细川藤孝子细川忠兴、蒲生贤秀子蒲生赋秀、山冈景隆子山冈景宗,以及京极高次等等。
战后,信长把足利义昭年仅两岁的儿子捉来当了人质,而把义昭流放到河内国若江城,派木下秀吉严密看护。就这样,室町幕府灭亡了,信长真正迎来了自己的崭新时代!
不过义昭虽然已被流放,朝廷却并没有收回他“征夷大将军”的头衔,这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在朝廷想来,多少年的武家统治形成了惯例,似乎天下不可能没有“征夷大将军”,如果剥夺了义昭的头衔,又该将此头衔转给谁呢?当然,信长本是不二人选,但与别的战国大名不同,对于朝廷官职这种虚名,信长似乎并不热心,前此就多次推辞朝廷下赐的官位。如果一边剥夺了义昭“征夷大将军”的头衔,一边信长又不肯接受,朝廷可就糗大了。因此朝廷想要先听取信长的意见,得到他的承诺,然后再下旨撤职和封官。
可是信长对此并无丝毫表示,既不上奏朝廷请求剥夺义昭的官职,在朝廷主动示意以后,也一再地推辞不受。一方面,信长本人是重实际而不重虚名的,足利义昭已经权威丧尽,被自己流放了,那么就算他还挂着将军的头衔,又对自己有什么损害呢?另方面,信长想要建立一种崭新的不同于传统幕府统治的政治实体,在此之前先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的头衔,自己无疑会被那些条条框框给束缚住,很难再施行彻底的变革了。
关于信长推辞不受“征夷大将军”一职,此乃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织田军此次攻入京都,来势凶猛,并且为了威逼二条开城投降,放火焚烧了附近部分民居,引起京都百姓的恐慌。在京都所司代(负责京都治安的官员)村井贞胜的请求下,信长攻克槙岛城后就立刻回归京都,处理政事。
他所处理的第一件事,乃是任命村井贞胜担任“天下所司代”。虽然贞胜的职权范围并未扩大,仍然只负责京都一地的治安,但这一由信长亲自赐予的前所未闻的官职名,无异于向天下公告:以后的全日本(天下),不再由室町幕府统治,而要由他织田信长来统治。
第二件事是改元(变更年号)。按照中日两国的通例,国家逢有大事才可以改元,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出现了改朝换代这种天下震动的大事,不改元实在也说不过去。信长结束了室町幕府的统治,实际上就等于是改朝换代,因此他请求天皇下旨,重定年号。
其实早在讨伐足利义昭之前,信长就动过改元的念头,在他想来,如果自己能够说动朝廷改元,则威望定会上升,周边与自己为敌的势力都会气沮,自己所受的政治和军事压力就有可能减轻了。然而当时义昭还在京都二条城坐镇,他是名义上的武家最高领袖,信长的请求必须通过他才能上呈给朝廷。
信长的理由是:“元龟年号大不吉利,请求速改。”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本来是不会被采纳的,然而朝廷本就无权无势,巴不得有开空头支票的机会,好趁机大捞一笔呢,因此并不表示反对,只是提出要求来说:“按照惯例,新的年号由天皇拟定,择吉日披露。然而改元就必须举行祭祀仪式,花费甚多,请义昭卿速速献上。”
足利义昭正在和信长不对付,他又怎会自己掏腰包去满足信长的私欲呢?于是坚决顶着不办。等到义昭被流放,信长回到京都处理政务,第一件事情就是向朝廷献上改元所需的费用。
朝廷得钱,就好办事,于是当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信长回归京都还没几天,朝廷就商议改元,并征求信长的意见。信长在众多候选名称中择定了“天正”一词。天正出典于《老子》所说:“清净为天下正。”隐含着渴盼天下平稳、秩序安定的美好愿望。于是通告全国,废除旧年号“元龟”,改为“天正”。
元龟四年(1573年)就此变成了天正元年,这可以说是信长统一事业上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