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宗论在日本佛教史上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而对于认识织田信长的宗教政策,也不无裨益。信长没有禁止宗论,更没有抬出其它宗门甚至天主教来压制争斗的佛教徒,说明他的宗教政策是相对宽松的,也是相对自由的。他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而仅仅用强力应对比叡山延历寺、石山本愿寺等拥有武装、妨害其“天下布武”的佛教势力罢了。延历寺已化焦土,本愿寺朝不保夕,信长遂开始扶持对自己统治有益的佛教宗派。他是一个复杂的封建政治家,而非简单的宗教迫害者。
弗洛伊士对于信长的宗教观,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在这个日本男人眼中毫无神明可言,他认为自己就是神……信长聚集全国的神像与佛像,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崇拜这些偶像,而是要这些神佛崇拜他。他认为自己才是神,在他上面根本没有创造万物的神!”
如前文所述,安土城内的总见寺,就是弗洛伊士这种评判的最佳注脚。
“放逐重臣”
信长麾下诸将捷报频传的天正七年(1579年)过去后,历史又迈进了天正八年(1580年)。正月,播磨三木城被攻克,城主别所长治切腹自杀,三月,关东地区的战国大名北条氏政派来使者与信长联合,要求全力攻击已经日暮途穷的武田家。
北条氏和武田氏本来是结有盟约的,是谓甲、相同盟,然而北陆上杉氏的内乱,却使这种同盟关系彻底破裂了。且说上杉谦信笃信佛教真言宗,毕生没有娶妻,遗命将越后国守护之位传给养子上杉景胜,而将关东管领之职传给另一名养子上杉景虎。可是谦信的尸体还没有冷,这两个养子就为了抢班夺权而开始大打出手。
上杉景虎本名北条氏秀,乃是北条氏政的亲兄弟,他打不过景胜,就请求兄长氏政出兵相助。相模和越后两国间相隔千山万水,远水难救近火,于是氏政就致信距离较近的武田胜赖,请他率先出兵。上杉景胜闻讯大惊,急忙派使者前往甲府踯躅崎馆,以割地和奉纳大量金钱为条件,要胜赖站到自己一边来。
目光短浅的武田胜赖为了尽快恢复因长筱之战而日益衰退的势力,垂涎领土和金钱,就答应了景胜的要求。这样一来,他等于撕毁了甲、相同盟,反而与越后国上杉氏结盟。最终上杉景虎败死,景胜成为越后国主,北条氏政为此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派使者前往安土城联络信长,请求从东西两个方向夹击武田氏。
北条氏的使者来到安土城的第二个月,也即当年的闰三月,织田信长与石山本愿寺最终达成和睦协议。可是石山战争才刚结束,信长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内部秩序。八月中旬,他突然发给重臣佐久间信盛、正胜(信荣)父子一份责难书,内列的十九条目,大都用不容置辩的严厉语气,指责佐久间父子骄傲、懈怠和无能,决定给予严惩。主要内容如下——
以佐久间信盛为主将包围石山本愿寺足足五年,因为信盛的无能和怠惰,使得战争无法尽快结束。与此同时,明智光秀夺取丹波国,羽柴秀吉攻克了中国地区大片领土,柴田胜家即将平定加贺国,就连池田恒兴也亲自领兵攻克了花隈城,他们数人在织田家中的资格,比起佐久间信盛来都远远不如,为何所建功绩大过无数倍呢?是不是信盛仗着资格老,以为即便尸居素餐,织田家也会供养他一辈子呢?
前此命令信盛领兵增援德川家康,在三方原与武田信玄作战,平手汎秀等多名武将战死,而信盛却贪生怕死,早早逃回。这样胆怯的将领,织田家是不需要的!
其它抛弃尚武精神、沉溺于茶道、奉公不力或违法乱纪之事,不胜枚举。现将佐久间父子放逐,令其剃发出家,隐遁高野山中,仔细忏悔自己的罪过!
佐久间信盛接到这份文件,如同耳闻晴天霹雳。他想要为自己分辩,但信长主意已定,不容更改。很快,就由楠长韵、松井友闲、中野右兵衞三人押送佐久间父子前往纪伊国高野山。昔日不可一世的织田家宿老,现在光着头,脚穿草鞋,步履蹒跚地行进在渺无人烟的荒草野地中,此番情景也算颇为凄凉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数日后,信长又放逐了曾与佐久间信盛同为织田信秀托孤重臣的林秀贞,以及安藤守就父子和丹羽右近氏胜。一口气放逐那么多重臣,织田家中舆论立刻哗然。家臣们大多灰心丧气地认定,信长是认为这些人已无利用价值,因此将他们一脚踢开,大家深恐自己将来也有这样一日。但信长这样做,或许是为了激励家臣们努力工作,或许是在天下大定前,先排除掉织田家中不稳定的因素,扫尽怠惰之风,他对家臣们的看法、忧虑,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种骄横的态度,丝毫不计人类情感的雷霆手段,也最终导致了信长本能寺被围身死的悲剧。
“大阅兵”
第二年是天正九年(1581年)。二月二十八日,织田信长在京都举办了盛大的阅兵式(御马揃)。他在事前就严令部下,必须穿着设计精巧而且华丽的衣甲,以显示军容之盛。信长本人头戴唐冠【模仿我国唐宋时代乌纱帽形质的日本官帽,同样后插帽翅。】,外罩金纱的礼服——据说这是中国和印度帝王们所习惯穿着的高级织品——内穿蜀江锦的小袖(一种日式礼服),骑着经过精心装束的名马“大黑”。部属们也都为装饰而费尽心机,据说家臣山内一丰为此竟然连妻子千代的私房钱都花光了。
盛大的阅兵式哄动了京都内外,围观群众人山人海,无不欢呼赞叹。《信长公记》称此盛况“见物成群集,贵贱惊耳目”,在场观礼的公卿吉田兼见则在日记里写道:“规模极尽华丽雄伟,实非笔墨可以形容。”远在西线和毛利军对战的羽柴秀吉未能出席阅兵式,深为遗憾,写信向信长的近侍打听:“阅兵之事已略有耳闻,望能告知其详,以解渴怀。”
除羽柴秀吉外,泷川一益时在伊势,细川藤孝留在丹后,池田恒兴留在摄津,未能与会,其余织田家的重要将领,几乎都参加了这场阅兵式。队列是这样排布的——
第一队,由丹羽长秀统率摄津众、若狭众和西冈的革岛氏。第二队,由蜂屋赖隆统率河内众、和泉众和根来寺的大塚、佐野众。第三队,由明智光秀统率大和众和上山城众。第四队,由村井贞胜统率根来众和上山城众。这是第一批出场的部队。
其后,由织田信忠统率着织田氏一门众,包括织田信包、北畠信雄、神户信孝、津田信澄、织田长益(有乐斋),等等。第六队是公家(朝廷)众,包括近衞前久、正亲町中纳言季秀、乌丸中纳言光宣、日野中纳言辉资、高仓中纳言永孝,等等。朝廷官员,竟然参加信长的阅兵式,这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信长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无论百姓、武士,还是朝廷,都必须俯伏在他的脚下。
第七队为旧幕府的公方众,包括细川昭元、细川藤贤、伊势兵库头贞景、一色左京权大夫满信、小笠原长时,等等。第八队是信长的小姓和马迴众。第九队是柴田胜家的北陆军团,同列还有柴田胜丰、前田利家、金森长近、不破光治、原长赖等将。最后才轮到信长出场,带着亲信侍衞、参谋人员和御用僧侣,包括平井久左衞门、中野右兵衞、青地与右衞门、松井友闲、武井夕庵,等等。
信长统率着这支规模庞大的游行队伍,进入京都谒见天皇,然后三月五日又浩荡离开,再度引发围观百姓的惊叹。去年年底,柴田胜家已经彻底讨平加贺一揆,向信长献上若林长门、宇津吕丹波、岸田长德等一揆大将首级十九枚,他此次参加过阅兵式后,火速回归北陆地区,又很快击退上杉景胜,基本统一了能登国,并再次进献大量战利品。信长颇为满意,并随即派丹羽长秀谋杀了越中豪族石黑、伊藤、水卷等人,以防他们再生变乱。
消息传到播磨,羽柴秀吉坐不住了,为了和柴田胜家争功,他统率两万兵马,突入因幡国(今鸟取县东部),包围了鸟取城。鸟取城是由毛利军名将吉川式部少辅经家镇守的坚城,周围由海、河等多道天险围绕,易守难攻。秀吉仗着人马众多,故伎重施,把鸟取城团团围困起来。从六月一直围困到十月,鸟取城中食、水皆尽,士卒饥渴之下,竟然割取同伴的尸体来烤食。吉川经家、森下道与、奈佐日本介三将只得切腹自杀,以自己的首级换取城兵一条活路。
十月二十六日,为了救援遭到吉川元春攻击的伯耆国(今鸟取县西部)豪族南条勘兵衞元续和小鸭左衞门尉元清,羽柴秀吉出兵伯耆国羽衣石城。十一月,他与池田元助合兵南下,又平定了淡路岛。连番奋战,捷报频传,并且向安土城献上了大量战利品,“古今闻所未闻,上下耳目皆惊”,羽柴秀吉因此受到信长赞誉:“因幡国的鸟取是着名坚城,面对坚城、强敌,不顾自身安危,亲统大军,快速平定一国,此前代未闻之功也!”赏赐给秀吉十二种名品茶器。
当年八月,信长意犹未尽,又在安土城外搞了一次大阅兵,盛况毫不逊色于年初在京都的表演。
“武田氏的覆灭”
天正十年(1582年)正月,畿内大小诸侯都前往安土城觐见织田信长,恭贺新春,在他们行至总见寺、百百桥一带的时候,突然路旁石墙塌方,压伤了不少人。总见寺本是信长本人“神性”的代表,其附近发生的塌方,被认为是天下又将变乱的不祥之兆。
正月二十五日,信长下旨修葺伊势神宫。去年装修石清水八幡宫,信长一开始下拨了三百贯经费,后来增加到一千多贯,这次再度大兴土木,他毫不吝惜地直接拨发了三千贯,以向百姓们显示其富裕。
正月二十七日,纪州杂贺的铃木党、土桥党打了起来,据说是因为土桥若大夫平次曾杀死过铃木佐大夫重意的继父,重意要为父亲报仇。现在普遍认为,土桥平次是杂贺党反织田势力的首领,因此铃木氏之动兵是暗中受到信长挑唆和支持的。隐居鹭森的本愿寺显如出面调解无效,结果重意团团围住了土桥氏的居城。时隔不久,织田信长派一门众织田左兵衞佐信张领兵进入杂贺地区,协助铃木军将土桥一党彻底扫平。
二月一日,留镇岐阜城的织田信忠派人快马禀报安土:“武田氏重臣木曾义昌愿意归降,并送上其弟上松藏人义丰作为人质。”信长闻报,大喜若狂。他料到武田胜赖定要大起三军,杀向木曾地区问罪,于是也点集兵马,委任信忠为主将,准备开始大规模的甲、信攻略战。
木曾氏本是信浓国豪族,与村上、诹访、小笠原三家并称“信浓四大将”,后来臣服于武田信玄,信玄把女儿下嫁给义昌,付以镇守西境之重责。长筱之战后,武田胜赖的威望一落千丈,尤其在破弃甲、相同盟,以及被德川氏攻克坚城高天神而不往救援两件事上,更使家臣们离心离德。木曾义昌看到天下大势已经无法扭转,于是在神户(织田)信孝的努力下,主动投降了织田信长。
武田胜赖听说妹夫信昌叛变,极为恼怒,果然征集一万五千大军,离开新府——武田氏原来的主城在甲府踯躅崎馆,新府是胜赖新建的本城——气势汹汹,杀往信浓木曾口而来。然而他的速度快,信长的速度比他更快,胜赖还没赶到木曾口,侧翼的伊奈口就已经被织田军先锋泷川一益、河尻秀隆占据了,要隘泷泽砦、松尾城先后陷落。
侧翼被敌切断,武田大军被迫向后退去,一溃千里。织田方将领森长可本来受命进军木曾口,支援木曾信昌,赶到目的地一看,却不见一个敌人的踪影。织田军进入信州,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规模的抵抗来自高远城守将仁科盛信。仁科盛信是武田信玄的第五个儿子,过继给信浓国名门仁科家,据说他勇猛善战,并且为人公正平和,深受领民爱戴,当地遂有民谣,对比盛信和他的前任武田胜赖(胜赖在归宗前曾镇守过这一地区):“武田殿下贪于得,吾民岁取难为食,仁科殿下慈悲深,所获成山感大德。取彼身家延尔寿,我祈天道有其直!”
织田信忠派使者前往招降仁科盛信,反被砍了脑袋,只得挥师强攻,担任先锋的是森长可、团平八、毛利秀赖、河尻秀隆,以及降将小笠原信岭。杀至三月二日,终于攻入本丸,最后把仁科盛信及其麾下十八将包围在居馆内。当时信忠身穿金襴阵羽织,倚着一株梧桐树指挥战斗,正在此时,忽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铠甲,手提薙刀【当时一种长柄战刀,刃窄而薄,多为僧侣、女性使用。】冲杀出来,且战且呼:“我乃诹访(指武田方将领诹访胜右衞门)之妻,谁来与我一战!”竟然连杀七、八人,直冲到信忠身边,但终因身陷重围,最后以薙刀自刺己喉而死。
战况空前惨烈,直到森长可亲自攀登上屋,掀起顶板,命令铁砲手向内发射,仁科盛信自度终不得免,这才切腹,洒出肠子而死——时年仅二十六岁。据说后来盛信投肠之处,血痕久久不能灭尽;而信忠所倚的梧桐树,犹有刀痕纵横其上。
织田信忠杀入信浓国的同时,与武田氏仇深似海的德川家康也受命进攻骏河国。面对德川氏大军,继妹夫降敌以后,武田胜赖的姐夫穴山梅雪斋信君也在江尻城叛变。此外归降的大将还有朝比奈骏河守信置、依田源十郎信蕃等人。
武田信玄毕生最为得意的就是用人,所谓“人是城,人是石垣,人是堀”,然而曾经团结一心的牢固的武田氏家臣团,在胜赖的领导下,竟然纷纷举城投降,余者也大多弃城而逃回甲斐,这真是所谓的“众叛亲离”了。
武田胜赖逃回新府后,立刻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讨对策。新府肇建,设施不全,当然无法凭以固守,重臣真田昌幸主张退至上野国吾妻郡的岩柜城,老臣小山田信茂则主张守备天险岩殿山城,胜赖采纳了后者的建议。
于是信茂先回岩殿山城准备,胜赖则放弃新府,经韮崎、甲府,过笹子峠前往岩殿山。他前脚才离开,织田军就杀到了,放火将新府烧为一片白地,然后一路紧追。三月九日,在笹子峠麓,小山田信茂突然起了反心,夺回人质,并命令士兵用铁砲攻击胜赖所部。胜赖只得逃往日川溪谷,部下五百余人纷纷奔散。三月十一日,在泷川一益的猛追不舍下,武田胜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在天目山自杀,留下辞世句:“蒙胧之月被云遮蔽。云逐渐散开,终于月落西山。”其妻小田原氏的辞世句则是:“在晚春中渐次凋零,忧恨驻足于树梢花端。”
就这样,曾经纵横一时,天下皆惊的名门武田氏,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灭亡了,最终连西上野的真田昌幸和小幡信贞也倒戈投向织田方。四月二日,织田信长来到甲府,论功行赏,把甲斐国封给河尻秀隆,信浓国的高井、水内、更科、稙科四郡封给森长可,上野国和信浓国的佐久、小县两郡封给泷川一益,美浓国的岩村城给了国景春江,金山城给了森长定(兰丸)……他还把骏河一国赐予德川家康。然而织田信忠却对小山田信茂的背主逆行大感厌恶,命堀尾茂助吉晴将其斩首。
攻入甲斐国的时候,织田军还放火烧毁了供养武田胜赖遗体和窝藏六角义贤之子佐佐木二郎的惠林寺,寺中长老快川绍喜自投火中寂灭,临终口唱《碧岩录》中的偈子:“灭却心头火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