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府公子和知府夫人大驾光临嘉善之后,金多多一直过得比较痛苦。
当然王发财和李富贵也比较痛苦。
毕竟,每天早上一起来,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顶着厚厚脂粉、活像妖魔鬼怪的女人,任谁也不会愉快得起来。
“我都忘记你长什么样了。”李富贵一边喝着王发财送来的粥,一边对面前的金多多说。
王发财捏着黑米糕,连连点头:“金多多你别担心,我不会嫌弃你的,即使你长得再难看我还是可以接受的,没办法,因为除了我之外也没什么人会对你感兴趣了……”
金多多在桌子底下一记阴招,踢中他的膝盖,他痛得“啊”的一声惨叫出来,手中的黑米糕脱手飞出去。坐在王发财对面的于至善无法避免,被不偏不倚砸中额头。
金多多狠狠地瞪着王发财这个唯一知情人。
在她凶狠的目光下,王发财赶紧清清喉咙,说:“当然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金多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为吸引我的目光而努力,我心裏很欣慰……”
李富贵当作没听见,继续低头吃饭。
于至善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王发财一眼,也低头继续吃饭。
金多多狠狠剜了王发财一眼,再看看自己面前的粥,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已经三天了!三天来她寝食难安、站立不稳,几乎要抓狂了!
可能是火气太大,明明是九月的清爽天气了,可金多多还是觉得自己脸上闷热,快要长痱子了。
这怪不得她,无论谁脸上涂着三斤面粉,都会觉得像戴了个面具似的。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自我摧残下去了。
不就是一条小金鱼嘛!还给他不就完了!
至于这么摧残自己吗?
决心已下,金多多开口问:“这位于公子……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
王发财见于至善没有和她对话的勇气,便替他说:“于兄之前在礼部,现在被调到扬州。”
哦,看他年纪轻轻,估计是个小文官什么的,不足为虑。金多多清清嗓子,开始酝酿自己要说的话。
“他父亲是现在的扬州知府。”
太好了,听起来不是什么大官,凭自己那个京兆尹的爹,应该还是惹得起的。
金多多心花怒放,赶紧说:“原来是扬州知府的儿子啊,失敬失敬,其实是这样的,我前几天……”
“他的二婆,也就是外祖母的妹妹,是当今皇上的乳娘。”
皇上的身边人啊……要是这条裙带关系追究起来,说不定有点麻烦呢……不过一条小金鱼又怎么样?
“他的爷爷是前任大理寺卿。”王发财继续说。
前任大理寺卿……不就是出名铁面无私,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伟大人物吗?上次不是有个举人,因为在学生时期曾经偷过十文钱,他弹劾得那个举子当场被解除功名吗?
金多多努力回想本朝律令,到底偷一条小金鱼要不要下狱呢……
“话说回来,于兄,你是去年刚入仕的吧,我听说每个入仕的人,宫里都会御赐官印、官服、玉带、金鱼等东西?”
“是啊,我正在寻找的小金鱼,就是御赐的。”他说。
“这样啊……要是有人擅自拿走了皇上御赐的东西,那不就是……”
“死罪。”李富贵淡淡地说。
金多多跳起来。
“怎么了?”王发财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
“没……没事……”她赶紧坐下,心惊胆战,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于至善关切地问:“姑娘是不是很冷啊?”
“是啊,是有点冷,秋天终于到了啊……”金多多结结巴巴。
“也不一定是死罪啊,上次我记得皇后身边的太监藏了皇上的东西,结果被发现了,后来是怎么罚的?”王发财分明不怀好意。
李富贵叹了口气,说:“杖则一百,发配边疆充军……不过好像只打到四十几杖,那个太监就活活被打死了。”
金多多觉得屁股痛得要命,脸上冷汗直冒。
于至善关切地问:“姑娘是不是很热啊?”
“是啊,是有点热,秋,秋老虎还没过去啊……”她用手帕擦汗。
李富贵在旁边提醒说:“粉都被擦掉了。”
金多多赶紧跳起来,到自己的房间里补妆。
于至善问王发财:“我这几天在外听到传言,据说……你真的很喜欢这个金多多姑娘?”
王发财笑嘻嘻地说:“是啊。”
“嘉尚的姑娘,全部会心碎死的。”
王发财很烦恼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看着她,我自己都很心碎。”
金多多好不容易补好妆,听听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这才悄悄地探出头来。
刚一开门,她就吓了一大跳——李富贵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看着她。
“你……你干什么?站在这裏装门神啊?”她慌乱地问。
“要装也是你先装,看看自己的样子,整个一秦琼!”
“你就好看到哪里去?脸黑得跟尉迟敬德似的!”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着,互相怒目而视,活像一对门神。
“不理你了,我出去散散心。”金多多抬腿要走,李富贵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喂,问你件事。”
“什么?”
他眯起眼睛看她:“自从于至善来了之后,你整个人都不对劲……”
“是……是吗?”
“不是吗?”
她拍拍胸口,低声嘟囔:“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啊,可是我一看见他就心跳加速,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我……我一看见他就好紧张啊……”
李富贵抱起胳膊,看着她低头痛苦的样子。
“他一说话,我就忍不住觉得自己心裏很乱;听到他的家世,我就更难过,要是他家里不这么显赫就好了……要是,要是他是普通人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李富贵觉得心裏一阵难过,他叹了一口气,拍拍金多多的后脑勺,说:“傻瓜……我知道了。”
金多多抬头看他,迷惘地问:“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出来啊……”李富贵叹了一口气,说,“金多多……真不知道那个于至善好在哪里。”
“呃……”她茫然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忽然这样叹气的原因。
他靠在门框上,微微仰头看外面的天空,睫毛盖住了他的目光,显得有点黯淡。
虽然……虽然他没有王发财那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但是这一刻,金多多看着他的侧面,忽然觉得心口怦怦地跳乱了拍子。
她听到李富贵轻声说:“真有点……不甘心呢。”
“咦?”她更加莫名其妙。
他终于转头看她,那目光暗暗的,带着低落的情绪。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表情的金多多不由得微张嘴巴,站在那里愣住了。
他抬起手,揉揉她的头发,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啊?”金多多猛然抬头看着他,结结巴巴,“喜……喜欢谁?”
“于至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别抵赖了,你确实喜欢他……”他长长的叹息:“你看看你自己,每次看见他远远过来的身影,就一下子冲到房间里去,又紧张又害羞。还为了他浓妆艳抹,打扮成这样……金多多,你长得很漂亮,不要这样折腾自己了。”
“我不是……”
“我……”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说,“金多多,你是个好姑娘……这样吧,我帮你去向于至善说明,无论你在京城的家是怎么样的,我想如果我和王发财那个家伙一起做媒的话,于家还是会给我们面子的,到时候你嫁给他应该没问题……”
金多多彻底傻眼了,抓住他的袖子,说:“不是啊,李富贵,你听我解释……”
他又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拉下来,说:“金多多,放心吧。”
“我……我当然不放心啊!”因为被他这么一说,她根本就莫名其妙、不明就里、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啊!
“不过,这也是好事啦。”他说着,对她笑了笑,转身向王发财的院子走去,“因为,我真的忍受不了家里有个女鬼每天晃来晃去了。”
“不……不要啊……”金多多拔足就追,谁知脚下被门槛一绊,顿时瘫倒在地。
她伸出手臂,对着李富贵远去的身影,欲哭无泪:“不要……”
“不要!”
王发财与于至善异口同声,大吼出来。
喊完之后,两人看着面前的李富贵,面面相觑。
于至善突然大叫一声,悲恸地抱住王发财的肩膀,叫道:“王兄,我对不起你!我,我明知道自己这么有魅力,还要到这边来,引得金多多姑娘春心萌动,现在她移情别恋,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王兄……我会马上消失的,从此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
“于兄,你千万别这样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知道多多这个年纪的姑娘都是经不起诱惑的,可我却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把你带回了家中,却不知道我的冷淡安静和高傲冷漠已经使她腻烦了,而你却像一阵清新的春风,悄然拂动了她少女的情怀,让她怦然心动……如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说要惩罚的话,那就让老天来惩罚我吧,我什么都不怕……”
“楚大哥,你不要这样自责了,我们都是年少的人,初恋时的心情我不说你也知道,一旦对别人动心,无论男女,都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寻……而我这么轻易地俘获一个姑娘的心,这都是我的错……”
两人互相坦白心境,浑然忘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李富贵。
头上顶着大大一颗汗珠的李富贵,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旁提醒:“喂,两位……”
“啊?什么?”那两人转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默默擦去额头的汗:“不……没什么……就是关于金多多姑娘的事情……”
“这个……”
“那个……”
两人对望一眼,然后又开始了悲痛的表演:“王兄,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真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这么大……”
“于兄,不要自责了,都是我一向自视甚高,才使得她觉得自己被忽略,以至于寂寞出轨……”
“王兄……”
“于兄……”
李富贵默默转身,离开了。
“到底要怎么解释呢……李富贵这个白痴,居然误会我喜欢那个于至善……”
金多多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要如何对别人解释自己特别关注于至善的理由——毕竟,她可不想被大理寺卿四十板子活活打死啊!
可是,长期化浓妆扮僵尸,似乎还不如死了算了……
左思右想没出路,她揣上那条金鱼,狂奔出了家门,准备找个地方把金鱼丢掉,毁灭证据,一了百了。
“可是,几十两银子啊……”好心疼好心疼好心疼……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怀中的金鱼像是滚烫的,一直烫着她揣在怀中的手。
怎么办?
那么,去当铺当掉好了……但是,说不定很快就追查到自己的头上了。
要不,先砸扁了,然后当做金块卖出去吧!
主意打定,她蹲下去捡石头,忽然头顶上有人嘿嘿嘿地淫笑:“哟,姑娘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上哪儿会情郎呢?”
金多多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没好气,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一伙职业流氓。
“心情不好,离我远点!”她忘记了自己的脸上的妆,丢出一句就低头继续找石头。
那伙流氓装出一副受惊的样子,领头的阿银笑嘻嘻地凑上来:“哟,姑娘还挺烈啊,来,给大爷们笑一个!”
阿牛在旁边低声说:“老大,这个姑娘……似乎样子寒碜了点吧?”
“最近没什么生面孔,有一个就将就了……”
金多多顿时被点燃,站起来怒道:“谁寒碜了?谁将就?胡说八道!”
“这个声音……好像有点熟悉?”阿水被吓呆了。
“废话!就是你大姐我!”
“啊?大白天大姐你扮鬼干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啊?”
“对了大姐,我们刚好要去你那里。”
“又偷了山芋还是红薯?”
“不是,这次可是这个……”
“啊?不会吧?你们也太狠了!”
“还好,还好……”
她绕着他们的战利品走了一圈,问:“怎么好像还在喘气似的?”
“没有啊,明明已经死了,所以才决定到你那里去吃的!”
金多多翻翻白眼,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石头,狠狠砸下去。
周围的小流氓一片惊呼。
金多多抬头看他们,嫣然一笑:“确实死了,拖回去烤了吃掉吧。”
沿着滚滚浓烟和香气过来的王发财,看到呆立在院门口的李富贵,便上去打了个招呼,站在他的旁边等着蹭白食,一边说:“今天的红薯好像香得很异常啊。”
“不是红薯……”李富贵的眼都直了。
王发财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院子里,架起高大的木架子,大堆的劈柴燃起熊熊大火,在那火上,赫然是一整头巨大的动物在火中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尾随而来的于至善也被这个阵势吓到了。
“是羊吗?”
“不是吧,这么大,我想可能是牛。”
“可是牛的脖子怎么会这么长呢……”
“是马,是我们捡回来的一头马。”金多多抹着白石灰的脸上,被黑烟一熏,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简直可以直接上台唱包公。
她兴奋地跳着,说:“今天我请客,你们中饭晚饭就在这裏解决吧,我们吃烤马肉!大家使劲地吃吧,反正不花钱。”
“现在这个世道,连马都可以捡了吗?”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一顿饭吃得好生开心,从下午一直吃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一伙人又在院子里生起火堆,围着唱歌吃马肉。
其实马肉并不好吃,有点粗糙,而且众人都没有烤肉的经验技巧,马皮也没有剥就上火烤了,有的地方骨头都焦黑了,有的肉还半生不熟,难以入口。
唯一去过塞外的李富贵只好亲自上阵,卷起袖子,和于至善、阿银将马从火上拖下来,然后用刀子破开,把那匹马化整为零,又把肉割成块,穿在铁条上放火上烤。
他出力,王发财理所当然出钱,他转头吩咐福叔:“去买酒来,还有酱汁。”
一会儿就买来了,十来个人一边围着火堆吃烤肉,一边喝酒唱歌。李富贵戳戳那匹被烧得焦黑的大马的屁股,问:“金多多,这头马到底哪里来的?这个镇子上的马可不多啊。”
阿银喝得微醺,笑呵呵地上来邀功:“是啊,就是因为少见,所以……兄弟们就上前去玩了一下,谁知道这头马却受惊了,挣脱开缰绳,自己撞在旁边的石头上死了,我们想,反正大姐头是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吃烤肉的,所以就带过来找她了……”
“真的是自己撞死的吗?”李富贵怀疑地问。
王发财笑呵呵地一边烤肉,一边说:“管他呢,兄弟们做得好,不然今天大家怎么会这么开心?”
“对,以后只要看见马,就……就上前去调戏,一定要调戏到让马撞石自杀为止!”金多多举着酒杯,笑得东倒西歪。
“多多,你喝醉了吧?”王发财过去拍拍她的脸,“来,回房间睡觉去……”
“我怎么……怎么会醉呢?我哪里像醉了?不信我唱歌给你听……你要听什么歌?我有一条大鲤鱼我从来舍不得吃……”她激|情澎湃又投入地唱着,那些流氓个个拍手叫好:“好!大姐唱的就是好!”
金多多举着酒杯得意扬扬:“这个不算好,我,我唱得最好的还是这首哈……我有一头大肥猪我从来舍不得吃,每天晚上我陪着它一起睡草席,我抱着肥猪打滚滚我还和它亲亲,小猪猪你快点长大我要吃了你……”
被她声嘶力竭荒腔走板的歌声刺|激到了,李富贵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揪住她的衣领,把她往房间里拖。
“哎呀……我还没吃够,歌也还没唱完呢……”
李富贵劝她:“好,回房间去,我一个人听你唱好不好?”
“凭什么?凭什么只给你一个人听?我美妙的嗓音应该是全天下所有人共享的……”
李富贵强行把她按到屋子里去:“洗洗睡吧你……”
可对付酒醉女流氓,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李富贵这一番折腾,真叫人同情。他一边按着金多多的头给她洗了把脸,又按着她的肩拉她进房间,一边还要闪避金多多拳打脚踢的攻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真的把金多多拉到了卧室还把她推倒在床上,李富贵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我看,以后要是还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我就去专业伺候狂躁型精神病……我就不信那些人会比金多多难对付!”
就在他自言自语时,一时疏忽,被酒后力大无穷的金多多扯到了床上,他猝不及防,倒在床上,两人顿时纠缠在一起。
金多多一个翻身,把李富贵压在了身下,手肘撑在他的胸口,看着他嘿嘿傻笑:“李、李富贵……大姐头今天看你,那真叫越、越看越中意啊……”
被压在下面的李富贵,本来酒后微带粉红的脸,顿时腾一下子红得跟个苹果似的,他防备地抓牢自己胸前的衣襟,结结巴巴:“金多多,你……你要干吗……”
“干吗……你猜猜……”她带着女流氓的笑,趴在他身上,嘴裏还在无意识地唱着,“我抱着肥猪打滚滚我还和它亲亲,小猪猪你快点长大我要吃了你……”
“金多多……你撕我的衣服干吗!”
“不是你说……睡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