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的生活懒散又随意。
虽然,因为人生的变故,她以前养成的一大早去妙素观抢豆腐花的习惯已经不见了,但她是个十分有职业素养的美食家,每天三餐都很准时,定时定量,从不延误。
所以,在她日过三竿还不起床时,夜母觉得很奇怪,到她的门前望了望,但是想了想可能是病后身体虚弱,所以就又转身回去了。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发现夜莺还没出现,就觉得有点不妙了——在作息时间十分标准的女儿身上发生这种情况,以前……似乎也曾经有过一次。
所以她终于按捺不住了,跑到夜莺住的小楼前,看见了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孜孜,立即问:“莺儿呢?”
“小姐,小姐她……”孜孜终于忍耐不住,抓住她的手臂就哭了,“又离家出走了啦!”
“什么!这次的理由是什么?”
“小姐……小姐昨晚和我一起到老爷夫人的房前,听到你们在商量为了她而辞官的事情,小姐回来后,很久都没能入睡,她说,于至善是个好人,是她以前没有想周全,而且,她也不愿意老爷夫人为了她而做出这么大牺牲,所以她……她就……”
所以,她又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
“不过,我当然知道你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顺着京城到扬州的路去寻找我啦,像我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直奔京城近郊的尼姑庵,这边有两个年轻的姑子,以前是妙素观的,和她也是好友。自从妙素观开发出素斋,并且豆花在全城出名之后,她们就被分到这边的一座小庵堂中,看守着妙素观的几块种了黄豆的地。
现在是冬天,当然不需要种地,闲极无聊的小尼姑遇见当初天天来吃豆花的小姑娘,三个人投缘又契合,那两个姑子恨不得把她发展成自己人,天天混一起玩才好。
做完了早课,一个尼姑回家看爹娘去了,剩下一个了清和她坐在炕上闲聊:“说真的,当尼姑也不错啊,每天只需要做个早课,庙里的田地也有善男信女帮你种,香油钱给庙里留一半咱们自己留一半,逢年过节朝廷还赏赐僧袍,虽然光头是难看了点,但是我觉得你也挺适合戴帽子的……”
“但是,了清你不了解我对红烧肉和排骨汤的爱啊……”夜莺长叹一声。
“得了吧,你现在是年轻,二十岁之前吃什么都不胖,等到二十岁后,什么都不吃也会胖,到时候你基本也就告别荤菜了。”
“我宁可告别生命,也不会告别荤腥的。吃就是我活着的最大意义。”她趴在暖暖的炕上,软得就像一只猫,“对了,了空怎么回家了?”
“你真是舒服得都不知道日子了,明天是上元节啊,了空家人都在的,她是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才被施舍到庙里,其实她家很不错的哦,兄弟四人个个都开店的……哎,我跟你说啊,她四哥还没成亲,长得还不错,虽然你嫁出去希望渺茫吧,但是我们替你说说好话,也许……”
“算了,我对嫁人已经绝望了。”她深沉的说,依然趴在炕上一动不动。
“哎,别这么绝望嘛……”了清正安慰她,外面忽然传来喊声:“了清,住持叫你赶紧回去!”
了清赶紧从炕上跳下来,跑出去:“了悟师姐!”
“明天上元,有很多人会来观里上香的,肯定会缺人手,你赶紧回去,明天一天有得忙呢!”
“是,我马上就走。”她匆匆地应了,赶回屋内抄起自己的经书和念珠,打包了洗漱用品,对着夜莺说了一句“晚上你一个人自己小心点”,就匆匆跟着师姐离开了。
“还别说,真有点冷清呢……”
了清走后,夜莺一个人趴在炕上继续暖着身子,不肯挪动。
白天还不怎么样,晚上一到,天黑了下来,被竹林层层围住的小庵堂,周围竹影摇动的声音簌簌作响,松风呜呜,凄惨无比。
今日元宵,城里应该是处处花灯,热闹非凡,可这裏只有一灯如豆,照得四壁凄清。从窗外透进影影绰绰的竹影,四下里静无一人,她一个人心惊胆战。
想想这是正月十五,往年的现在,应该是自己和父母从哪家府邸里看戏回来,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吃着团圆饭,等到午夜时分,放鞭炮、烧火盆,一直要闹到天亮去。
“爹,娘……你们现在,是不是也在想我呢?”她缩在被窝里,喃喃地念叨着,眼眶不觉湿润了,“但愿,我这个不肖女走了之后,你们就能安稳过日子了,再也不会因为我这个女儿而觉得抬不起头,也不需要为了我而放弃爹爹的事业……”
她伏在枕上默默地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个东西,重重地撞在了门上。
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呼一声,飞快地钻到了被窝里。
过了许久,没有动静。
毕竟在嘉尚的小流氓群里受过训练,好歹也曾经是一镇的大姐头,夜莺在一开始的恐慌之后,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爬到窗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
只听得见凌乱的风过竹林的声音,除此之外毫无声响。
胆子大了点,她拔下门闩,紧紧握在手中,然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观察了一下外面。
一片昏黑中,无数松竹的树影在风中起伏,如同浪涛。
“没有人嘛……原来是自己吓自己。”她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却发现一个黑影倒在窗下,正在微微喘息。
她立即操起手中的门闩,戒备地朝着那个人高高举起,大喝一声:“谁?”
那黑影听到了她的声音,微微抬起头,在暗淡的夜色下凝望着她。
她紧了紧手中的门闩,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就在走到距那人不到三步远时,她忽然听到那个人轻声叫她:“金多多……”
“咚”的一声,她手中的门闩掉落在地上。
她站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那个黑影。
李富贵,怎么会是他?
把李富贵拖到房内一看,肩膀上深深一个口,背后长长一道伤。
她手忙脚乱地翻了清和了空的抽屉,居然找到一瓶跌打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撒上,然后找了件了空穿破的旧衣服,把他的伤口给包扎好。
天地可鉴,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绝对没有多朝他赤|裸的上身打量一眼——况且室内不敢开灯,她就算想看也看不清。
终于给他包扎好了,她扶着他趴下,把被子给他盖上,问:“怎么回事?是谁敢给齐王殿下砍这么两刀?”
他在黑暗中艰难地开口,慢慢地说:“我二叔。”
哦……二皇子,太子他弟,李富贵他叔。
“不过他也真会挑日子,今天可是元宵节啊……”夜莺感叹。
“今天是最好的动手时间,不是吗……”他因为受了重伤,气息不稳,说话断断续续的,“上元,所有皇亲国戚和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都要进宫朝贺……赶在今日,能把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一网打尽,而且,我也根本没想到……他居然敢在我向皇上拜贺时发难,在背后偷袭我……”
“他在皇上面前刺杀你,这么说……是真的谋反了?”
“其实是逼宫。”他纠正她。
“……还不是一样。”她说着,忽然想起来,赶紧又问,“你爹……太子殿下呢?”
“他卧病在床,并没有进宫,躲过了一劫……虽然京城已经被我二叔的兵马封锁,但我在逃到这边的途中已经安排好人手去保护父王了,他那边没事。”
“不过看起来,你可有事了……”她念叨着,因为不敢开灯,即使她坐在他的床边,即使离得这么近,可只有窗外朦蒙胧胧的光线,依然看不清他。所以她俯下身看着他,两个人贴得很近,几乎呼吸相闻。
李富贵失血过多,虚弱地靠在床上望着她,默然。
她看清楚他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并无什么异状,才轻声问:“那……我爹呢?”
“放心吧……你爹是外臣,没有进到内殿,应该没有被波及。”
她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么你呢?你怎么会跑到这裏来?”
“京城已经被二叔和他的近派控制,正在到处搜捕我……我好不容易带伤逃出城,却又在路上遇到过来搜寻的兵马,和我的亲兵失散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走走逃逃,就到了这裏,也不知为什么,你竟然会在这裏。”他喘息沉重,凝视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轮廓,轻声说,“我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是啊,你命真大,运气真好。”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运气可就不太好了,本来我难得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而且……都已经开始考虑出家的事情了。”
“出家?”他惊问。
“对啊,像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基本也就嫁不出去了,出家对我来说算个不错的选择,还可以结束我所有的烦恼……只是我还没有克服对鱼肉荤腥的挂念,所以还在挣扎中啊。”
“金多多你别开玩笑了吧……你像是能青灯古佛过一辈子的人吗?”他虚弱无力地嘲笑她,“无法想象你这样的小尼姑。”
“那是你想象力不够丰富。”
生死关头,两人仿佛忘却了过往所有的恩怨。
她抱膝坐在他的床边,想了想,又问:“对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李富贵似乎还真没想过这档子事,“既然二叔已经明着逼宫了,那么皇爷爷肯定会受胁迫,也许明天就满大街都是我的海捕文书了……说不定是指我谋逆、叛乱、企图弑君之类的……”
“不会吧……”
“身在皇家,哪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反正还是保命要紧吧。”
李富贵果然料事如神。
正月里,附近的村落里的市集热闹极了,金多多当然不可能不去凑这个热闹。
她把了清的僧衣穿上,又戴上僧帽,给自己搞了一个低调的尼姑造型。床上的李富贵见她揽镜左照右照,便出声说:“还不错,很清秀。”
她吓了一跳,回头瞪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受伤了吗?居然醒这么早?”
“伤口有点痛,所以无法入睡。”他低声说着,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虚弱而困倦,“你要出去吗?”
“嗯,今天京郊有集会,听说附近山村的人都到镇上赶集,可热闹了。”她说着,对着镜子把帽子使劲拉下,又把碎发都拢在帽子中,企图隐藏自己是假装尼姑这个事实。
见她完全不理会重伤的自己,依然想着待会儿出去逛市集,李富贵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那我也要走了……二叔应该正在搜捕我吧。”
“走吧,如果你走得了的话。”夜莺满不在乎地说,“早上我去打水的时候,看见旁边的村口就有一群士兵在搜寻,态度很蛮横的哦,拿着手中的枪往草丛里乱扎,我想象了一下,要是你躲在草丛里的话,估计现在身上已经有不少透明窟窿了。”
李富贵微微皱眉:“哦……”
他昨天流血过多,今天虚弱无比,没力气和她多说,便微微闭上了眼。
夜莺抓了两块干黄泥捏了捏,把手弄脏,然后往脸上抹了两把,把脸弄得蜡黄蜡黄的,然后把门啪一下带上了。
昨晚没怎么睡,现在伤病的困倦传来,虽然李富贵不想待在这裏,但也不由自主地趴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
动作牵动了伤口,后背与肩部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让他疼痛不已。他强撑着走到门口,想要开门出去。
门被反锁了,他拉了几下,发现根本无法推动,只好放弃了。
“不会是因爱生恨,所以准备去找人把我戳几个透明窟窿吧……”他笑着自言自语,乖乖地回到床上躺下,想了想,又喃喃着自我解嘲,“什么叫因爱生恨?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吧。”
伤痛交加,又渴又累,可怜的皇长孙齐王殿下,虽然在嘉尚的时候也受过金多多不少虐待,但这么痛苦的时候还真没经历过。他趴在床上,渴得嗓子冒烟,心裏突发奇想,不会是金多多为了报复自己抛弃了她,所以她要把自己活活困死在这裏吧?
“也难说,金多多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正自言自语着,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夜莺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啊?是这样的女人容易吗?”
李富贵转头一看,她手中提着两袋东西,怀里还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
他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出声。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她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他床上一倒,先把他拉起来,不由分说粗暴地扯掉他身上的绷带,痛得他差点崩溃:“喂,金多多……你要杀我能不能用比较干脆的办法?”
“不能!”她一口回绝,“我得先把你养活了,这样才能慢慢地折磨你!”
“用……用什么折磨?”被她扯得再度崩裂的伤口涌出了鲜血,让他不由得抓紧了身下的被褥,直吸冷气。
“当然是用这个了。”她说着,抓起手旁的一个瓶子,往他的伤口上倒去。这一下可真是狠毒又歹毒,单纯的疼痛顿时变成了又麻又痒又痛,仿佛千万只蚂蚁在他的骨髓里钻来钻去,他难受得只差一口血呕出来了,深深感觉到了死去活来的痛苦。
“感动吧?”女魔头一边往他的伤口撒药,一边碎碎念,“我千辛万苦出去替你买药我容易吗?要是被我爹发现了那不就完蛋了?要是被来抓你的人发觉了我岂不是更完蛋?我甘冒奇险,就为了替你弄这个药……”
“那个大夫有没有发觉?”
“没有啊,这边是乡下地方,哪个大夫会坐堂看病?我是找的集市上卖土方的大夫,说我们庵中养的大黄狗前几天跑太快撞到树上了,皮开肉绽,让他给我抓点药……”
“什么?”他顿时连自己的伤痛都忘记了,猛地一回头,“啊!”因为背部剧痛,又直挺挺地摔在了床上,他这下可真的气急败坏了,“金多多,你去找兽医拿这种烂药给我敷伤口?”
“要命你就给我安静点!”夜莺一身霸气地把他的后脑勺按住,塞进被褥里去,“今天我在市集上看见告示了,原本正月里头都是大赦犯人的,今年为了你,特地变成了缉捕文书!你果然料事如神呢,朝廷说你在皇上御驾之前发难,企图谋逆篡位,你现在是朝廷钦犯,无论什么人,提供线索就能享万户邑!还悬赏五万两黄金!折合银子五十万两啊!相当于一万座我们在嘉尚买的那个小院子、五百座纯福楼、二十万匹晚霞锦、五百万碗官燕、一千八百万斤鲈鱼,五亿斤白菜……”她说着,把药粉给他敷好了,又重新用干净的布包上,“我感觉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会……会好才怪!”虽然虎落平阳,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本朝皇长孙齐王殿下,如今居然被她从兽医那边拿了一坨医治大黄狗的药过来帮自己弄伤,这也太令人悲愤了!
只是实在没办法对抗面前这个强悍的女人,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地伏在床上,任由她将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层层包扎好,然后在他的背上打了个蝴蝶结,满意地拍拍手:“搞定。”
“……”他只想趴在床上就这样死掉算了。
“你就这样躺着别动,我先去把外面的粥端过来。”原来她早已在厨房里煮上粥了。
热腾腾的粥端过来,她吹了吹,感觉不太烫嘴之后,才示意他张嘴。
因为肩膀上的伤,他的手无法举起来,所以只能靠在那里,乖乖地张嘴接她递过来的粥。
味道并不太好,她的手艺一如既往的抱歉。
“别皱眉啊,虽然味道不太好,但裏面放的可是好东西哦,都说鲈鱼能生肌,可是我第一没有钱,第二就算有钱,这么大冬天也找不到这么贵重的鱼给你吃去,只好买了一尾乌鱼。不过这个乌鱼也是好东西啊,皮黏黏的,胶质很多,对受伤的人是最好的了……”
“不过我希望下次你煮鱼汤的时候,至少去个骨头。”他艰难地用舌头挑着鱼刺,含糊地说。
“吃什么补什么嘛,你不是骨折吗?多吃骨头能让骨头变硬,你不知道吗?”
“……补成鱼骨头还不如不补吧!”
夜莺瞪了他一眼,但自己也忍不住了笑了出来:“快点吃吧,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收拾一下,我们后天就走。”
“走?去哪儿?”李富贵诧异地问。
“我在集市遇到了空,她说住持派遣她去杭州清月庵,请主持的师姐过来妙素观,要赶三月三的水陆法会。妙素观这两年赚大发了,自己有车送到运河边,我和了空说了,悄悄的带我一同前去,到时候我们在扬州下了,跑回嘉尚去。”
“嗯……这样没问题吗?”
“我觉得……”她端详了一下他,然后打包票,“没问题!”
直到出发的那天,李富贵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先端详一下自己,才肯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