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什么我要扮成个尼姑?”李富贵穿着夜莺匆匆改出来的明显不合身的僧袍,表情复杂。
“废话,难道我们两个尼姑带着你一个男人走?而且现在二皇子下了海捕文书在追杀你,你当然要打扮成女人才容易掩人耳目啊!”她端详着他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挺漂亮嘛,我看很合适。”
“打扮成女人我认了,反正当年张良也扮过,可是……”他一脸宁死不屈的凛然气质,盯着她手中的那两个大包子,“要我把这两个包子贴在胸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其实我吧,主要还是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这一路上天气比较冷啊,你把这个包子贴胸前会很暖和的,真的……”
“我宁可有尊严地去死,也不要贴着包子活下去!”
“你就得了吧,前天你还敷着兽医开给大黄狗的药呢,你现在身体恢复了一点就要尊严了?”
“不许你再提这件事!”他欲哭无泪。
夜莺得意地露出笑容:“乖啊,那就把包子塞上,这个可是香菇包哦,香香的软软的……”
“金多多!我真是从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女人!”
总而言之,齐王殿下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死都不愿意接受夜莺那个猥琐的建议,夜莺只好把他的头发胡子拾掇拾掇,吩咐他说话走路都要小心,然后给他穿上僧袍,戴上僧帽。
刚刚搞定,那边了空已经到了,骡车前栓着两头高大温顺的骡子,他们三人加上赶车的老师傅,那两头骡子稍微有点吃力,不过虽然慢是慢了点,看来还扛得住。
一路晃晃悠悠,顺着长满冬小麦的田地慢慢走着。
前几天的雪,给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雪下又有青青的麦苗透出来,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白中透青,大地就像一块白玉,透着那么一丝绿意,头上是湛蓝的天空,白绿蓝三色交映,虽然晨风寒冷,但整个天地都使人觉得心旷神怡。
李富贵透过漏风的车壁,望着面前的辽阔大地,广袤苍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许久没有呼出来。
而了空和夜莺都是女孩子,则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夜姑娘,他就是和你一起逃婚的人?”
“是啊,我爹不肯答应我们成亲,所以只好我们相携逃走了。”
“他好像气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嗯,他半夜翻墙和我一起逃婚时,从墙上摔了下来,又被我家的狗咬伤了,所以现在真是重病缠身啊。”夜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那你们准备逃婚之后,到哪里去呢?”
“去扬州啊!传说那里是花柳繁华之地,丝竹管弦之所,我想我们在那边住下之后,一定可以过得很开心的。”
“虽然如此,不过……”了空看看李富贵,悄悄地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据说扬州是美女聚集地啊,你意中人长得这么好看,一定要好好看着他才行!”
“他才不好看呢……”夜莺回头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自己见过的楚聿修比他好看多了,但一眼看见他衬在晨曦中的面容,在朝阳淡红的天空之下,他的侧面轮廓就像最优美的山水起伏,那线条的魅力,让她几乎移不开眼睛,只能看着灿烂辉煌的朝霞给他镀上一层耀眼的金红色光芒,夺魄勾魂。
这么一看的话……他似乎真的,并不比那个四处勾魂的楚聿修差呢……
“不过就算好看……他也没有钱啊。”
“哎呀,有情饮水饱啦。”了空笑嘻嘻地说。
“你真的是出家人吗?”
“是,可我是二八年华的出家人啊!”
下午时分,骡车到了大运河边。
了空过去雇船,夜莺扶着还未痊愈的李富贵下了车,两人慢慢走过去。
运河边,早已有三三两两的兵丁在巡视查看,肯定是来搜捕李富贵的。
“低头,别露出异常神情。”她低声说着,带着他在码头的人群中穿行,走到了空雇来的船前。
了空和船老大正在讨价还价,夜莺扶着李富贵上了跳板,往船上走去。
旁边正在检查的两个士兵,一看见这边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小尼姑,顿时眉开眼笑,跟着他们上了跳板,问:“三位师太上哪儿去啊?”
李富贵赶紧低头,夜莺立即往他面前挡了挡。
了空把包袱中押了妙素观印记的信封给他们看:“阿弥陀佛,今年三月三蔽庵有一场大佛法会,因为缺少一位镇压内殿的法师,所以小僧奉师父之命,前往杭州清月庵,请师伯无色大师前来助阵。”
“哦……就你们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尼姑上路?”士兵一边说着,一边就往李富贵那边靠,“尤其这位师太,你长得如花似玉,形容娇怯,我看这一路上,没人照应会不会……”
夜莺目瞪口呆——有没搞错!放着好好的两个正宗的纯种的绝对的女人没兴趣,专门跑去调戏李富贵干吗!他……他不就是长得五官清秀了点嘛!不就是看起来柔弱了点嘛!
眼见那人的手已经伸到李富贵的脸颊边了,夜莺立即一个箭步挡在李富贵面前,做了个标准的稽首:“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不必担心,出家人不论年纪老幼,都不过一件尘世臭皮囊,内里全是脓血骷髅,待时候一到,便为蛆虫尸解,有何可恋?”
臭皮囊、脓血、骷髅、蛆虫,最后还尸解……
那人顿时被说得兴致全无,悻悻地收回手。
旁边的士兵比较老成稳重,指指李富贵问:“这位师太怎么一脸病容?你们庵里怎么让身染重病的人长途跋涉?”
“阿弥陀佛,施主你有所不知。”夜莺又赶紧说,“这是我师姐,法名了得,她家本在距此处五六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因为身体不好,在庵中住着也不是办法,正逢我们要去杭州,就打算顺便送她回家的。”
那两人端详着李富贵,比较老成的那个忽然问另一个:“你觉不觉得她有点面熟?”
夜莺心口猛地一跳,知道这下情况不妙,暗地里伸手,从袖子下牵住了李富贵的手。
李富贵的掌心也有些微冷汗渗了出来。
那个士兵打量着低头的李富贵,自言自语:“是啊,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啊!我想起来了!”
李富贵的手猛地一紧,随即松开夜莺的手。
夜莺看见一抹杀气在他的眼中一闪即逝,顿时后背的冷汗哗地一下冒了出来。
他现在身受重伤,即使能够干掉面前这两个肉脚士兵,可问题是,码头上那么多的士兵蜂拥而来怎么办?引发了骚动之后,他们又要如何逃脱?
正在李富贵蓄势待发时,那个士兵的脸,忽然红了:“哎呀……你怎么知道……我的梦中情人是太子妃?”
那个老成的士兵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当年太子妃前往大相国寺降香,你和我一起把守寺院后花园的偏门,太子妃降香后闲庭信步,你当时看了她一眼,那小身板就跟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后来还神情恍惚了好几天!”
“哎呀,真……真不好意思。”那个士兵抓抓头,笑道。
李富贵的脸都青了,夜莺松了一口气,暗暗好笑地朝他递了个“你看,人家暗恋你娘”的眼神。
李富贵瞪了她一眼,但绷紧的身子终于还是松懈下来了。
“太子妃我看你是不用想了,而且人家比你的年纪起码大一轮,我看……”老成士兵一指李富贵,“让这位小师太为你还俗,说不定还希望大点。”
那人望着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李富贵,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哎,师太,在下李甲,在京城防衞司做兵丁,出身清白,相貌端正,家有良田三亩,房屋一间……”
有没搞错啊!她在京城晃了这么久,找个男人还那么辛苦,这个李富贵扮成女人才多久,就有人向他求婚了?
太没天理了!
“其实她得的是痨病,时日不久了,回家等死呢。”郁闷的夜莺冷冷打断那人的话。
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那人顿时愣了:“啊?”
“是啊,你没看她已经半死不活的模样了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位施主你们最好不要太靠近,这个病,传上了可就治不好了,我们出家人是不怕往生极乐的,你们呢?”
那两人顿时后退了三步:“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不然什么病能让人病得话也说不出来,腰也直不起来,连身材都……”她在胸前画了个弧线,神秘兮兮地说,“当年她也是身材玲珑有致的一个绝代佳人啊,是我们妙素观的活招牌!可现在呢?病得成了搓衣板,胸部都没了!”
“太可怜了……”他们看着李富贵极具说服力的平胸,不约而同地喃喃道。
“而且,走路都要人扶的,见风就倒!每天咳到半夜三更!稍事休息,四更半又开始咳!一堆一堆的浓痰绿痰往外吐啊!吃了饭一咳就吐!吐了再吃!吃了再吐……”
“三位师太,请走好,让红颜薄命的这位保重身体啊……”他们落荒而逃,飞身上岸,朝他们挥手。
艄公打个唿哨,水手开始划桨,船徐徐离岸。
脱离险境,夜莺转头看着李富贵,两人一起靠在船舷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了空到裏面打坐去了,剩下他们两人靠在船舷上,看着两岸青山与田地缓缓后移,水面如碧绿琉璃,船在水上滑过,无比平稳。
“你看,不用包子是正确的吧?”李富贵慢悠悠地说,“我本来就长得这么好看了,身材再好一点,所有的色狼都会衝着我来了。”
“色狼衝着你去,我会帮你化解的啊,担心什么!”夜莺翻个白眼。
李富贵不由得笑了出来:“是是是,还请你多多保护我。”
“废话,就你现在这个样儿,不是我保护你,还能是谁啊?”她拍拍自己单薄的肩膀,“来,依靠我吧!”
李富贵满脸黑线,只好靠在船舷上不说话了。
她见他沉默,便凑近一点,问:“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没有……那个兽医的药很管用。”他低声说。
“当然有用啦,药方是我给他说的,他只是配药而已。”她笑意盈盈,得意扬扬,“接骨木血竭蒲公英……这药方可是我家的祖传秘方哦。”
“难道你家祖上是行医的?”
“对啊,我外婆娘家是兽医。”
“……这还不是一样!”他差点崩溃了。
夜莺笑得肩膀抖动,趴在船舷上直不起腰来。
李富贵无奈地倚在船板上看着她。
严冬的阳光下,水面无比平静,随着船的行进,河面上有一缕缕细小的水纹荡漾开来。波光粼粼,将淡淡的阳光反照在她的面颊上,她的面容也因为这不停闪动的波光,忽然有了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神采。在这一刹那,李富贵凝视着她,忽然觉得心裏有个地方在微微颤动。
而她在天光水色之间回过头,微笑着看他:“李富贵,我一直啊,都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他恍惚的问。
“就是……你为什么一开始对我说,你叫李富贵呢?”
“……你还不是说自己叫金多多。”他自言自语。
“哎呀,那是因为我一听就知道你这个是假名嘛,所以我当然也没必要告诉你自己的真名了。”
“你就别找借口了……”他靠在船沿上,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低声说,“其实,我有很多名字,皇爷爷十分迷信,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在梦里或者占卜时得了什么吉兆,就传令给我和父亲改名字。我想想看……”
他点着手指头,一一回想:“我用过的名字有重嘉、圣徵、景祐、庄宁、祯熙……不过这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我的正式名字是李元初。”
夜莺满脸黑线:“那确实还不如叫李富贵呢。”
“李富贵,其实也是我的名字。”他叹了口气,说,“我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生下的孩子也多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我本来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只有我活了下来。所以我娘就带着我去寺庙祈福,请德高望重的空远大师给我取名,空远大师说,生在皇家,既富且贵,就叫富贵吧……”
“摊上这名字……有点不幸呢。”夜莺自言自语。
“我觉得还好……因为他给我夭折的哥哥取名叫狗蛋,据说为了贱名好养活……不过没成功,所以干脆叫我富贵了。”
“……”她默然许久,诚恳地说,“这么一比较的话,我忽然觉得,富贵这名字还不错。”
“是啊。”他笑了笑,“世上事,再不好,比较一下也能变好。”
“比如说,虽然你现在这么凄惨,但毕竟你还逃回一条命,是吗?”她支着下巴,望着底下潺潺的流水,轻声问,“那么,李富贵,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怎么办……”他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低声说,“不知道。”
“现在二皇子控制了朝廷,你已经成了朝廷下文书海捕的钦犯,你爹虽然逃得一条命,但是重病缠身也无作为,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没有。”他沉默道。
“我就知道……”她自言自语。
“朝堂险恶,政治本来就是覆雨翻云、波谲云诡的世界,我能在这场大变中捡回这条命已经是侥幸了……看来这辈子,只能躲在穷乡僻壤苟且偷生了。”他神色黯淡,低低地说,“也没什么,成王败寇,我不能像二皇叔那样对自己的亲人痛下毒手,那就只能败退他乡,隐姓埋名了此一生。”
“嗯……我听说你很久以前就被封为齐王,山东齐鲁一带都是你的封地嘛,我想你在那边是不是有藏些钱在那里?”
“我虽然是齐王,但是根本没去过那里……怎么可能在那里藏钱呢?”
“那么,你这次逃出来,有没有带点钱财之类的……”
“我被你捡到的时候,身上有钱吗?”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折不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根根本本……”
“一文钱也没有。”
夜莺都快飙泪了:“你,你当初逃婚的时候,还记得带一打银票呢!”
“当初是有准备的,这次是被突然袭击,谁会上元节去宫里朝贺的时候身上带银票啊?”他想了想,摸出身上一条小金鱼,“如果你不担心被顺藤摸瓜抓到的话,这个你拿去吧,当作我对你的谢礼。”
她拿过来一看,和当初于至善那条形制差不多,不过上面镶嵌了一对鸽血红宝石做鱼眼,鱼肚子上写着“齐王府”三个字。
“……窝藏钦犯是不是会被杀头啊?”她捧着这条小金鱼,看着上面那对鲜红欲滴的宝石,觉得那就是自己快要滴下来的血泪。
“那么,金多多你这回带钱了吗?”
“我是带着一身伤痕离家的,虽然有点钱但是也都补贴给了空和了清了,毕竟不能在人家庵里白吃白住啊!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
“所以……我们现在又是……”
“两个穷光蛋,身无分文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