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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这是宋人辛稼轩的词,向被视为歌咏元夕的绝唱,然要用来描摹天启三十年的元宵之夜却未免有不足之嫌,倒是流传于市井之中的两句歪诗更传神些:画工方恨颜色少,骚人又叹语辞穷——眼前有景道不出真真是令人苦恼呢。至于那些感叹“卅年之后不看灯”的则完全是在化用“五岳归来不看山”了。
当夜的千种缤纷、万般绚烂中,宁王操办的花车巡游无疑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当中更有几个人打破了众口难调、各花入各眼的局限,赢得了交口一致的称赞,安王元信便是其中之一。
元信引起轰动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百姓对深宫禁苑中的人、事向来怀有浓厚的兴致,愈是不得见闻愈是想一探究竟,平素里道听途说、望风捕影来的消息都足够他们私下里煞有介事地谈论不休,如今有真实的皇子可看,哪个不是趋之若鹜?及至见了安王本人的英姿,猎奇之心可就都化作了惊叹和仰慕,尤其是一些年轻女子,不知被龙马为驾的战车闪花了眼,还是被金甲银枪的二郎神夺去了魂,多有一见之下失了矜持,露出怦然娇羞之态的,更有一些胆大的随车移动脚步,一路追看下去,竟是任你诸般精彩,她眼中唯有此车此人而已了!
城楼上赏灯的人居高临下,对这一幕都看得分明,有人便笑,说可惜姑娘们手中没有果子,不然安王今夜必能满载而归了——据说西晋潘安貌美,每每外出,总有妇人往其车驾上投掷果物以表爱慕,故有“掷果盈车”之说——嘉德帝也听到了这话,摇头,“好皮相可算不得七尺男儿的荣耀!不过,”话锋一转,他笑对了仁慧皇后,“看我们安王今朝这一亮相,倒是不辱皇家的颜面,皇后觉着呢?”
“陛下都已首肯了,臣妾焉有异议?”仁慧皇后在座中含笑欠身,“不过,”她亦有转折,“臣妾以为今夜能得百姓称颂却不全是安王之功。”
嘉德帝闻言挑眉,继而朗笑,“皇后说的是。来人!”金口一启,命人与宁王斟酒。
宁王正与宣王等人说话,被人提醒了才知皇上欲把酒为他庆功,忙倾身下拜,道儿臣不过是在尽人子的本分,能为父皇、母后省些操劳已觉心中安慰,不敢再居功。
他语辞一如素常的平稳简洁,赤诚敬谨却是望之可知,嘉德帝甚是满意,点头道,“皇后总说你谦谨无私,父皇看果真……”说到这儿忽停下来,望了另一边——几位公主的聚坐处,元沁正带了潇、漓两位小公主离席,一面还在招呼元湘快着点儿,看样子是要一起往楼栏杆那儿去。
嘉德帝语声一停,次席的云贵妃便觉出有异,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微微作色,“沁儿,你闹着姊妹们要做什么去?!”
元沁被叫住了,很有些不情愿,“赏灯么,我还能做什么去?”一看嘉德帝也在望着她,小眉头更是往一处攒,众人都以为她又要有什么犯浑的言语了,谁知她停了停,却是蹲身行礼,口中一板一眼地道,“父皇,我是看您在跟王兄说话,怕我们笑闹声儿一不小心高了,搅扰到你们,故而才想着避一避的。父皇您要是有话要吩咐我,那就请说吧,我不出去了,凭什么样的花车都由它去好了。”
“哦?”嘉德帝似听出了兴致,“真心话?”
“自然!”
元沁答得嘴硬,神情可是泄了底:面上对嘉德帝强笑,眼神儿却忍不住偷瞄向楼外,懊恼、着急、不甘全都写着了,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众人见此忍俊不禁,一个个都去看嘉德帝。
嘉德帝先是侧顾了仁慧皇后、云贵妃,“沁儿这是欲擒故纵?”皇后莞尔,云贵妃只是赔笑,嘉德帝复对了元沁,状极认真地点评,“沁儿,你这火候可差些:设的圈套都叫人看出来了,还如何叫人如你的愿?”一看元沁红了脸要争辩,从善如流地改口,“父皇说错了?那好,就算父皇冤枉你了!既如此,那就过来坐下吧、不必怕搅扰:我和你王兄的话回宫再说、到朝堂上再说都使得,不急这一时。今夜你们就像父皇说的,全不必拘泥规矩,就如普通人家的子女一般陪父母共享天伦、其乐融融地过个节好了,来……”
“父皇!”元沁跺脚了,旁观的人见此都露出“这才对嘛”的神气:惯会撒赖使横的公主还是别突然间通情达理的好,不然实在叫人难以适从。
元沁跺脚直说嘉德帝欺负她,嘉德帝却道父皇是在揣测着你的心意行事,如何能说欺负你?——嘉德帝的样子看起来是安心要为难为难元沁了,还是仁慧皇后看不过,又见元湘在众人后头朝她直打手势,遂含笑开口,“沁儿,还不跟你父皇说实话?”
“母后,就是观音的花车快到了。”元沁总算是得了救兵,立时转向皇后,可怜不见、眼巴巴地望着她,等着她救人救到底。
大多人一听她这话就明白了,嘉德帝却称奇,道沁儿何时如此崇敬菩萨了?皇后遂说了观音是由谁扮的,嘉德帝恍然,正点头,元沁却道,“父皇,我可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教习就急着给她助阵,而是,而是觉着有人对她有成见,总是挑她的不是,故而我要亲眼去看看、去听听,免得过后又听说她有什么错!”
她“而是”之后的两句转得突兀,可谓话中有话,尤其是忽然盯向某处的眼神儿,摆明是不满寻衅的,众人不由得都望她所望。众目睽睽下,被望着的人一脸无辜,“沁儿你这话是冲我来的?”
太子元成看样子是正要往外走——大约就是他忽然起身才被元沁看见了,他今夜自请为父母兄弟照顾酒茶馔果,里出外进的极是勤恳,众人却一时想不到他怎么惹到了元沁。元俭知道一些根由,见此要打圆场,元成却不劳旁人费心,自对元沁道,“沁儿,你这话可是令王兄辩无可辩!”说罢向嘉德帝、皇后请命,说要暂时失陪,也去恭候观音的车驾,免得被人觉得他真对谁有成见。
这时候各人都想起了此前的一些传言,明白元沁是在替她的教习抱不平,而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在帝、后面前背这个恶名,那么他们这些旁观者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有反应快的就赶紧借着话头说起了花灯焰火来,恰在这时,城楼外的喧闹人声忽然沉寂下去,一阵悠远清越的佛音梵唱传来,元沁听到了,什么话都不说了,拧身奔向楼栏处,元成向帝、后行了礼,慢悠悠跟在了她后头,元俭略迟疑,也向帝、后告了失陪,跟着出去了,一时间不少妃嫔都停了笑谈,全集中了精神望向外头。嘉德帝若有所思,“沁儿的欲擒故纵‘擒’的不怎么样,这为人作嫁衣倒是‘作’的恰到好处。”
皇后不解望他,嘉德帝轻声,“不觉得正中太子下怀?”皇后看看那个置身公主们中间扶栏外望的身影,心领神会,低声和嘉德帝说起些事情,云贵妃见此知趣地去和柔妃说话了——帝、后都未介意元沁的任性,她也就放心了,尽管莫名觉得帝、后此时的举动有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对于太子而言。
元沁出来的恰是时候,德琳、确切些该说是观音、观音所乘的花车正从街路尽头现身——那辆车最出奇之处在于既无骡马驾辕亦无役夫扛抬,却能慢慢前行,加之外形是一朵接地而生的巨大的莲花,看起来就像在无风而飘、无水自流,原本沉寂下去的人群中瞬间响起惊呼,“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一个个激动得仿若要奔走相告了。
元沁她们见此都有些好笑:她们早知道纱幔垂遮的车腹里藏得有推动车轮的人,自然不觉得稀奇,只是随着车驾越来越近,逐渐能看清车上人的形貌,尽管宫中合练的时候已看过多次,元沁还是不由自主“呀”了一声,元湘听见了,偏头睨她,“你‘呀’什么?”元沁喃喃,“观音果真不需靠金装。”
元湘闻言轻嗤了一声,“这下你还想不想换人了?”
元湘这话有个缘故:当日里皇后娘娘亲指德琳为观音,元沁还挺兴头的,过后、尤其在看了桂尚服为各路神仙预备的服饰以后,她却生出悔意,依她的话说,这观音在盛唐以前皆为男相,即便转了女身,也只能算是中年美妇,要她青春正好的教习来扮中年美妇,怎么说都有些委屈吧?再从装扮上看,那几位教习无不是衣饰华美,钗环明丽,就连织女都是锦衣飘绶,而德琳却只有一袭素袍一顶冠,从哪儿能显出她的光彩来?
她替德琳不值,少不得跟元湘嘀咕,要元湘跟她一块儿去找皇后娘娘,想换个人扮观音。元湘不想仁慧皇后为这样的事伤神,故而极力打消她的念头,说你怎么还小孩子似的、以为看起来斑斓夺目的就是好?那观音是什么地位、那些仙子神女又是什么地位?你怎么连轻重都分不出了?末了说你要就是不如心,那就让徐教习和杜教习换换,让杜教习扮百花仙子好了,结果换来元沁的白眼,说你当我的教习是会夺人之美的?
勉为其难听了元湘的,不再想着换人,可元沁还是不甘心,过后到底是去找桂尚服,把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话搬了出来,桂尚服只有九个字,“公主,观音不需靠金装。”
元沁在所有的命妇、内官甚至是贵为皇帝、太子的父兄面前都敢无理搅三分,对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命妇却怀着些敬畏,见她毫不通融,且又忙得团团转,也不敢再罗唣,只得怏怏地回去了。
元沁一直以为桂尚服说这话只是为了推拒她,直至今夜今时才感叹桂尚服竟是有先见之明——莲花车上,花心处是莲瓣层层堆生而成的莲台,德琳端坐其上,一手持净瓶,一手结法印,修眉半敛,仿似勘破因果而无嗔怨,慧目微垂,恰如洞悉善恶犹怀慈悲,那般雍容安稳的神气下,竟让人浑然忘了她的年纪、容颜,只想着这是观音,不可轻忽、不可亵渎!
元沁看得入神,元湘却忽然碰她,“你看!”竟然是有人当街设下香案,面向莲花车叩头许愿。元沁看得发傻,“俭王兄,这是……这要如何是好?”
元俭也意外,片刻错愕后,却是微笑,“勿担心,她可是观音。”说罢见元成也转过头看他,遂道,“太子觉得呢?”
元成笑了笑,不置可否,“看看不就知道了?”一面已转回头去。
这时叩拜的善男信女又多了一些,高坐于莲台上的德琳对此应尽收眼底,只是她的神情和举止都看不出变化,花车缓缓向前,叩拜的人缓缓被弃于花车之后……元沁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些遗憾,正转头要对元湘说话,却听城楼下欢声雷动,急忙再往下望去,只见更多的人跪倒尘埃,喊“菩萨保佑”的,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不一而足,声音之大都盖过了佛乐。再看德琳,还是眉目半敛,不过是结法印的手不知何时执了杨柳枝。
元沁不知自个儿错过了什么,连声追问周遭的人,这才知道她一错眼儿的时候,德琳、不,是观音,观音执杨柳枝蘸净瓶水洒向一个叩拜的人——是个久病缠身的老人,此时被亲友搀扶起来,犹自感激滴零地对行远了的花车作揖不止。
有了这一先例,更多的人涌向观音的车驾,都冀望能有圣水落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极少的人如愿,更多的时候,观音还是在结印为众生祈福……
“唉,教习真是的,就多洒些水、让人人都遂了心该多好!”眼看着观音的车驾被其后的花车完全挡住了,元沁叹了一声。
元湘瞅了她一眼,方要开口,却有人先出了声,“你说这时候要下起雨来,百姓会否疑惑他们刚刚儿拜的到底是观音还是龙王?”太子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