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坠落在戛然而止(1 / 2)

飞机起飞时,纽约已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坐在窗边,透过飞机窗向外看,各家明亮的灯光纷纷缩小为一个个光点,蔓延开来,争相闪烁。

我的右手边无人落座,飞机舱内大多数人戴上眼罩进入梦乡,时不时还有鼾声传来。我握着摔坏的手机,眼睛因为流泪过多已然红肿。空姐递来毯子,我伸手接过,摊开后平铺在双腿上。

“您还需要靠枕吗?”空姐接着问。

“不用了,谢谢。”我摇头。

“好的。”空姐轻声回应,拿着抱枕向其他乘客走去。

我侧过头去,关上飞机窗户,呆呆地盯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的飞机内壁发呆。人在最悲伤之处,靠眼泪是不足以发泄的。在当时当下,我只觉得身体突然缺失了某一部分,喊不出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旷和虚脱感。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和幻觉之中,如同一棵无根的海草随着水流漫无目的的飘荡。

飞机平稳落地后,我第一时间离开了机舱,沿着指示牌的方向朝出租车停靠处狂奔。奇怪的是,在飞机上,一言不发的我不知道为何失了声。

深夜的上海机场依旧人头攒动。我张开口,想请大家让一让,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又开始哭,眼泪不停地落下,一对老夫妇搀着我,关切地问:“小姑娘啊,你怎么了?”

我不停地摇头,指着出租车,在内心深处知晓了何为最真切的绝望。路人喊来原本在维持秩序的交警,交警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见到我,先是一惊:“您怎么了?没事,你慢慢说。”

我有口却不能言,奈何我的手机已经坏了,于是我从交警的手里借过她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了“我想去苏北医院”这七个字。

交警看到“医院”这两个字,随即猜出了几分。

“苏北医院离这裏很远呢,你要打车过去吗?”交警向我确认。

我重重地点点头,向交警鞠了个躬。

交警会意,立刻代替我向其他排队的乘客说明情况,大家也不约而同地为我让出了一条路。我又向所有人鞠了个躬,刻不容缓地向前跑去。

“你看,她好像周灵子!”一个男生认出了我。

他的声音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大家纷纷议论着:“不会吧,大明星怎么可能一个人来排出租车的队伍,还哭成这样。”

我完全没有时间理会众人的议论,只能尽力向前跑去。交警帮我安排了一辆车,拉开车门,我快速坐了进去。

“师傅,苏北医院。”交警代我向出租车师傅说明去处,说完后又体贴地加了一句:“在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快速。”

我感恩地向交警点点头,出租车师傅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我瘫倒在出租车后座,震惊于自己无法发出声音的现状,几番尝试,仍然没有任何声响后,我用手重重地擦去了眼泪。

出租车师傅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我:“真实可怜的小姑娘咧,你这是去医院做什么呀?”

我只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向出租车师傅的关怀表示歉意。

“哎呀,我的天呐,你还不能说话!小姑娘啊,不着急的哈,我开车很稳的,我一定尽快把你送去苏北医院的呀。”出租车师傅同情地安慰我。

我除了点头,再没有任何表达情绪的方法。真是可笑,声音推我到峰顶,在我最艰难时刻,又彻底离我而去。我如一个旁观者般,连挽留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出租车在苏北医院停下,我付好钱后,立刻推开了车门。出租车司机的声音被我留在了身后:“小姑娘啊,慢点跑的呀,摔倒了可不好的呀。”

我一路跑到护士站,还不用我开口,其中的一个小护士便认出了我:“周灵子?你是周灵子!”

“我想找周乾。”我拿起摆放在问询台上的笔,在纸上写下这五个字,随后举起来,用手指猛烈地击打字迹在纸上的位置。

“周乾……”小护士回忆着,另一个小护士立刻提醒她:“是不是今天早上沈主任急救,但是最终没救过来的那个警察?”

“能带我去见沈主任吗?”小护士话音未落,我又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这行字。

“沈主任可能在忙……”小护士犹豫着。

情急之下,我在纸上写下:“周乾是我父亲,麻烦你能带我见一下沈主任,求你了。”

可能考虑到我的名人身份,也不太可能做出过激举动。小护士确认了我要找的人的讯息后,走了出来:“周小姐,我带你去。”

我跟着小护士,即使察觉到不管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都拿出手机正在给我拍照,我也没有办法做片刻停留。小护士带着我,一路直走,在路的尽头拐弯又直走,最终在沈泊舟父亲的会诊室前停下了脚步。

小护士敲了敲门:“沈主任,有一位周小姐找您。她说她是周干的女儿,就是您今天早上医治的那位……”

“谢谢,我知道了。”沈泊舟的父亲见到是我,赶忙站起了身,也许是被我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小护士说:“麻烦你帮忙请秦医生过来一下,就说是周小姐回来了。”

小护士点点头:“好的。”

小护士离开去找沈泊舟的母亲后,沈泊舟的父亲将门轻轻掩上,回过头来对我说:“灵子,我听泊舟说你在美国。泊舟听说你接过电话之后,一直试着联系你,可是一直联系不上。”

我把摔坏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沈泊舟的父亲的面前。

“原来是手机坏了。”沈泊舟的父亲怜惜地看着我:“哎,你父亲的事情,我和泊舟的妈妈都非常遗憾。”

见我没有说话,沈泊舟的父亲便接着说:“听你父亲的同事说,有一对母子,平日里饱受家里的男主人的拳打脚踢。母子两个被打得进了好几次医院,你父亲作为警察,当中调解过好几次。没想到这几天,男主人变本加厉,母亲为了保护儿子,错手杀害了男主人。畏罪而逃的母亲带着儿子,走投无路之下决定跳楼自杀。”

沈泊舟的父亲说到这裏,声音有些哽咽。

我走到沈泊舟的父亲的桌子前,借用他放在桌子上的笔和纸,写下了一句话:“沈伯伯,可以让我见一见我父亲吗?”

我将纸递给沈泊舟的父亲的那一刻,沈泊舟的父亲的眼中满是惊诧:“灵子,你怎么了?”

我低下头,补充了三个字“麻烦了”。

沈泊舟的父亲惊恐地看着我:“你的声带,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再去回答沈泊舟的父亲的问题。因此,我只是将手中的那张纸在沈泊舟的父亲的面前又晃动了一次。

“好,我先带你去见你父亲。但是,见过之后,我们会立刻帮你做检查。”沈泊舟的父亲担心地说。

我在沈泊舟的父亲的带领下,去往了之前我最为害怕和恐惧的地方——太平间。

我自幼害怕黑暗和阴森,一身正气的老周为此试图培养过我多次。可是纵使他如何鼓励,又或是百般向我强调那些我所害怕的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依旧无法克服一关灯就怕黑的心理障碍。而这一次,我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太平间。

“按照医院的规定,去世的病人,在没有家属的情况下,都会先被送来太平间。”沈泊舟的父亲向我解释。

我走上前,在有父亲的名字的位置前停住。

隔着推拉把手,我能清晰感受到内部冰冷的寒气。毫无生气的一个地方,躺着最爱我的那个人。

“我帮你……”沈泊舟的父亲好心地走上前来,想为我拉开父亲的“储存柜”。

我伸出手,制止了他。

沈泊舟的父亲看着我:“灵子,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救下了那对母子。”

我缓缓地松开了沈泊舟的父亲的手臂,默许了他的好意。我从不知道太平间是这么大,也从不知道太平间原来可以这么安静,安静到我都听不见自己的悲伤。

沈泊舟的父亲将“储存柜”拉开,我别过头去,寒气迅速缠绕了我。

“灵子。”沈泊舟的父亲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中都是泪水,回过头去,模糊可见父亲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外套,上面残留着因为已干而呈现的深红色的血迹。

老周眼睛紧闭着,脸部至少有七八道伤痕,苍白的面庞确认了“死亡”的事实。这不是我记忆力的抚养我陪伴我长大的那个男人。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呼吸,令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谢谢。”发不出声音的我,只能向沈泊舟的父亲做出“谢谢”这两个字的口型。

“我们会帮你处理你父亲转去殡仪馆的事宜,你父亲的同事们也说了,他的吊唁会他们都会来帮忙的。”沈泊舟的父亲关切地说。

我点点头,没有去触碰老周的勇气,只能极其小心地将“储存柜”推了回去。可事实上,如果动作足够粗鲁便能够吵醒这个睡着的人,我一定拼尽全力。

沈泊舟的父亲和我走出太平间的门,听到太平间的门关闭的那一刻的声响,我的心跟着颤动了一下。

沈泊舟的父亲提醒我:“我带你去检查声带。”

我点了点头,跟在沈泊舟的父亲的身后,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灵子!”沈泊舟向我跑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我抬起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没有镜子,我也能想象,这个表情一定难看至极,才让我在沈泊舟的眼睛里看到了亮光。

我轻轻地推开沈泊舟,咬紧嘴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担心。看到沈泊舟担心我的神情,想必他并不知道我在美国已经见过郑楚望了。

沈泊舟刚想说些什么,沈泊舟的父亲打断了他:“泊舟,我要带灵子先去做一个检查。”

“做检查?你怎么了?”沈泊舟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先做检查吧。”沈泊舟的母亲劝导沈泊舟。

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沈泊舟的手背。不知为何,明明遭遇到这件事情的人是我,神经紧绷的人看起来却是他。

我在沈泊舟的父亲的安排下,去往了相应的科室做检查。为我检查的医生与沈泊舟的父母是老同事,虽然已经是深夜,还是匆匆赶来了医院。她看我的眼神额外亲切。一言一行之间,她都格外注意,生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你之前是不是遭遇过较为严重的惊吓或者有强烈的体能运动?”医生询问我。

我回想这一天多,从二十四楼一路逃生至安全区,除了在交通工具上的时间,几乎都处于动荡与恐慌之后步履不停。

我正想点头,在我身后的沈泊舟替我补充:“她在美国住的酒店起了火灾,紧急逃生的时候是步行走下了二十四楼。”

我已然不再惊讶沈泊舟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个世界上,若是有心去了解对方的行踪,也说不上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医生对我说:“那就不奇怪了。周小姐,你这是因为过度地疲劳和恐惧引起的短暂性失声。近期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温水。”

“过度地疲劳和恐惧。”沈泊舟重复我的这句话,苦笑了一下。

我在纸张上写下了“谢谢”两个字。安慰的话语自然是温暖的,只是人类的悲欢本就并不相通。设身处地已经很值得感谢,就不再奢求感同身受。

沈泊舟的父母因为还要留在医院诊治其他病人,因此由沈泊舟先送我回家休假。

由于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沈泊舟一家原本希望先接我去他家休养,只是在我的坚持下,沈泊舟才同意先送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沈泊舟几次想和我说话,都因为我假装睡着而只好作罢。其实,我并非不能察觉到沈泊舟的疲倦,他从美国回来到现在,想必也是马不停蹄。他有他的工作和理想,有他的生活和追求,因为我的变故,他停下了手中的一切。

“我想,你可能忘了,沈泊舟也只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学生而已。就算他想用自己二十年的合约去换你那一首歌的版权,也不见得王剑雄肯给他这个面子。”郑楚望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反覆出现。我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沈泊舟的样子,略带些冷漠和清高,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憔悴。

车子因为红灯而停下,我感觉到沈泊舟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还好。”沈泊舟小声地说。

我假装身体处在睡眠状态的自然活动,向车窗旁再侧过去了一点,眼泪才敢往下掉。

还好,现在还有什么值得我说“还好”吗?是还好我能凭借牺牲沈泊舟换我想要的自由吗?

快到我家时,我假装从睡梦中醒来。沈泊舟把车停靠在我再熟悉不过的位置,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仿佛看到老周在门口喂墩墩吃面包。

沈泊舟陪伴我下车,如照顾一个易碎的瓷器娃娃。我出去地着急,没有带家门钥匙,正在思考怎么办,只见沈泊舟从口袋里拿出了老周的钥匙,将门打开了。

“你家的钥匙,我交还给你。”沈泊舟将钥匙递给我。

我将他递来的钥匙推还回去,用手把他的掌心合上。

沈泊舟想了想:“也好,你在这裏住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我往我再熟悉不过的家里走去,墩墩摇着尾巴飞扑上来。我抱住墩墩,它已经长胖了不少,毛色也变得油亮。墩墩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蹭我,快乐的小尾巴摇动频率之快,令我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墩墩,下来。”沈泊舟担心我的身体,命令着墩墩。墩墩极听沈泊舟的话,迅速从我身上跳了下来,钻到了笼子里,小尾巴一摇,还把笼子的门给关上了。

我从书柜里拿出纸笔,刚准备写,沈泊舟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我知道你的手机摔坏了,先用我的手机吧,打字给我就可以。”

我接过沈泊舟的手机,打下了一行字:“我想洗个澡休息一下。”

“我在客厅等你。”沈泊舟立刻说。

“你今天没有工作吗?”我打下这行字,将手机屏幕放在沈泊舟的面前。

沈泊舟毫不犹豫地说:“我放假了。”

我没有再坚持,放下手机,从房间拿了睡衣,走进了浴室。

沈泊舟所说的毫无可信之处。我的歌曲版权和我未来半年的事业安排一切都还待沈泊舟一个人苦苦支撑,他自己还和夏淑儿拍着电视剧,还有《无人像你》的路演等等。“没有工作”,多么立不住脚跟的一句说辞。

我从浴室出来,听到了沈泊舟在与人通话。

“所有的媒体新闻能挡的,就麻烦多挡一挡。”沈泊舟低声说:“郑楚望那边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我在转角处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行,灵子写的所有的歌都版权就是灵子的。关于灵子的事情,我一步都不会退。”沈泊舟厉声说。

我顿觉无力。我不得不承认,郑楚望说的对。我忽略了沈泊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他的正直、善良和勇往直前从来都不可能成为对抗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板们的武器。

我从转角处走出来,沈泊舟立刻改变语气,对着电话说:“嗯嗯,好的,没问题。明天让灵子来家里吃饭是吗?”

沈泊舟说着,对我笑了笑:“爸妈叫我们明天去家里吃饭。”

我也勉强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沈泊舟挂断了电话,给我端了一杯温水:“渴吗?”

其实我并不渴,可是我还是喝完了一整杯温水。沈泊舟给我铺好了被子,我在他的注视下假装睡去。

沈泊舟在确认我睡着了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客厅。他将我的房间门轻轻关上,在客厅继续忙碌地打电话。

我悄悄地将平板打开,以游客身份登录微博,赫然发现我的名字占据了微博热搜的第一位。对于我这种常常处在话题中心的人来说,占据第一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各种路人拍视频,让我震惊不已。

“我刚刚看到周灵子了!她和我们住一个酒店!”

“两个男子为周灵子在纽约街头大打出手,其中一个,疑似伍乐橙!”

“伍乐橙和周灵子绯闻变真实,二人纽约甜蜜度假遇周灵子旧爱。说真的,周灵子前男友也很帅啊!”

“周灵子住的酒店着火了!”

“周灵子和一个神秘多金老板育有一女……”

“周灵子父亲为救人光荣殉职,周灵子依旧在纽约乐不思蜀。”

“周灵子现身机场,哇,在机场哭,也太假了吧。”